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在我印象里一直都是菜,而不是花。
小時候,老家后院有一棵刺槐,野生的,長在雜草叢中。起初家人都不在意,等小樹長到一米多高時,被父親發(fā)現(xiàn)。他怕槐樹長大后影響房子地基,就要拿斧子砍掉。母親見這棵樹青枝綠葉、生機勃勃的,心生憐憫,就勸父親再等等,說眼下還不礙事,再長幾年就能當(dāng)椽子用了。就這樣,小槐樹躲過一劫。
或許是感念母親的救命之恩。這棵槐樹格外有靈性,趁人不注意偷偷生長,沒過幾年,挺拔的樹干就超過了平房頂,彎曲的枝丫如一把大傘撐在屋頂西南角。冬天落葉,不遮擋陽光,夏日蓊郁,為人送來清涼。
一天中午放學(xué),我聞到一股甜絲絲的味道,循著味兒來到后院,抬頭一看,原來是槐花開了,一嘟嚕一嘟嚕白玉鈴鐺般掛在枝葉間,散發(fā)著誘人的甜香。
我扔下書包,嘴里喊著“槐花開嘍,槐花開嘍”從后院跑回前院,攀著木梯往房頂爬。母親聞聲從廚房出來,順手拎起一個塑料盆跟在后面。
這棵槐樹長得真是地方!樹干緊挨著后墻,枝條延伸到屋頂上方,手一伸便可摘到串串槐花。我捋下一把塞進嘴里,滿嘴都是清甜芬芳的感覺。母親看我吃得停不下嘴,急忙叮囑:“槐花暴,不敢多吃,小心流鼻血?!彼雅柰颐媲耙环?,笑著說“捋吧,等會兒給你攤槐花雞蛋餅。”
那個年代,春季正是缺菜的時候——白菜爛、蘿卜康,豆角、黃瓜未扯秧。為了操持一家人的飯菜,母親想盡一切辦法,為我們烹飪所謂的“時鮮兒”,柳芽兒、榆錢兒、構(gòu)穗、面條菜、灰灰菜等。柳芽兒帶苦味,也不經(jīng)吃;榆錢兒生吃甜,拌玉米面蒸熟后有點噎人;面條菜、灰灰菜只是點綴,顯得面條不那么寡淡罷了。唯有槐花,清炒、蒸、拌餡均可,做法多樣,成了農(nóng)家春日里的一道大菜。
槐花采摘后,要先焯水。鮮花投入滾水,立馬就蔫了,花瓣顏色由潔白變?yōu)榍喟?,就邊略帶點暗紅的花蒂也變成了青綠色。如今想來,那么嬌美柔軟的花朵放進鐵鍋里煮,似乎有些殘忍,然而當(dāng)年的我卻沒有一點憐香惜玉,滿腔都是對美食的渴望。
槐花燙幾秒鐘撈出,控水,初始炮制就算完成。接下來要怎么吃,完全看個人喜好。我喜歡吃剛焯過水的槐花,細碎,綿軟,水潤,清甜,沒有一絲異味。焯過水的槐花放涼,加入精鹽、味精和辣椒油,就可以拿來拌米飯或配粥?;被〝傠u蛋也簡單,碗底放槐花,磕入兩顆雞蛋,攪散,往熱油鍋一倒,煎熟即食,香得我直迷糊。父親耐煩蒸槐花,槐花拌面蒸熟,淋入蒜汁調(diào)味,我卻覺得這樣吃失了花的香氣。母親喜歡用槐花做餡,把雞蛋、粉條、韭菜拌在一起,包大包子或餃子。在所有吃法中,我最愛吃母親做的槐花水煎包,皮焦餡鮮,一次能吃十幾個。
小芳是我同桌,身體瘦弱,頭發(fā)枯黃,眼睛卻又大又亮。她來自山區(qū),來我們村上學(xué)屬于借讀,學(xué)校不管食宿,她只好住在她二姨家。她二姨家在壽安街東,俺家在壽安街西,中間隔著十幾戶。她姨父愛喝酒,姨媽好打牌,兩口子經(jīng)常吵架,隔些日子就要上演一出“打金枝”,街上人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一天早上,我走進教室,看到小芳趴在座位上,頭埋得很低。我彎腰一瞅,原來她在偷偷啃饅頭。她發(fā)現(xiàn)我,迅速把手里的半個饅頭塞進書桌,紅著臉坐直身子,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我坐下,假裝不看她。她拿起一本書,打開,豎起,遮在面前,繼續(xù)咀嚼嘴里的食物??赡苁丘z頭太干了,或是她有點心急,結(jié)果被饅頭噎到了,她開始打嗝,隨著身體顫動,喉嚨里發(fā)出輕微的聲響。我扭頭看她,她趕緊伸手緊緊捂住嘴,努力抑制氣息。過了好大一會兒,她才緩過勁來,臉憋得通紅,就連耳朵也紅了。
我突然覺得她特別可憐,忍不住問:今天早上沒吃飯嗎?她搖了搖頭,淚水盈盈欲滴。
那天中午,母親做了槐花水煎包。吃飽喝足后,我拿塑料袋又裝了四個。母親問我緣故,我說下午有體育課,怕肚子餓。母親笑著打趣:不會是給哪個女同學(xué)捎的吧,要真是那樣,你叫她來咱家吃。我大窘。
匆忙跑進教室,發(fā)現(xiàn)小芳果然還在。趁同學(xué)們還沒來,我趕緊從書包里掏出包子遞過去,說:快吃吧,水煎包,熱的。她愣住了,抬頭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包子,不說話也不伸手去接。我知道她不好意思,把包子往她桌上一丟,扭頭跑出教室。
下午放學(xué)時,她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用藍色水筆寫著兩個字:謝謝!
周日下午,我正在自家院里修自行車。猛一抬頭,看到她站在大門前,手里提著一個袋子。我趕緊放下工具,幾步跑到門口,想同她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兒地傻笑。她也笑了,說:“我剛從老家回來,后山的槐花開得晚,我上午去捋了點兒。”我伸手去接,卻發(fā)現(xiàn)兩手沾滿油污,只好尷尬地縮回。她抿嘴一笑,把袋子輕輕放到門口石墩上,轉(zhuǎn)身離去。
看著她的纖弱的背影,我才想起應(yīng)該邀請她到家里坐坐的,即便她不肯,態(tài)度總該要有的。真笨!
我懷著滿腔遺憾回到家,打開袋子,芬芳撲面而來。
初中畢業(yè)后,她隨母親去了信陽。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
有一次,她二姨來串門,對母親說:“俺外甥女小芳說你做的槐花水煎包特別香,你說我都沒吃過,她咋知道哩?”母親笑笑,問小芳現(xiàn)在的情況。她二姨說,早些年在飯店打工,后來自己開店,如今做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母親總說,槐花是窮菜、救命菜。每年后院那一樹槐花,她總舍不得浪費,一把一把捋下,分裝小袋送親戚。剩下的,焯水,晾干,用袋子裝起來,一直吃到來年春天。
我勸她,媽,現(xiàn)在什么菜都不缺,誰還稀罕這個。
母親笑了,捻起一朵花放進嘴里,細品著說:槐花多好?。∏灏?,香甜,不挑水肥,不圖好看,好吃還不花錢……
谷礦強,現(xiàn)居洛陽,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陽文學(xué)院特約創(chuàng)作員。作品見于《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河南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