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螺不像螺,常見的響螺、辣螺、芝麻螺、肚臍螺都有堅硬的外殼包裹著自己的肉身,螺肉安然睡在螺殼里——不肯露頭,還在殼口加上厚實的厴守衛(wèi)門戶。唯有泥螺,灰黑色的外殼光滑單薄,口無遮攔,半爿螺肉裸露在外,讓人心生憐憫。
灘涂里的原住民總有各自隨潮水流浪的故事。傳說泥螺與水晶螺是一對好朋友,住在漂亮的巖洞里,水晶螺掌管眾螺。有一天要去龍宮議事,請泥螺幫忙照看同伴,囑咐它一定不能食用一種叫海珊菜的珍貴海藻。泥螺記住了,但在心懷叵測的寄生螺誘騙下吃了一口海珊菜,因此受到海龍王的嚴厲懲罰,剝?nèi)ニ耐鈿?,只留一頂軟帽子,拋入灘涂中,衣不蔽體,從此拖泥帶水在海涂上定居。
泥螺用頭盤挖掘泥沙,潛入海泥,吃海泥里的微生物,也吞食藻類泥沙。每年桃花盛開時就鉚足勁鉆出泥層,把肚子里的泥沙吐干凈,因“吐舌銜沙,沙黑如鐵”而得名“吐鐵”。泥螺表面還有一層滑溜溜的黏液,那是被稱為“鳥不食”的自我保護膜。從暮春至深秋,泥螺都是家鄉(xiāng)玉環(huán)常見的灘涂鮮貨,小麥黃時最旺,我們漁家女孩基本上都去撿過泥螺。
當潮水退去,海面與天際相連,海天一線。趕海人如淘金者,赤足裸膝尋找他們心中的寶藏。女人和女孩們大多挽著一個有把手的小木桶,我們稱拗斗,去撿泥螺。撿泥螺是灘涂里的針線活,一粒一粒地撿,就像一針一針地穿。俯身彎腰之間,一顆顆泥螺從手心朝上的食指和中指間撮入手中,手里有一握泥螺時,握緊拳頭甩兩下,泥水從指縫流出,落在木桶里的泥螺就不會拖泥帶水,頗具巧手匠心。男人們沒有耐心,他們更愿意去抓螃蟹、彈涂魚,挖蛤蜊、蟶子等。
撿泥螺也是辛苦活。天氣很熱時,泥螺才會爬到潮間區(qū)較高的位置,這些位置泥沙相對硬實,腳沒入海涂到腳踝,相對輕松。但泥螺更喜歡潛伏在潮間區(qū)較低的地方,泥層表面會出現(xiàn)三四條微微拱起的裂紋,用手指伸進泥里摳,雙腿要陷到腿肚子。為了多撿一些泥螺,每深入一段海涂,腿就陷得更深,前行時如同大鐵塊綁在腳上。因為擔心海水上漲快,來不及撤離,涉足海涂深處的人少,泥螺就特別多。這時要更加小心,因為海灘也是避風港,錨船時拋下前后兩個鐵碇,船離開后留下水道,水道經(jīng)過幾次潮漲潮落的沖刷,表面上看似平整的泥沙帶,其實底下是一條大溝,不小心陷進去,就十分危險。過去撿泥螺是討生活,海水沖走了泥沙中的足跡,但沖不走每一個在灘涂上彎腰跋涉的身影。
男人們見女人撿了滿拗斗泥螺,就會心動。他們自制一種叫泥螺舀的捕泥螺工具,泥螺舀的端口是一根削細了的硬木桿子,中間是細密的網(wǎng)布,整體就是一把固定好的網(wǎng)兜,手柄有一兩米長。潮水退落三四分開始下海,人站在海里,背后綁住一個吊桶,潮水滿在肚臍眼處,人跟著落潮往海涂的深處捕撈泥螺,這種徒步拽網(wǎng)作業(yè),如同在浪濤中砥礪前行。
泥螺味道鮮美,令人垂涎。泥螺最適合也最常見的是腌制,將粒大飽滿的泥螺篩去黏液清洗干凈,黑珍珠似的光亮。用少許黃酒和鹽先打磨泥螺,打磨需要技術(shù),酒和鹽要恰到好處,讓蠢蠢欲動的泥螺去舔那一口咸香,蝸牛似的肉身伸展成長條形,讓它陶醉幾小時,再瀝干水分,再加入少許白酒、花雕酒、鹽、小米辣、黃糖等調(diào)料,放置冰箱數(shù)日待調(diào)料滲入螺肉,隨時可食用。因泥螺無臍無厴,嗦起來很輕松,發(fā)出“嗞嗞”“啾啾”的聲音,像小鳥唱歌,肉質(zhì)緊實細膩,有鮮甜、微辣、香脆、Q彈的復(fù)合口感,還特別清口,下飯下酒唇舌忙不過來的樣子,頗有趣味。
家鄉(xiāng)人擅長一種食材多種烹飪方法,就像數(shù)學(xué)一題多解。除了腌制泥螺外,泥螺焯水后立馬撈起,可做蔥油泥螺、醬爆泥螺、芙蓉泥螺、熟醉泥螺、泥螺餅。記憶中最深刻的是泥螺煎,閩南語叫“目嘚(音)”。把泥螺去殼,螺肉在砧板上剁碎,與紅薯粉一起加水攪拌成糊,土灶里燃起松枝和柏樹葉,火苗在鍋底下溫柔地搖曳,在擦了豬油的熱鍋中用勺子把粉糊勻上,暗綠色的圓胚冒出魚眼泡,就翻轉(zhuǎn)到另一面,淡淡的焦香中有一股特別的海藻香,仿佛是傳說中那一口海珊菜留在細胞里的味道。泥螺煎有半公分厚,直徑一尺左右,攤開晾干,切成一指寬細條,可以與米粉下菜湯當主食。切成菱形,煮開,鋪上芹菜,是一道色香味獨特的菜肴。如今,泥螺煎已經(jīng)很少見了。
深耕中國美食的作家扶霞在香港餐廳吃到酒醉泥螺:“生黃泥螺浸在紹興酒里,薄薄的螺殼脆生生的,可以整個放進嘴里?!彼秊樽砟嗦莸拿牢杜氖纸泻谩FD苦年代,泥螺加重鹽腌得很咸,是為了度日子,現(xiàn)在,我家也常年儲備各種酒醉泥螺,可吟風弄月,也可與流浪一生的泥螺醉一回。
選自《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