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二十八年（1549）的初冬，關(guān)中平原山川蕭瑟，萬木枯敗。

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在晨起散步之時，看到有大鳥落在屋檐之上。這一幕，讓他想到史書中記載的有大鳥為漢太尉楊震吊孝一事。

他預(yù)感到自己大限將至，遂返回家中，提筆為自己寫下墓志銘：“……在人世五十七年，亦不可謂不壽，但懿行不足垂萬世，功業(yè)未能裨當時，是謂與草木同腐朽?！?/p>

銘文中字字謙卑，但他的氣節(jié)與品行卻并未隨歷史的煙塵消散，沒有與草木同腐。他就是有明一代，因直言諫諍而名垂青史的關(guān)中人楊爵。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弘治六年（1493），楊爵出生在陜西富平一個農(nóng)耕家庭。因為家貧，楊爵到二十歲才開始讀書。當時蠟燭雖已普及，但對于楊家來說仍是奢侈品。因此，楊爵常常用點燃的木柴代替蠟燭，熬夜苦讀。

正德十一年（1516），在楊爵苦讀之際，另一位關(guān)中人韓邦奇因上書朝廷呼吁停止江浙兩地的納貢以免去百姓之苦而得罪宦官王堂，被誣陷入獄。出獄后，他回到故鄉(xiāng)朝邑（現(xiàn)大荔縣）設(shè)立書院開壇講學，吸引了很多學子慕名前來，楊爵便是其中之一。

韓邦奇不僅學問精深，他在宦海沉浮中堅貞不屈捍衛(wèi)道義尊嚴的品格更是難能可貴。有這樣一位領(lǐng)路人，楊爵在學業(yè)上大有增進。

楊爵的兄長是縣衙的一名小吏，因為忤逆知縣楊玳被關(guān)進了大牢。就在全家人六神無主之際，楊爵呈遞訴狀，為兄鳴冤，也被牽連入獄。幸好，新知縣楊滋到任了，楊爵再次上書訴冤?？粗鴹罹羲仕偷脑V狀有理有據(jù)、文采斐然，楊滋知道他是個難得的人才，不僅查明真相釋放了他和兄長，還資助他求學。楊爵也更加發(fā)奮讀書，立志要做一個德才兼?zhèn)?、受人尊重之人?/p>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奔尉钙吣辏?528）秋天，楊爵在長安鄉(xiāng)試中列書經(jīng)科第三，次年又考中進士。此時，他已經(jīng)三十七歲了?！盀樘斓亓⑿?，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焙驮S多關(guān)中學子一樣，楊爵也時常吟誦關(guān)學創(chuàng)始人張載的這四句名言。但直到榜上有名，楊爵這個農(nóng)家子弟才意識到自己的肩上，挑著百姓冷暖、人間正道。

為民請命，守清廉品自高

楊爵入仕后的第一個官職，是行人司行人，正八品。這一官職雖然不高，但因為是代表天子出使，很多藩王常常給行人饋贈各種禮物，也算是個肥差。楊爵曾代表嘉靖帝出使肅府、伊府、吉府，面對三位藩王的饋贈，楊爵拒而不受，“為士，餓死不食人非禮之食；凍死，不衣人非禮之衣。彼雖禮來，名重天子，使吾獨不重天子使耶？”自重者人恒重之，他高潔的品行，令藩王們敬佩不已。

那幾年，繼承了堂哥皇位的嘉靖帝為給自己的親生父母爭取名分，掀起了“大禮議”之爭。朝堂之上，唇槍舌劍，紛爭不斷，也有不少人通過迎合嘉靖帝而平步青云。但楊爵卻無心在這場紛爭中撈取什么政治資本，他滿心滿眼都是出使途中看到的百姓疾苦。

雖然行人并沒有上報民情的職責，但作為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楊爵卻選擇寫了一道《固本邦疏》，替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百姓發(fā)聲，“臣奉使湖廣，睹民多菜色，挈筐操刃，割道殍食之。假令周公制作，盡復(fù)于今，何補老羸饑寒之眾！”嘉靖帝準其奏疏，災(zāi)民得到救助。史書記載，此舉“活民數(shù)以萬計”。

正是通過這道奏疏，楊爵正直耿介的品行被世人看到，在嘉靖十一年（1532），他被提拔為山東道試監(jiān)察御史。

但此時，嘉靖帝愈加迷信道教，搞得官場烏煙瘴氣，沒有暢所欲言的環(huán)境?！肮湃顺莨俣ι蠒?，吾寧尸臺端位譽耀榮耶？”楊爵不想尸位素餐，選擇回鄉(xiāng)侍奉年邁的母親。

楊爵罷官歸鄉(xiāng)近十年，后來母親去世了，他作為孝子在母親的墓旁搭了個草棚守孝三年。三年間，有不少年輕學子慕名前來求教，楊爵也如恩師韓邦奇般傳道授業(yè)解惑。這段時間，楊爵和親人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鄉(xiāng)鄰們早已忘了楊爵曾是個御史。

直言敢諫，雖九死其猶未悔

嘉靖十九（1540）年，朝廷再次下詔起用楊爵，實授河南道試監(jiān)察御史，巡視云南。

母親已逝，既然選擇了再入朝堂，楊爵也少了許多顧慮，做好為整肅綱紀而戰(zhàn)的準備。

那幾年各地旱災(zāi)頻發(fā)，但嘉靖帝卻常年不上朝，反而花費重金讓方士建齋醮、修雷壇。方士陶仲文晉升為太子太保，而太仆卿楊最因上疏勸皇帝不要迷信方士荒廢朝政而被施以杖刑，杖刑還沒有結(jié)束，楊最就死了。在“大禮議”之爭中，因奉迎嘉靖帝而受寵的翊國公郭勛尚恃寵而驕作威作福。

嘉靖二十年（1541）正月的一天，京城飄起了點點雪花，但落地即化，對旱情起不到什么緩解作用。大學士夏言、尚書嚴嵩等人竟然睜眼說瞎話，作頌稱賀。

御史楊爵真的憤怒了。對奸佞之臣的厭惡、對凍餒之民的同情郁結(jié)在心中，楊爵夜不能寐。一個月后，楊爵將一道近三千字的《慰人心以隆治道疏》呈了上去，言辭懇切地希望嘉靖帝“止土木之工，開諫諍之路，屏邪妄之術(shù)”。

嘉靖帝此時已到中年，再不像初登基時從諫如流，在這道奏疏中，他沒有看到一顆赤誠的為國為民之心，反而認為楊爵詆毀祥瑞，當即下詔將他下獄。對于這個結(jié)果，楊爵早有準備，端坐家中等待校尉上門。

在獄中，楊爵受到了嚴刑拷打，身上已是血肉模糊，還被戴上了最重的木枷，不許家人來給他送吃的。

楊爵的奏疏很快傳開，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也感動了許多同僚，戶部主事周天佑和御史浦鋐先后因為上疏替楊爵說話而被打死在了獄中。隨后兩年間，工部員外郎劉魁和給事中周怡也相繼因為進諫被處罰，和楊爵關(guān)在一起。

嘉靖二十四年（1545）八月，在一次占卜中，嘉靖帝好像得到了“神諭”，立馬下令釋放了楊爵等三人。還不到一個月，尚書熊浹就進諫批評皇帝迷信占卜。嘉靖帝惱羞成怒，覺得是因為釋放了楊爵，才冒出那么多人來批評自己，又下令把三人捉拿了回來。

牢獄之災(zāi)摧毀了楊爵原本健碩的身體，卻沒有摧毀他的意志。楊爵在獄中和周怡、劉魁一起辨《周易》，完成了他的學術(shù)著作《周易辨錄》。他在獄中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家人，只能把牽掛和期許都寫進了一封封家書中。在信中，楊爵以身作則教育兒子要胸懷天下：“我今日之患難，關(guān)世道之升降，天下之安危，不是一身一家小小利害。大丈夫志在天下國家，不以生死存亡念?！薄白x講有疑，當靜思之。在先生朋友前，又當虛己質(zhì)問，不要以問人為羞，心有所疑，不問豈能知？”“若讀書多記不得，不要貪多，只念熟?！薄皩幙晌遗氯?，勿令人怕我。力善修德，念念不忘。取法古人，勿效世俗?！薄坝智f說于你母親，家中大小俱要以恩愛和睦體悉相處，共安窮分，甚不可猜忌不和，不成一家好人家，以貽遠近之笑?！薄?/p>

楊爵在獄中共寫下家書三十余封，其中的諄諄教誨，至今讀來仍大有裨益。

揚名后世，忠介之風長存

嘉靖二十六年（1547）十一月，宮中發(fā)生了火災(zāi)，嘉靖帝在祈禱時聽到火光中有人呼喊三人都是忠臣，就立刻傳詔把三人釋放了。此時，楊爵在獄中已經(jīng)待了近七年。

拖著病體返回家鄉(xiāng)兩年后，楊爵就去世了，享年五十七歲。在楊爵辭世的第十七年，嘉靖帝駕崩，新繼位的隆慶帝朱載坖為他平反，恢復(fù)了官職。萬歷二十年，朝廷為他補賜謚號“忠介”，給他在家鄉(xiāng)富平縣篤祜村建起了一座祠堂。

毛澤東在讀《明史·楊爵傳》時批注了“靡不有初”四個字，取自《詩經(jīng)·大雅·蕩》的“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意思是說做人、做事、做官沒有人不肯善始，但很少有人善終。這是在批評嘉靖帝后來聽不進楊爵等人的建議，以致失去了振興明朝的機會，側(cè)面褒揚了楊爵直言敢諫的凜凜氣節(jié)。

家鄉(xiāng)父老對楊爵的感情更是深厚，篤祜村人習慣稱呼他為“御史爺”，在他生辰那日請戲班到祠堂唱大戲的傳統(tǒng)在村里延續(xù)了很多年。篤祜村人聽著楊爵的故事長大，又把楊爵的故事講給下一代，在口耳相傳間，楊爵的形象始終清晰。十多年前，篤祜村村民得知要修繕楊爵祠，紛紛慷慨解囊。修繕一新的楊爵祠內(nèi)共有3個展廳，分別展示了和楊爵有關(guān)的史籍、碑石題刻、生平故事等，這里被富平縣紀委監(jiān)委命名為廉政教育基地。

四百多年來，從田壟走向廟堂，又從身陷囹圄到留名青史，楊爵宛如一座巍然屹立的燈塔，指引著一代又一代關(guān)中學子為了正義、為了生民而勇往直前，也激勵著廣大黨員干部持廉守正、永葆初心。

（作者單位系陜西省渭南市紀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