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地的附近有條河叫“逛蕩河”,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乳名,自在安詳。我習(xí)慣于人少時去河邊逛蕩。尤其夏夜,常常會產(chǎn)生一種錯覺:所有的一切都被各種樹葉的香氣浮起,在空中失了根,包括我在內(nèi),那種狀態(tài)令人自由到飛,那就是一個人在詩歌中的感覺。
一個雪夜,我跟一位陌生人在河邊相遇,沒有什么原因就輕輕聊起來。也許雪花會增加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黑暗中,誰都不用看誰,誰都不必認識誰,像兩棵植物一樣,這種交流狀態(tài),反而契合內(nèi)心。每個人都需要一片雪地,現(xiàn)實或者非現(xiàn)實的,用來安放我們自己。詩歌就是一片活潑的、嚴肅的雪野,是生活的留白。詩歌也是生命里的細節(jié),是暗光,默默照耀,并使生活產(chǎn)生魔力。就像冰雪消融時把手放進河流里,河水震動了脈搏和情感,事物找到了你,告訴你與之的血緣關(guān)系,于是你對春天有話要說,于是你要在紙上流動出詩意的場域。感應(yīng)是有獨立空間的,自成系統(tǒng),大地、天空等鋪設(shè)一條現(xiàn)實的路,通向虛構(gòu)的內(nèi)心,觸動它,使它沖動,再流向現(xiàn)實的文字。
如果喜歡詩歌,不需要扯一面大旗讓它在空中招搖,不需要人盡皆知。當它與吃飯、睡覺一樣平常的時候,文字就會越來越好看。當然,它不可能與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因為一拿起筆,血液會翻涌得更暢快。詩人與所寫事物水乳交融,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被賦予更加銳利的體驗,你是看到事物的第一人,你是發(fā)現(xiàn)者、命名者、生成者,你感受獨特,差異性才能創(chuàng)造詩歌寫作的陌生感與特質(zhì)。只有你生機勃勃,萬物才生機勃勃,你才能看到一切與眾不同的生命。
詩歌是一種語言活動,也是建立言辭的方式。詩歌是孩子們用泥巴做成的屋宇,孩子們的眼睛是單純的,形色各異甚至粗糲歪扭的作品都是美。寫作是特別神奇的事情,用一個一個文字堆出一個人,一個事件,一場幸福。寫下一座山,山就形成了;寫下一江水,水就流起來了。作者是幸運的開天辟地者。
有一次在云南的雨崩村,我看到河水倒映河邊咖啡店的情形,水面清亮如鏡,人的活動在水里歷歷在目,人在水中走動,連端盤子的動作都因水而優(yōu)雅。我們都是宇宙長河里的短時間幻象,我們來人間一趟,文字可以幫忙給自己留點兒痕跡。據(jù)說,點金石有一種迷人的特性,一小塊碎片就能把大量金屬點化成黃金。如果現(xiàn)實素材是大量金屬的話,那么深度思考并累積適合自己的表達方法就是點金石。長久的耐心,會把萬物在你心靈版圖上產(chǎn)生的回應(yīng)變成金子。
詩歌是靈魂的語言,允許詩歌語言不被理解。在參觀美術(shù)作品展覽的時候,一眼捕捉到你的,讓你長久駐足思考的,往往是與俗世生活相悖,讓你費解卻又想解的。詩歌也一樣。
詩歌表達的是對世界的發(fā)現(xiàn)和認知,但熟識的認知盡量不要出現(xiàn)在詩歌里。畢竟詩歌屬于文學(xué)藝術(shù),不是現(xiàn)實生活,它甚至可以是日常的反面。寫完一首詩,回身打量它的樣貌,如果沒有新的呈現(xiàn),它則了無生機,那么我需要給它一口氣。給這一口氣的方法很多,涉及詩藝。但任何技巧都不如來自飽滿真摯的情感,在功夫之外。于我而言,文字開始的時候,需要有一個安靜的空間,即使在并不安靜的地方,寫著寫著,周圍也會空虛下來。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一個人在安靜的巔峰自我運動,會收獲意料之外的靈感。
寫詩需要一點兒娛樂精神。寫詩這件事與做手工類似,都是心靈活動的外化,帶著歡喜的心情,絕不是苦哈哈反復(fù)咀嚼出來的。當然,肯定有凝神冥想掘地三尺的時候,不然高度深度廣度達不到、情和意表達不盡時,會很痛苦,但那也是甜蜜的痛苦。
寫詩的我與其他時候的我,有的互相打擾,過從甚密,一個依賴另一個的土壤和源泉,一個借助另一個的夢幻和超現(xiàn)實,有時候也不相往來,那時候詩歌不重要,畢竟活生生的生活才更有存在的趣味。
愛是佯裝畫下其他事物,卻把空出來的地方叫作雪。在世俗生活之內(nèi)之外,給自己的心靈版圖留有一片空地,那里細雪纖美,那里大雪紛飛,那里雪落無痕,那里就是詩歌生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