每日晨于小區(qū)或廣場走圈,見人,見物,見己,見天地。
一圈圈漣漪自天邊推開,一彎細月便蕩在波心了。邊走邊飲這一碗幽藍,胸中漸起波瀾。
早餐店老板娘:“豆腐腦有點碎,送你一個燒餅。”
波瀾更起,一路蕩漾歸。
廣場內(nèi)靜悄悄的,鳥未來,風亦不在,所有樹一言不發(fā)——世界如此安詳,只有我,是多余的。
天上空蕩蕩的,只有一顆星億萬年地亮著,像一直在悲憫地提醒人們:都早起走圈吧,總有一天,想走也走不了了,因為要與它,天上見了。
月掛西天,它走,我也走。
這不是情歌,而是一個動詞里的世界:萬物不居,各自蜿蜒,無窮動,無窮期。
一只氫氣球掛在了樹枝上,向上的路被徹底攔截。
幾個健身男從旁跑過,送豆腐的小三輪駛出小區(qū),公交車的燈從遠處一直亮過來……
我慶幸我們都不必向上,只需向前,向前……
走至小公園,太陽尚未升起,晨光熹微,四野寂寂,松與樺,亭亭并肩,薄月映沃雪,皎皎兮,皓皓兮。
這小小世界,這一刻良辰,竟只有跑道上一男一狗與我瓜分。
也好也好,他一份,我一份,它一份,剩下的,有來處,自有去處。
又遇一走路三人組,他們一直是邊走邊聊,前天聊涮羊肉,昨天聊安宮丸,今天聊瓷磚,他們用語言填充著時間。
旁邊的小樹林中,幾只喜鵲來回穿梭,一句沒聊。
語言不是它們交談的工具,飛翔才是。
所有樹都在裝死,它們年復一年地表演這一戲法,樂此不疲。我便也年復一年地觀賞這一戲法,樂此不疲,不花一分錢。
道路筆直,樹木筆直,筆直的事物真是賞心悅目。
就連謊言也力求筆直,比如,一些會場里舉起的手臂。
又在小區(qū)的甬路上看見了一攤嘔吐物,那多半來自一場酒醉。這些被咀嚼發(fā)酵的七情六欲的殘渣,攤在雪上,像白紙上的供詞,披肝瀝膽,一地雞毛。
剛轉過彎,陡見幾棵樹站在了一柱光中,如得加冕。
回頭尋去,太陽正走在兩棟樓間。
我打消了去往那幾棵樹的念頭,因為啊,有一些美與眷顧,與人類并不般配。
忽見一個小木屋掛在了一棵樹上,這顯然是為鳥兒準備的。
如果它能成為一個家,當然很好。
如果不能,也很好,它會裝滿,一種想象。
天亮得越來越早,如果出門晚些,一切就都纖毫畢現(xiàn)了。這真讓人懷念那些混沌未明的清晨。那些模糊的昏暗的事物,別具深意。
要光作什么?它損害了神秘,便阻止了探索。
一直向南飄的煙,今日竟陡轉向北。
它們一定不知道,它們那么輕,卻報告著一個重大消息:春天來了。
一中年男拖著一個行李箱從單元門出,走了幾步后,回頭,向高處揮了揮手。我抬頭望去,一白發(fā)老嫗正站在陽臺窗口,也揮著手。
一場離別,我記下它,但我并不確定它一定會是幸福的伏筆。
昨天大雪下至后半夜,但清晨時分卻見林中小路上的雪已被掃凈。
問環(huán)衛(wèi)工:“幾點起來掃???”
“4點?!?/p>
以雪為令,聽命于雪,他,必須小于雪。但他也因此成為一種復雜的抒情,在語言中,但遠遠大于語言。
小樹林里,一大媽往垃圾箱蓋上鋪了一層煮熟切碎的大米粒、黃瓜片、玉米面發(fā)糕粒。
詫異一問:“喂鳥的?它們不是吃生米嗎?”“這林子里喜鵲多,它們愛吃這個……”
竟是這樣?但為什么不會是這樣呢?不是所有問題只有一個答案,就像,從來就沒有完全正確的生活。
今天的太陽又大又亮,讓人不能直視,那是一場終將無我的燃燒與熄滅。
小區(qū)門口涌出一群學生,這些“八九點鐘的太陽”,每一個都背著沉重的書包。
天上的在奉獻,地上的在犧牲,這天地間啊,竟只有意義……
一遛狗男給狗解開了狗繩,狗立刻仰臥于地,左右翻滾,四蹄飛舞,那興奮勁兒不過是源于突獲的自由。
被豢養(yǎng)故被剝奪,正義也;非豢養(yǎng)然被剝奪,邪惡也——這不只是文言文,還是現(xiàn)代漢語。
天上空蕩蕩的,只懸停著一只鳥,通體烏黑,莊嚴矜持,像這兒的王。細看,卻是個風箏。環(huán)顧四周,細尋半天才見樹后靜靜站一老人,握著線盤,望著黑鳥。
他眼里的笑意讓我確信,他駕馭了它,又把自己交給了它。
木板橋的輕霜上有一串腳印,我避開了它們,后來者會因此看到,世界,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
有幾棵柳樹的枝條開始泛出黃綠色,難道……春天的消息總是讓人懷疑。我只好用跑道上多出的人、敞著懷的中學生、小賣店門口已開化出水的凍梨……來鑒定。但這些都遠遠不如一個嫩芽更讓人心情明媚——
只有無中生有,才堪稱春天。
早餐店,一男對老板說:“今天這包子餡兒有點兒咸?!?/p>
“哎喲,真對不起,給你換個別的餡兒的!”
“沒事兒,不用,可能是你家鹽質量太好了!哈哈?!?/p>
他送出了一個多么光滑的理由,是禮物,又是禮節(jié)。
廣場前的樹林里,一男揮一鎬,在一棵頗粗壯的榆樹下刨坑,旁邊有一黑塑料袋。
他要埋什么?骨灰?小動物的尸體?
我真希望那一小塊還覆有殘雪的土地能柔軟一些,讓活著的與死去的都不必多耗力氣,就能讓離開成為抵達,結束成為開始。
一些樹長出了芽苞,但還需等上一個多月它們才會爆裂,沒有一個春天是速成的。
草坪中的雪慢慢退守,但背陰處仍是厚厚的白,沒有一個冬天是速朽的。
這是時間的,也是命運的美德。
路過記錄抗日史的石碑,“綏化解放日”幾個字已斑駁零落。被占領、殺戮、奴役的歷史,如果被淡忘,有時是因其久遠,有時是因其一直在重演,歷史即現(xiàn)實……
已在山,焉談山。
小路旁有一個煙花殼,它結束自己前一定“砰”地大喊了一聲。
草坪中與林下的雪,則一聲不吭地消失著。
無論是雷霆,還是沉默,它們都以虛無告別了虛無……
向南走,與另外三個方向的人相遇在林間一十字路口,擦肩而過,各自向前。
幾只喜鵲撲棱棱地向上飛起,一只小老鼠嗖地鉆入枯草中的洞口。
我們各有方向。
一背著書包的男娃邊走邊抹眼淚,旁邊的媽媽小聲命令:“憋回去!哭什么哭!”
噫,連悲傷也是要有方向的。
猛然間看到一株樹爆出了芽苞,一粒粒白,怯生生地站在枝條上。它真是心急呀,春天還沒起好標題,它就寫出了第一句。
昨日降下不薄不厚的雪,路上的腳印、雪上“AWM”幾個字母的涂鴉,顯影了許多印記,人的、小動物的、愛的(那幾個字母不代表愛又會是什么呢)。
它們是白色的,也是多彩的;是新的,也是舊的;是三月的,也是四季的;是片刻的,也是一生的,蒼茫,與芬芳。
梅花不開,桃花不開,杏花不開,丁香花更不開。
唉,它們一定是忘了怎么開。
雪花只好一朵接一朵地開,溫柔地,耐心地,為它們做著示范,打著草稿。
即將清明,小賣店門口堆滿了祭祀用品,它們黃澄澄、金燦燦、亮閃閃地等著遠赴另一個“社會”與“制度”。
這一場虛構,有多慈悲,就有多殘忍……
一男在跑道上跑得好好的,突然轉身跑向草坪,站在了一棵樹前。原來,他是去看這棵樹的銘牌。
那是一棵北方并不多見的銀杏,許多人并不知道。
此刻,我與他分享了一點非常有用,又非常無用的知識。
每天都來人工湖看水,但水仍結著冰,真讓人心急。但這不是水的問題,是春天的問題。而春天是讓人妥協(xié)的,不是反抗的。
沒有草,沒有葉,更沒有花,光禿禿的北方清明,只有一點點蘇醒、越來越柔軟的大地——
其實,這就足夠了,無論是追遠,還是向前。
又來人工湖看水,見倆老頭兒伏在欄桿上也在看水,一言不發(fā)。他們看的一定不是水,應是復雜的漫長的一言難盡的人生。
“現(xiàn)在就一層薄冰,白天就化了,快能釣魚了?!?/p>
“我今年得換個竿?!?/p>
噫,生活里哪有那么多謎語,即使有,看水是水就是最好的答案。
人工湖里,波光瀲滟,一直抱緊自己的湖水,終于松弛了下來,與光抱在了一起。
人間啊,又多了一種美,屬于時間,也屬于相遇。
詩潮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