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 要】 科舉在宋代成為新社會形態(tài)的重要推動力,南宋時期參加科舉的人數(shù)大幅增加,龐大的人數(shù)基數(shù)催生出具有批點性質(zhì)的古文用書,印刷的推廣又進一步推動其市場的擴大。在科舉和印刷的雙重影響下,南宋文集的編訂和出版呈現(xiàn)通俗化傾向。這種傾向一方面體現(xiàn)在所選篇目平易且篇幅短小,所選作者多是中下層文人,體現(xiàn)非士大夫階層的審美趣味;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隨著理學的世俗化,理學文章在古文選集中并未大幅增加閱讀難度,反而因為理學的官方化而進入了更多底層文人的視野。而與通俗化相對應的,是科舉與印刷共同造就的新讀者——非士大夫群體,正是由于他們的加入,不但擴大了古文的讀者群,而且為古文選集的編訂和出版帶來了新的審美風貌。
【關(guān)鍵詞】 南宋; 科舉; 雕版印刷; 古文選本; 讀者
中圖分類號:I206.7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3-8004(2024)06-0120-09
一、引言
王水照先生認為:“南宋文學一方面是北宋文學的繼承和延伸,文統(tǒng)與政統(tǒng)、道統(tǒng)均先后一脈相承;另一方面在天翻地覆時局變動、經(jīng)濟長足增長、社會思潮更迭變化的歷史條件下,又產(chǎn)生了一系列新質(zhì)的變化。”[1]宋代文章學作為宋學研究的一大熱點,其形成可視為南宋文學的一大新變,而南宋古文選集的涌現(xiàn)、文章批點符號的使用、確立唐宋古文家的經(jīng)典地位等現(xiàn)象則可以視為文章學形成的新表現(xiàn)。
宋代文章學的形成與科舉和印刷業(yè)緊密相關(guān)。早在王水照、慈波《宋代:中國文章學的成立》中就已經(jīng)注意到科舉是促進文章學形成的重要因素[2]。林巖的文章進一步深入探究了科舉與文章學的關(guān)系,剖析科舉、道學與古文之間的相互作用[3]。比利時學者魏希德的文章將古文選本放在南宋科舉與印刷刻書的時代背景中進行討論,并提出“古文正典化”,即唐宋時期的作家作品占據(jù)了古文寫作的中心地位,而浙東學者在確立核心文本和作者中扮演了關(guān)鍵角色[4]。在科舉與印刷雙重影響下的南宋文學,其變革深刻而復雜,考試制度標準的變化和逐漸擴大的書籍市場向上影響編者編選文本,向下影響讀者群體的定位。按照艾布拉姆斯的觀點,文學活動由四個要素構(gòu)成: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四個要素相互滲透,相互影響[5]。此前學界分析宋代文章學形成的原因,多側(cè)重于世界、作者和作品三個層面,讀者層面的新變化得到的關(guān)注較少,如此文章學發(fā)展的表現(xiàn)就仍有可以闡述的空間。在南宋詩歌領(lǐng)域,關(guān)于讀者群體的研究較多,侯體健的文章進一步挖掘刻書業(yè)在文學傳播中的作用,指出《千家詩選》一類的商業(yè)化刻書受到讀者群體的閱讀趣味影響而趨于通俗化,該文注意到了晚宋讀者的積極參與對文學選本編選的影響[6]。雖是詩歌選本研究,但引起了筆者對同時代背景下出現(xiàn)的古文選本是否也受到讀者層面的影響,是否有類似通俗傾向等問題的關(guān)注。因此,本文擬嘗試分析在南宋科舉與刻書業(yè)的交互影響下,南宋文章學具體到讀者層面的新變,而古文作為相對嚴肅的文體在晚宋通俗化潮流下又有怎樣的變化,以此進一步論證宋代文章學在南宋的發(fā)展。
二、科舉的興盛與古文選本的編纂
(一)南宋科舉人數(shù)的增加
科舉是有宋一代普通人為官最重要的一條途徑。在歷經(jīng)太宗、真宗兩朝以后,北宋時期的科舉已經(jīng)基本取消門第限制,無論士農(nóng)工商,只要是有文墨功夫的優(yōu)秀子弟都可以應舉。南宋時期,任何人只要不觸犯刑律,不是殘疾之人,皆可以應舉,這直接導致了南宋參加科舉考試的人數(shù)激增。日本學者內(nèi)山精也結(jié)合前人的考證, 推測南宋禮部省試年均有10 000人以上的應試人數(shù),如果要推測參加鄉(xiāng)試的人數(shù)則還要翻上幾倍[7]249。南宋地方官學的興盛進一步反映了南宋參加科舉考試人數(shù)在短時間的急劇增長,據(jù)梁賡堯考證,以福州地方官學為例,“熙寧三年(1070)以前,養(yǎng)士才十數(shù)人,乾道元年(1165),養(yǎng)士額增300人”[8]。淳熙九年(1182)春秋補試終場人數(shù)各增加5 000人,錄取500人,養(yǎng)士名額300人,這樣下來只有不足200人能夠通過考試錄取,競爭十分激烈。
競爭的激烈提醒著人們除了登第得官,還要考慮落第的情況,這些沒有及第的人占大多數(shù),沒有得到官位的學子們有的會另謀出路,從事講師、醫(yī)生等職業(yè)。由于南宋時期民間有的私學會為貧窮學子提供費用參加科考,朝廷對于應舉和落第文人在政治、經(jīng)濟、法律上多有優(yōu)待,這更加激發(fā)了學子們參加科舉的熱情。參加不代表成功,登科也不代表會進入權(quán)力中心,但“參與”本身所產(chǎn)生的社會資本卻能帶來名聲和優(yōu)待,如果加上這些“非士大夫階層”,南宋科舉用書的讀者群體有多龐大就可想而知了。
(二)“以古文為時文”的科舉用書
在科舉考試的科目中,與古文關(guān)系最為密切的是策論。策論在北宋科舉考試中取得了“兼考”地位,《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天禧元年(1017)九月,右正言魯宗道言:‘進士所試詩賦,不近治道。’真宗謂輔臣曰:‘前已降詔,進士兼取策論……可申明之。’”[9]策論在考試中的重要性提升后,學子們爭相對登科時文的模仿又把策論的寫作引向程式化,這一趨勢在南宋頗為顯著,為整治程式弊端,朝廷對策論的寫作要求又進一步提高?!端螘嫺濉份d:“乾道七年(1171),起居侍郎留正言:‘故議論膚淺,而以怪語相高;對策全無記問,而以浮詞求勝。大抵策尤卑弱,不足以傳示四方……論策以記問該博,議論淵源者置之上游。……從之’”[10]這使得許多學子不得不去學習古文寫作技巧,既然文章寫作越來越得到重視,應試性、趨利性的“科舉用書”就大量出現(xiàn)了。
祝尚書先生在《宋代科舉與文學》中將宋代科舉用書分為類編、時文、文法研究三類[11]。文法類是研究時文寫作類書籍,其中時文評點類與古文評點類和古文的互動最為密切,如呂祖謙《古文關(guān)鍵》、樓昉《崇古文訣》、謝枋得《文章軌范》等。以《古文關(guān)鍵》為例,選家呂祖謙選取韓愈、柳宗元、歐陽修、曾鞏、蘇洵、蘇軾等人之文,共60余篇。從作者的角度看,呂祖謙選取的古文家均是古文運動核心人物或相關(guān)人物,在分析具體文章時,尤重視古文的行文思路和用字精妙處,這種提煉古文的寫作技巧來指導時文寫作的方式被學界稱為“以古文為時文”。
“以古文為法”的意識早在北宋時期就已出現(xiàn)。宋初,石介等人在國子監(jiān)講學時曾向太學生宣揚古文;嘉祐二年,歐陽修出任知貢舉,進一步利用古文改革科場文風。在他們眼里,古文是具有技巧性、可學習的優(yōu)秀文章,所以選擇在學??茍鲩_展古文運動,學習古文寫作。后來唐庚明確提出了“以古文為法”,其《上蔡司空書》云:“場屋之間,人自為體,立意造語,無有法度,宜詔有司取士以古文為法,所謂古文,雖不用偶儷,而散語之中,暗有聲調(diào),其步驟馳騁,亦皆有節(jié)奏,非但如今日茍然而已。今士大夫間亦有知此道者,而時所不尚,皆相率遁去,不能自見于世,宜稍稍收聚而進用之?!保?2]唐庚提到場屋之文雜亂,學者自己立意造境,不成法度,希望借助有法度的古文來改變時文的寫作狀況??梢娫诒彼螘r期,時文的寫作就與古文緊密相聯(lián)系,古文的“法度”是連接二者的紐帶。黃庭堅也曾“以古文為法”指導學子寫作時文:“作文字須摹古人,百工之技亦無有不法而成者也?!保?3]呂祖謙當是受到黃庭堅的影響,《古文關(guān)鍵》舊跋云:“乃前賢所集古今之可謂法者。”[14]呂祖謙的編選原則是以“是否有法度”為主。正因為宋人自北宋就有“以古文有法度”的意識,所以北宋時期曾以古文改革場屋之風,到南宋時期更成體系,在《古文關(guān)鍵》中“以古文為法”被實踐于具體的文章編選、評點中,加深了古文與時文的互動。盡管后來者《崇古文訣》《文章軌范》等選取范圍都不局限于唐宋古文,也收錄其他時期的散文,但對文本細致分析、加入評點批語等方式卻與“以古文為時文”的指導原則一脈相承。
既然大批的學子需要進行時文寫作的訓練,編選古文選集或在講課時傳授古文寫作技巧也逐漸成了潮流。在南宋時期大多數(shù)的文章選集序中,編者都交代了為科舉學子編書的目的,如《文章軌范》卷三小序:“議論精明而斷制,文勢圓活而婉曲,有抑揚,有頓挫,有操縱,場屋程文論亦當用此樣文法。”①無論是狹義還是廣義上來看,古文作為一種文體自然不乏歷代文人寫作與閱讀,而科舉用書也有特定的讀者群。但古文受到科舉學子的重視,且受到倡導古文運動外的非士大夫群體廣泛閱讀和接受是到了宋代,特別是南宋時期才出現(xiàn)的。進一步來說,古文在北宋古文運動中得到發(fā)展,誕生了一批經(jīng)典性質(zhì)的古文,其經(jīng)典性之一在于有技巧性而不著于痕跡。到了南宋,古文因為科舉改革,也因為自身可模仿的特點而獲得了更多的新讀者。這一類新讀者因南宋科舉制度的改革而數(shù)量增加,且來自各個社會階層,他們的閱讀和寫作提升了古文的影響力。
三、商業(yè)化刻書與讀者群體的擴大
(一)古文選本的商業(yè)化運營
南宋時期,民間刻書占據(jù)市場大量份額,各類文體的文學作品經(jīng)過印刷進入市場成為商品。古文選本的商業(yè)化運營大致經(jīng)歷從習作教案到熱門書籍的轉(zhuǎn)變過程。呂祖謙《古文關(guān)鍵》是較早作為科舉用書出版的古文選本。《古文關(guān)鍵》刊刻于乾道九年,一開始只是呂祖謙為自己學生所編的教科書,后來被書坊自行刊?。?5]。呂祖謙于乾道九年在婺州講學時編成《古文關(guān)鍵》,其刊刻也在同年。同時代的陳傅良也有類似的經(jīng)歷,其早年的時文習作因為聚徒講課而在市場上大賣,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曾記載:“止齋年近三十,聚徒于城南茶院,其徒數(shù)百人,文名大震……其時止齋有《待遇集》板行,人爭誦之?!保?6]《古文關(guān)鍵》和《待遇集》的風靡現(xiàn)象都迅速發(fā)生在文集剛編成不久,這證明了科舉用書市場之大和印書出版的快速擴張已成趨勢。孝宗時期學者的文章選集商業(yè)化出版獲得了較大的利潤,此后,出版界出現(xiàn)了為經(jīng)典文章選集添加新注疏、頁面注解以及評點記號等作為營銷手段的出版現(xiàn)象。寧宗時期出版的陳亮和葉適的作品選集《圈點龍川水心二先生文粹》和理宗時期出版的方逢辰批點《新刊蛟峰批點止齋論祖》等,都體現(xiàn)了書商對這類古文用書的商業(yè)價值的認可。至此,科舉、古文和印刷之間的壁壘被完全打破,三者實現(xiàn)了有機互動。
南宋時期科舉用書的刊行已具規(guī)模,消費市場更趨成熟。岳珂曾評曰:“自國家取士場屋,世以決科之學,故凡類編條目、撮載綱要之書,稍可以便檢閱者,今充棟汗牛矣。建陽市肆,方日輯月刊,時異而歲不同,以冀速售;而四方轉(zhuǎn)致傳習,率攜以入棘圍,務以昡有司,謂之懷挾,視為故常。”[17]由于民間出版具有數(shù)量龐大、銷售快速、傳播范圍廣的特點,其出版科舉用書的行為影響到朝廷在科舉場域的角色地位。南宋朝廷南渡后重新定位了科舉用書在考試出版市場中的角色,朝廷通過審閱上交的材料和檢查書肆銷售來監(jiān)視市場,并且減少了監(jiān)本書籍的出版發(fā)行,而官方往往靠發(fā)行監(jiān)本書籍來控制考試標準。有學者認為,此類行為透露出私人書肆掌控了商業(yè)文集的市場,官方的考試標準面臨挑戰(zhàn),且這種挑戰(zhàn)僅靠士大夫所編科舉用書是無法應對的。在民間書肆的主導下,書商與文人合作編寫服務科舉的文集,如王霆震《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②,此類文集的出現(xiàn)沖擊了官方書籍的市場,顯示出非士大夫群體的購買力和審美標準。士大夫階層往往被稱為“精英階層”,而精英只是社會中的小部分人,即便涉及科舉相關(guān)內(nèi)容,更多的也是有讀書經(jīng)歷但無法進入官場的非士大夫群體,由于人數(shù)眾多的他們被給予了更多的購買期望,非士大夫階層審美下的書籍逐漸占據(jù)市場。
(二)古文讀者群體的擴大
從知識精英手抄本到后期民間書肆蓬勃發(fā)展,這種主導權(quán)的轉(zhuǎn)換意味著書籍消費者的定位發(fā)生了變化。內(nèi)山精也認為,宋代民間書肆把營業(yè)目標從上層士大夫轉(zhuǎn)向了中間層,南宋中期開始出現(xiàn)顯著轉(zhuǎn)變,到宋末元初,隨著通俗類書和插圖平話的出現(xiàn)而基本完成[7]250。這與南宋中后期市民對文學興趣的高漲有緊密聯(lián)系,吉川幸次郎《宋元明詩概說》指出:“以營利目的的出版書籍,在北宋就已經(jīng)有了,但多數(shù)還是政府的出版物。在十三世紀則以陳起為首的民間出版商接連不斷地刊行‘坊刻本’。而市民的文學熱也就不能不愈益高漲起來?!保?8]
南宋市民審美興趣的興起,使得書籍編訂有意降低閱讀門檻,這種簡易化傾向暗示了某一讀者群體的擴大影響了書肆的出版策略,即內(nèi)山精也所說的營業(yè)目標從上層士大夫轉(zhuǎn)向中間層。南宋時期文章評點集在坊間是熱門書目,具有嚴肅性的古文文章是否也存在潛在讀者的轉(zhuǎn)換?由于資料的缺失,今天我們無法得知哪些人購買了古文選本,他們的文學水平如何,又從事什么工作。但從書商的出版動向中,我們能夠看到什么樣的書籍受到歡迎,與之相對應的,就是存在怎樣的讀者群體。為了能夠更清楚地看到書籍的出版走向,本文將今可見的南宋中后期作為科舉用書的文章評點本②進行整理,具體如表1所示。
表1中的15本書或直接為科舉而寫,或被當作科舉用書使用,歷時南宋中后期到元初,擁有較大的市場。表格中整理的部分書籍在其商業(yè)價值被發(fā)現(xiàn)后,它們自身也成為商業(yè)化書籍中加以評點或重刊的對象,如《增注東萊呂成公古文關(guān)鍵二十卷》《新刊蛟峰批點止齋論祖》均屬于這一類?!豆盼年P(guān)鍵》旨在教會學子古文寫作技巧,所以呂氏使用了評語和評點符號,力求讓學子明白文章的關(guān)鍵處,以便于模仿。宋人蔡文子又為該書加注,形成《增注東萊呂成公古文關(guān)鍵二十卷》④,對部分文章的背景附加了解釋,如解釋了韓愈《辨諱》的寫作背景——李賀因為避父親李晉肅的名諱而不能參加進士科考,以致前途受到影響,從而讓讀者對文章的寫作目的有了更加清晰的了解?!豆盼年P(guān)鍵》選錄唐宋大家的古文,為了培養(yǎng)學子的古文素養(yǎng)和寫作功底,所選古文又偏重技巧和論說性,適合科舉學子閱讀而非普通讀者,書商此舉是希望借助細致評點來削弱“正統(tǒng)性”,讓更多人接受這一類書。與此同時,書商還把極其細致的編輯方式作為賣點,宋嘉定年間刊本《圈點龍川水心二先生文粹》封面的廣告語就特別強調(diào)評點符號可以幫助學子學習古文寫作的語言和語法:“是編又出名工選校,一是粹作,篇加圈點,辭意明粲。”⑤把“名工選?!弊鳛樽约旱馁u點,既是借助名工的名聲,也是告訴消費者細致的評點有利于自身閱讀。
表1 "南宋中后期作舉業(yè)用文章評點本統(tǒng)計③
有時書肆會通過篇目刪選來滿足初學者的需求。如《崇古文訣》選錄了從先秦到宋的優(yōu)秀篇目,其中宋人文章最多,多為策、論、書等技巧性文章。宋人好議論,議論時又旁征博引,缺乏對歷史和政治了解的讀者閱讀起來頗有難度,但樓昉在其他朝代文章中也收錄了《捕蛇者說》《毛穎傳》等一些在今人看來便于理解的文章,綜合看來,不易評價其整體閱讀難度,但書商刻書中的刪減行為能為我們提供一些參考。《崇古文訣》有二十卷本和三十五卷本兩個版本系統(tǒng),二十卷本存在失收篇目的特點。據(jù)學者李由比較,書商刪去的篇章涉及韓愈、李翱、胡寅、胡銓等人的文章[19]。韓愈、李翱等人的文章因列在卷末而較容易被刪去,胡寅、胡銓被刪去的文章多是篇幅較長的,這可能是為了減少成本。本文認為為了減少成本而刪去長篇是其中一個原因,胡寅《上皇帝萬言書》征引自周朝到宋的歷史,要求讀者具備一定的歷史素養(yǎng),《論遣使札子》帶有較強的經(jīng)學色彩,都是不易理解的篇目,為了方便閱讀,書商也可能會刪減內(nèi)容復雜的文章。
從書肆為降低文章選集的閱讀門檻而做出的這些努力來看,“便于初學者使用”成了民間書肆刊刻文章選集的目標。書肆改變出版策略是因為更多普通但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的市民也會購買文章選集閱讀,即使他們已經(jīng)落榜或者無意科考。古文因多探討歷史政治而具有一定的嚴肅性和知識性,這使得古文的隱含讀者本是以士大夫階層為主體。但在市民文學興趣影響下,民間書籍市場快速成長起來,印刷的推廣和批點的流行讓更多人能夠閱讀和理解古文。如此,具有一定購買力的中間層加入并擴大了古文讀者群體,而書肆預見到讀者群體的擴大所帶來的降低知識門檻的需求,進而在批點、廣告等方面加大投入。
四、古文選本在通俗化潮流下的變化
宋末元初的文章選集出現(xiàn)了通俗化的編選傾向,具體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上文提及的,書商意識到有非士大夫群體可能購買文章選集,為了滿足不斷擴大的消費群體需求,往往采用增注刪改等方式降低文章選集的閱讀門檻;二是選本所選篇目、作者等呈現(xiàn)出世俗化、大眾化傾向。
南宋前期,選家編者并不直接接觸讀者,他們所編選的文章選集通常是按照自己的審美趣味,無意迎合讀者需要,故強調(diào)古文正統(tǒng)的選集占多數(shù)。自理宗朝以來,理學占據(jù)上風,科舉場域的文章被要求從理學角度去構(gòu)思寫作。與此同時,理學廣泛傳播,其思想、精神也越來越簡約化、世俗化,不斷滲透到一般讀書人的生活中,為更多的民眾所接受。歐陽守道曾批判理學的世俗化:“今書肆之書易得,有銅錢數(shù)百,即可得語錄若干家。取視之,編類整整,欲言性,性之言千萬;欲言仁,仁之言千萬。而又風氣日薄,機警巧慧之子,所在不絕產(chǎn),被以學子之服,而讀《四書》數(shù)葉之書,則相逢語‘太極’矣。自先圣所刪定《詩》《書》,已有置之不讀,蓋無問其他?!瓎韬簦洳粸樗谆淮蠖驓e?!保?0]由于理學的官方化及其廣泛傳播,南宋中后期非理學派的選家們有時也會在選集中體現(xiàn)一定的理學色彩。出版于13世紀的《批點分格類意句解論學繩尺》《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新編諸儒批點古今文章正印》均收錄了不少理學文章,以《論學繩尺》為例,據(jù)魏希德[4]304統(tǒng)計,《論學繩尺》總篇目155篇,理學文章69篇,其中朱熹文章有26篇,理學文章占全書一半,顯示出較強的理學傾向。不過,理學色彩濃重的選集并非沒有初學者閱讀,《古文真寶》⑥是一個很好的例子?!豆盼恼鎸殹肥撬文┰觞S堅所編的選集,所收文章普遍通俗易懂且篇幅短小,具有童蒙性質(zhì),在后世流傳中不斷有士人對其進行修訂、注釋。鞏本棟通過對《古文真寶》不同版本的比對,發(fā)現(xiàn)黃堅最初編選的理學文章較少,僅選了張載《西銘》《東銘》,在文章批注中亦多引朱熹之語[21]。《古文真寶》在選篇和批語上向理學的靠近,反映了南宋時期理學思想普遍為讀書人所接受,且《古文真寶》在晚宋時期被當作童蒙書籍,這是否就意味著隨著理學世俗化進一步下滲,更多低齡學者成為晚宋古文選本的讀者呢?
除理學世俗化的影響外,選本向大眾審美靠近也是當世古文選本通俗化的體現(xiàn)之一。《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與《古文真寶》無論在選篇還是作者上都體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通俗化特點。最初版《古文真寶》自不用說,其選篇無論在難度還是篇幅上都比此前的古文選本要易于閱讀,甚至因此遭人詬病,貶其出自村夫子之手,淺陋低俗??偟膩碚f,《古文真寶》能體現(xiàn)南宋古文選本通俗化。另一通俗化例證《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由王霆震所編,是建陽書坊與下層文人合作的古文選集。由于理學在當時已成為官方思想,《古文集成》⑦又出自下層文人之手,所以其既保留了朱熹、二程等人的理學文章,又選入了少量江湖文人的文章,體現(xiàn)了中下層文人的審美。《古文集成》按文體編集,每種文體都選入不少大家之作,但也并不單取名家名篇,只要編者認為某篇文章是該文體的典范就會選用,符合其科舉用書的定位。在“記”類文體中,既選了蘇軾《喜雨亭記》、晁補之《潛齋記》一類的名家名作,也選入了蕭大山《退庵記》《竹嚴記》等一類影響較小的文人文章。據(jù)學界考證,作者蕭大山與江湖詩人姚鏞、樂雷發(fā)是詩友[22],如樂雷發(fā)《訪蕭大山父子》曰:“家傳八葉鹽梅種,詩接三蘇父子名?!保?3]盡管《江湖小集》并未收蕭大山的詩作,但根據(jù)其與江湖詩人的交往和樂雷發(fā)對其的稱贊,可以推測蕭大山應是江湖詩壇一員?!豆盼募伞穼⒔妷娜说奈恼屡c蘇軾、黃庭堅等大家放在一起就打破了《古文關(guān)鍵》以來所建立的經(jīng)典古文圈,區(qū)別于此前強調(diào)名家名作的古文選本。王霆震作為中下層文人,對同時代的江湖詩壇的審美趣味有所了解,所選三篇蕭大山之作皆是平易清麗的風格,是江湖詩派較為常見的風格,這從側(cè)面說明市場存在新的審美趣味,即《江湖集》代表的平易之風,這種審美趣味可能是王氏更熟悉的,也可能因為大眾化書籍更好賣,所以王霆震嘗試選入蕭大山作品,進一步說明了當時古文選本有非士大夫群體讀者。
《古文集成》的通俗性還可以從后人對其的模仿看出。從選篇看,《古文真寶》的易讀性比《古文集成》高,理學文章與經(jīng)典古文仍是《古文集成》關(guān)注的內(nèi)容,但其正統(tǒng)性在當時人看來似乎不夠強?!豆盼募伞分蟪霭娴摹缎戮幹T儒批點古今文章正印》是官方與書坊合作的一本古文選本,據(jù)學界考證,該書模仿抄襲了《古文集成》的體例⑧,但比《古文集成》更加強調(diào)文章的正宗性并把“正印”二字標榜在書名上。由于筆者無法見到《文章正印》,也無法得知編者劉震孫對蕭大山等一類作者的作品是否有所刪改,但從目前學界對《文章正印》的研究成果來看⑨,《文章正印》在《古文集成》的基礎(chǔ)上擴充了不少理學文章以推崇理學,似乎認為《古文集成》理學性不夠強。反過來說,《古文集成》在當時人看來具有一定的大眾化傾向,能在市場上成為熱門書籍,被官方借鑒改編以宣傳理學思想??偟膩碚f,這些文章選集編選的通俗化傾向體現(xiàn)在兩方面:一是選錄通俗易懂的作品,包括傳唱多年的經(jīng)典作品和符合當時非士大夫群體審美的作品;二是隨著理學下滲,理學文章能被更多人接受,理學的世俗化影響了文章選集的通俗化,對于當時讀者來說,理學文章的選入并未大幅增加閱讀難度。
南宋后期的古文選本并不是完全意義上的通俗化讀本,在官方理學與古文文體特點影響下,嚴肅性仍是其主要特性,但在南宋市民文學興起的環(huán)境下,古文在各方面的影響下呈現(xiàn)通俗化取向,這與讀者群體的新定位息息相關(guān)。在科舉與印刷推動下,古文選本的讀者群體有所擴大。進一步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成書早的古文選本經(jīng)過書肆的刪改,降低了閱讀難度;成書晚的古文選本在選編時就選入少量平易短小的篇目,甚至有童蒙類古文選本出現(xiàn),盡管都是學習教材,但從早期為舉子服務到為幼兒啟蒙,簡易化趨勢明顯。正是由于古文選本的讀者群體中有了非士大夫群體這一新定位,編者與出版商才會考慮新讀者的審美趣味,使古文選本在晚宋呈現(xiàn)通俗化傾向。
五、結(jié)語
南宋時期,在科舉考試的興盛和印刷技術(shù)進步影響下,古文文體的發(fā)展進入到新的階段,“以古文為時文”的指導方式與商業(yè)化出版成了南宋古文選本的新變化。作為科舉用書的古文選本有大批參加舉業(yè)的學子讀者,作為商業(yè)書籍的古文選本有購買力強的中間層市民讀者。本文視這兩類讀者為古文選本的“新讀者”,“新”并不在于南宋以前沒有科舉學子或市井平民讀過古文選本,而是這類讀者在科舉與商業(yè)化刻書背景下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科舉制度的改革使得科舉學子數(shù)量增加且來自各個階層,這意味著南宋古文選本的讀者數(shù)量增加且身份多樣,這對于具有嚴肅正統(tǒng)性的古文來說是一大突破。印刷出版的快速流通擴大了古文的傳播范圍,南宋經(jīng)濟的繁榮讓更多人能購買感興趣的書籍,古文選本亦是書籍市場的熱門書籍,這批在印刷和經(jīng)濟下共同塑造的“新讀者”更具市井世俗屬性,這又是一“新”。與“新讀者”相對應的是古文選本編訂的通俗化傾向,正因為“新讀者”群體的擴大才有降低閱讀門檻的需求,隨著通俗化古文選本在書籍市場上的流通,更多的“新讀者”出現(xiàn)了。宋代文章學發(fā)展到南宋已進入成熟階段,作家群體經(jīng)典地位通過文集的整理編選而得到鞏固,內(nèi)部寫作方式趨于程式化而被總結(jié)、模擬,伴隨著外部科舉制度和商業(yè)刻書的發(fā)展,讀者群體身份多樣化,這些新變化是宋代文章學歷史進程中關(guān)鍵的一環(huán)。
注釋:
① " " 參見謝枋得《文章軌范》第1冊,第39頁,明嘉靖四十年郭邦藩靜齋刻本,現(xiàn)藏于國家圖書館。
② " " 本文稱為“文章評點本”而非“古文評點本”,是由于宋人“古文”觀念的不同而造成了南宋后期的選集編選情況復雜,以古文為主要文體的選集在編選過程中也會收錄詩賦作品,如《文章正宗》收錄了詩歌,《古文真寶》后集專設(shè)了賦類,收錄歐陽修《秋聲賦》等賦,這與編者自己對“古文”的概念理解相關(guān)。此外,盡管學界將古文與時文看作兩種不同的文體,但兩者在南宋實則沒有嚴格的界限區(qū)分,祝尚書先生認為宋代古文集的編者們是主張“以古文為時文”來寫作的(《論宋代時文的“以古文為法”》,《四川大學學報》2007年第1期),故對時文的整理批點本也收在表格中。
③ " " 該表格根據(jù)學界近年來對南宋文章選本的研究成果整理得出,具體參考了祝尚書《宋元文章學》(中華書局2013年本)和張秋娥《宋代文章評點研究》(武漢大學2010年本)。文章選本在南宋出現(xiàn)了繁榮興盛的局面,選本的數(shù)量也遠遠超過表格中所列,但本文主要探討在科舉和刻書業(yè)的影響下南宋文章選本所選古文的新變化,故表中只列用作科舉用書或書肆與文人共同編纂的文章選本。表中選本按照成書時間排列,其中部分選家編者和成書時間存在爭議,尚需進一步細考。
④ " " 參見呂祖謙《增注東萊呂成公古文關(guān)鍵二十卷》第1冊,第19頁,國家圖書館藏。
⑤ " " 參見饒輝《圈點龍川水心二先生文粹》,宋嘉定年間刊本,現(xiàn)藏于中國臺北圖書館。
⑥ " " 本文所據(jù)《古文真寶》前后集即日本三書坊1870年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
⑦ " " 本文所據(jù)《古文集成》即《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版本(第1359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
⑧ " " 魏希德《義旨之爭——南宋科舉規(guī)范之折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本)從選文角度推測《新刊諸儒批點古文集成》是劉震孫《新編諸儒批點古今文章正印》的廉價本,因為兩書的選文高度重合,且《文章正印》在市場上獲得了較高的收益,書商很有可能為了利益而效仿《文章正印》編成《古文集成》。李由《商業(yè)化運作與南宋古文評點的演變》(《文學遺產(chǎn)》2021年第4期)認為《古文集成》符合南宋建陽刻書坊刊刻舉業(yè)用書的常用模式,該書應是建陽書坊與下層文人合作編纂的,并對魏希德的推斷提出質(zhì)疑,提出《文章正印》才是模仿抄襲《古文集成》的作品。
⑨ " "關(guān)于學界對《文章正印》的研究可參考李由《商業(yè)化運作與南宋古文評點的演變》(《文學遺產(chǎn)》2021年第4期)和吳學敏《南宋劉震孫〈文章正印〉研究》(浙江師范大學,2021年碩士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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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清戀;校對:王茂建
The New Changes of Ancient Prose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and Printing
LI Qingwan
(College of Literature, 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 Shapingba Chongqing 401331, China)
Abstract: The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became an important driving force of the new social form in the Song Dynasty. The number of people who took part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increased greatly in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e huge base gave birth to the ancient prose books with the nature of batch printing, and the promotion of printing promoted the expansion of its market. Under the dual influence of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printing, the compilation and publication of the anthology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showed a tendency of popularization, which was reflected in the fact that the selected articles were simple and short, and the selected authors came from middle and lower literati, reflecting the aesthetics of the non-scholar-bureaucrat class; on the other hand, with the secularization of Lixue, the articles of Neo-Confucianism have not greatly increased the reading difficulty, but have been read by more low-level literati because of the official Lixue. Corresponding to the popularization, it is a new group created by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printing non-scholar-bureaucrat group. It is precisely because of their participation that they have not only expanded the readers of ancient prose, but also brought new aesthetic features to the compilation and publication of ancient prose anthology.
Key words: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civil service examination; printing; selected ancient prose; rea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