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50年代后期,我出生在淮河中游城市蚌埠的淮委(淮河水利委員會)醫(yī)院。后來我父母到宿縣工作,我就隨父母到了宿縣,一直到1978年上大學,我才離開宿縣四年。1982年大學畢業(yè),我回到宿縣(宿州),在宿州市人民政府辦公室工作,五年后又離開宿州,到合肥工作和生活。蚌埠、宿縣(宿州)和合肥北部,都是淮河的流域范圍。由于我的青少年時期大都是在淮河流域度過的,因此對淮河流域的地理、歷史、風俗、物產(chǎn)、社會、文化都非常感興趣,二十多歲時就暗下決心,要把淮河流域的大小干流及支流都走一遍,哪怕許多地方只是走馬觀花也好。走淮河最早是步行,后來騎自行車,或乘坐城鄉(xiāng)間的班車,再后來就自己開車,用了幾十年時間,基本上算把整個淮河流域跑了一遍。
我有意識行走的第一條河,是淮北地區(qū)的濉河。那是冬天,當時淮北的冬天十分寒冷,媳婦知道我打算徒步走濉河,怕我冷,又怕我走路不利索,就專門給我套了一件輕巧的小棉襖,穿起來既暖和又緊身,走路利利索索的。我背上一個草綠色的書包,書包里裝幾件換洗的內(nèi)衣,還有筆記本、鋼筆、稿紙、信封,方便寫文錄事,也方便寄信回家。當時的人民幣,還沒有二十、五十和一百元面值的,都是一分、兩分、五分、一角、兩角、五角、一塊、兩塊、五塊和十塊的。那時收入低,物價也便宜,農(nóng)村小旅店三五塊錢就能住一晚。不過,那時吃飯不但要錢,還要糧票。糧票有地方糧票,也有全國通用糧票,地方糧票只能在本省使用,出了省就要用當?shù)丶Z票或全國通用糧票,才能買到吃的。媳婦怕我粗心大意把錢和糧票弄丟了,就拿來針線,把錢和糧票縫在褲頭里,留個口,用別針別上,需要用的時候,臨時從里面取出來,用多少取多少。
走濉河的后半程天氣轉(zhuǎn)壞,先是下起了凍雨,接著下起了雨夾雪,再后來下起了大雪。清晨走到濉河南堤上,河堤上覆蓋著厚厚的大雪,腳走上去,咯吱咯吱響。曠野里連個人影都沒有,大雪紛飛,視線迷茫,有時候碰到岔河,不知該往哪兒走,哪條河才是濉河,就冒著大雪,拐到遠處的村莊里去問路。村莊都關(guān)門閉戶,難見人跡,好在看見一位大娘,出門到路對面的垛子旁抱玉米秸燒火做飯,我趕緊上前去問路,問過了,出了莊,繼續(xù)趕路去。太陽出來,冷慘慘的,河堤上的雪表面有些消融,因此我腳上的黃球鞋和里面的襪子都是濕的,雪下面的黃泥摻著冰雪粘在鞋上,越粘越多,粘得比鞋大好幾倍,弄得鞋里都是水和泥。腿腳拖著沉重的黃泥行走,越走越重,越重越走不動,只好不時挪到河堤的路邊,往大樹的樹干上蹭,把黃泥蹭掉。我用十多天時間,走完了濉河中下游,一直走到江蘇省泗洪縣洪澤湖邊的臨淮鎮(zhèn)。回到家時,走時穿的新棉襖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油膩烏黑,里面都是虱子和蟣子。媳婦清洗棉襖,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洗不出來了,最后沒辦法,只好扔了。
這種有形的走淮河令我著迷,而另一種無形的走淮河則更讓我上癮。隨著年歲的增長和閱讀的增加,我對淮河流域的歷史和文化,逐漸有了一些了解。
幾十年來,不管是有形的走淮河,還是無形的走淮河,都會遇到挫折,碰到問題,但更多的則是汲取、啟發(fā)、成長和充實,總能體驗和收獲滿滿的煙火氣和人間味。有一年我專程到淮河源頭的桐柏縣去,第二天凌晨兩點,我起床筆錄行程、見聞和感悟,3點多從桐柏縣出發(fā),返回合肥。天放亮后,在河南信陽至光山之間的高速公路上,我突然被巨大的震動驚醒,猛地睜開眼,原來在我模糊睡著的瞬間,急速行駛的車輪已經(jīng)沖上右側(cè)路牙,那一刻車子即將要么向右翻出公路,要么撞上護欄,再向路左翻滾。我驚出一身冷汗,立刻調(diào)整方向,這才避免了沖撞或翻車,真是驚險,也是萬幸!
另有一年冬天,我到皖蘇魯交界的黃河故道去行走,為一本散文集搜集材料。那里古風濃厚,平原上的風又大又硬,那里的人大都身形壯實,面相也蒼峻,說話的聲音開闊而洪亮。早上我到街頭早點鋪吃早點,聽到幾個喝胡辣湯吃油酥餅的老頭兒在高聲大嗓地說話,一個老頭兒大聲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你還想咋樣?”我聽了很好奇,就跟人家敘話,問道:“為啥單說七十三,八十四,不說六十三,七十二?”那個老頭兒仍然高聲大嗓地說:“孔子活到七十三,孟子活到八十四,人家古代圣人才活到這個歲數(shù),咱們現(xiàn)在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還不滿足?夠本了!”從此以后,我就知道民間流傳“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的來歷了。以前經(jīng)常聽人這樣說,但卻不知道為什么這樣說。雖然這種說法現(xiàn)在看起來有點迷信,但它卻是一種極好的傳統(tǒng)文化心理的民間標本。
又有一年盛夏,一家文學雜志社在淮河岸邊的安徽懷遠縣舉辦小說改稿班,二三十人住在縣招待所里。傍晚我們外出時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淮河岸邊。我喜歡去淮河邊,是因為我喜歡下水游泳,盛夏酷暑,在清凌凌的淮河里游到對岸,再游回來,浮在中流的水面上仰面朝天,看看天上的云彩,十分舒坦。同來的人有些喜歡在近岸的淺水里打打撲通,也涼爽舒適,還有些則跟著在淮河邊扔扔石片,散散步,享受享受傍晚曠野上的氣息。我下水后會直接游往淮河對岸,游到對岸后,上岸稍稍蹦跳幾下,表示已經(jīng)游到對岸并上岸了,即再下水往回游。游到河中央時,看岸上的人,都小小的,只看見他們在動,卻聽不見任何人聲,頓時感覺到一種大自然的神秘襲來。于是靜下心來,在河中央仰面躺著,體會著緩緩的水流流過身體表面時酥酥的感覺,感受著平原大河的亙古永恒,心里有無數(shù)思緒涌上來,卻無法理清,無以言表。
有形的走淮河使我能夠飽讀山水,體驗地理,品嘗美食,享受方言,感受豐富多彩的地域文化,腳力因此得以強健,意志也因此得到磨煉。而無形的走淮河,則讓我習得知識,明事知理,識得歷史的煙火,悟得文化的傳承,結(jié)緣先賢的智慧,感受傳統(tǒng)文化的博大精深。某種意義上說,我是淮河文化的癡迷者,是一名“淮河控”,是淮河煙火的傳承者,為了弄清先秦時期淮河流域時令季節(jié)的一些情況,我花半年多時間把《尚書·禹貢》和《禮記·月令》全文譯注出來。這樣學習起來就更便利,體會也更細而深了。于我而言,對淮河有形的和無形的這兩種體驗,都那么令人著迷、上癮,都溢滿了濃濃的煙火香。
選自《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