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短篇小說集《深圳人》中體現了對都市生活中崇高與世俗話語的交替、公共與私人空間中凸顯的自我和他人之關系,以及欲望浮沉與生命本真的思考。作者通過這三個方面勾勒出了深圳人潛藏的現代性精神癥結,將外顯的都市與內在的人心同構,最終指向一條都市的逃離之路,也是自我確認和意義探尋之路。
【關鍵詞】都市書寫;深圳書寫;現代性精神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20—011—03
“這座城市沒有歷史,現在活著的人,他們就是歷史?!雹佟渡钲谌恕分械纳钲跁鴮懖⑽刺嗳∫u于城市生活表象,而是借助十二位無名的深圳人,徑取現代性的精神癥候與人心糾結,為這座年輕而焦慮的南中國城顯影。作者從崇高意識的失落、都市空間的錯位以及欲望與生命激情的矛盾三個方面勾勒出深圳人的精神切面,使城市文學首先變?yōu)榱艘环N人學。既具有深圳特色,又超越了深圳,體現出面向全球都市的現代人普適性的癥結。
一、崇高的失落與世俗的蔓生
作為20世紀末才真正崛起的城市,深圳既沒有北京慵然敦實的厚重與傲然的詼諧,也沒有上海繁華的懷舊想象和頹敗的“世紀末”情緒。總之,深圳是一座過分年輕的無根之城。如果老城以歷史的沉淀為特色,那么深圳則以其前史之光禿為特色。作者在進行深圳書寫時,并沒有選擇從薄弱的漁村文化或激烈的特區(qū)建設史中追溯歷史記憶以試圖建構和彌補深圳人的身份與文化焦慮,而是直面了這荒蕪的斷口,并坦然地書寫若有一座城市以拔節(jié)抽條的生長痛為其生存的基點,在其蔭蔽下的都市人會有怎樣的精神癥候。
21世紀以來,世俗化的時代潮流逐漸開始解構過往崇高的話語體系,人們開始有意無意中躲避崇高。而深圳這座屹立于沿海的南中國城,以其歷史的薄弱與生長的年輕,天然地遠離了過往賦予的宏大,占據著與話語切割的超前性,其世俗的蔓生在城與人的契合下也凸顯得更加淋漓盡致。
作者在短篇小說集《深圳人》中巧妙地刻畫了宏大話語與世俗話語是如何在都市生活的瑣碎中實現過渡與交替,以及崇高是如何因歷史之隔膜而失落的。在短篇《小販》中,作者將遙遠的戰(zhàn)爭話語同個人化的世俗私欲通過一篇課文聯系在了一起。小說主人公坦言道,“這篇著名的課文曾經讓兩代中國人心潮澎湃,可是,它不合我的胃口?!雹诒绕痤I悟這篇課文里歌頌的崇高精神,“我”反而只是單純被女同學朗誦課文時的字音所吸引?!拔揖o跟著朗讀者的節(jié)奏,仔細體會她有點夸張的頓挫。她聲音的魅力沖散了課文本身引起的反感。她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音都是對我身體溫馨的點擊,都能夠愉悅我的神經?!雹墼谶@股愉悅的驅使下,“我”在無意中實現了話語的嫁接:“我寫下了一張紙條,想在下課的時候塞給她。我的紙條上寫著:‘你就是我最可愛的人?!雹軅€人化的感官體驗與瑣碎的世俗情感在這一刻超越并湮滅了宏大歷史的特定語言,崇高就是在這樣短暫的、私人的瞬間實現了普遍的失落。
然而,作者既沒有傳統(tǒng)的新時期小說中對崇高精神失落的批判,也沒有對世俗主題的歸依與頌揚,而更多思索的是當代人如何在崇高與世俗這兩代話語、乃至兩代人的交替與重疊之間共處。在《小販》中,聽完女同學朗誦的關于戰(zhàn)爭的課文后,“我”緊接著遇見了真實存在于身邊的一位曾參與過課文中所提戰(zhàn)爭的小販?!拔摇蹦慷昧怂ダ系男∝渹涫苣贻p人的欺辱后在內心連連發(fā)問道:“如果真是這樣,那輝煌的過去對他又意味著什么?如果不是剛才受辱的經歷,他也許永遠都不會向人們或者說向他自己提起那輝煌的過去。我想知道他是怎樣與記憶相處的。我想知道他又是怎樣變成了一個小販?!雹葑髡呓栊∝溡蝗松砩现丿B的歷史與現在,宏大與卑微的多重身份表達了對在無可抵擋的現代化進程當代人何以在兩種價值觀之間立足和過渡的困惑。而當深圳作為這種困惑的背景與載體,在這座城市歷史的微茫下,矛盾的裂隙才更清晰地裸露了出來。
二、私人與公共空間下交錯的都市孤島
在當代都市生活中,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界限愈發(fā)含混不明,甚至互相交叉和滲透。在短篇小說《出租車司機》中,出租車就是一個介于私人與公共空間之中的特殊載體。它既充當了一個隔絕外界的隱私密閉空間,又因為司機與乘客互為陌生的存在而又成為小型的公共空間。出租車這個喻體最生動地成為了都市生活中空間關系的縮影。而在實然存在的空間之外,作者還開辟了都市人通過想象構建的精神空間,刻畫了當代人際交流的位移?!冻鲎廛囁緳C》中,作為司機的主人公雖然并未參與乘客的對話,卻在他們的只言片語中,陷入了自己的私人精神空間,通過陌生人的言語,獲得了屬于自己的情感體驗?!俺鲎廛囁緳C有了一陣迷惘的好奇。他開始想象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給他的乘客打來了這個讓她傷感的電話……他開始覺得那應該是一個男人??墒撬R上又覺得,那也完全可能是一個女人。最后他甚至想,那也許是一個孩子呢?這最后的想法讓他的方向盤猛烈地晃動了一下?!雹蕹丝偷耐ㄔ捠顾緳C回想起了自己車禍逝去的女兒,并在其中激起了想象與希望。這一情節(jié)勾勒出了當代人交流的境況,語言更多地實現的是一種錯位,最后指向的是自我的個人化的想象,而非獲得與他人的溝通。
其次,作為傳統(tǒng)私人空間存在的家庭和親密關系也充滿了微小的動蕩,在平靜的表面下暗流涌動,生長著崩塌易碎的裂隙。在短篇《父親》中,母親的葬禮過后,“我”的父親才在痛苦中袒露了掩蓋了數十年的秘密。原來在新婚不久后,母親以“欲擒故縱的冷漠”阻撓父親救助落水的小孩,致使他們的婚姻永遠混淆著殘酷的生死。父親如實說道,“僅僅在十幾個小時之前,我在那里還感到了那種親密的渴望,可是經過婚姻中的第一個失眠之夜,你母親對我來說已經是一個陌生人了?!雹咴谧钣H密、最私人的家庭空間,也橫亙著不安與生死,也在含混的道德懸置下搖搖欲墜,充斥著隔閡、欺瞞、謊言和破碎,這致使所謂的私人空間之定義在如今萎縮得更加狹窄。更譏諷的是,在父親終于下定決心的沉重坦白后,“我”的反應卻是不解和埋怨。每一處的話語的吐露似乎都失去了交流的功能,而只是一場個人的、單方面的喃喃自語和只有出處、而沒有接受地的情感宣泄。
此外,《深圳人》中還開辟了一個具有深圳城市特色的公共空間種類,即居民樓樓道。相較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深圳的公共樓道更顯示出一座流動城市的特征。樓道處于家門口的位置,又同時是鄰居們共享的空間,無疑成為最適合現代人鄰里交流的地理切片。樓道也顯露出一種隱含的事實,即在這樣的空間下建立起來的人際關系也是飄忽游離、浮萍漂泊的。居民樓建筑里的居民隨時可能搬離,樓道也不是一個適合長時交流的地方,只能進行只言片語的問候。在短篇《文盲》中,“我”的鄰居是一位鄉(xiāng)下進城的年邁的文盲老太,“我們”經常在樓道里相遇,她渴望向“我”宣泄在家庭中遭遇的氣悶和不滿,卻又因為“家丑不可外揚”的觀念諱莫如深;而“我”出于好奇,不斷地引誘她吐露家事。比起家里人,文盲老太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更信任和依賴“我”,然而又似乎只是把我當做宣泄的出口。“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相互吐露、相互安慰、相互傾聽,卻又相互戒備的關系。
作者在《深圳人》中揭示了這樣一種異化的現實:真正的私人空間變成了只存在于個人想象中的精神飛地,人與人的交流變成了窺探與掩飾的探戈舞,或心照不宣的互相沉默和隱瞞;最私密的家庭空間也可以變成諜影重重的微型戰(zhàn)場。在現代化的都市生活中,一個人便是一座孤島,交流變得不再可能,每個人透過他人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回到自身的倒影。
三、欲望沉淪與生命激情下的矛盾
作者對于當代都市人的欲望的情感態(tài)度是復雜的。在小說中,主人公飽受欲望折磨的時刻,又往往是生命激情迸發(fā)的時刻。一方面,欲望將人從重復性的、麻木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來,給予了被城市磨損和馴化的現代人一種逾越道德的痛苦的快感;另一方面,欲望又是一種炙烤的陷阱,它在短暫的激情消退后,又只留存了精神的空無。在短篇《母親》中,“我”對日復一日的生活感到厭倦,然而在遇見“他”之后,卻感受到了“窒息的羞澀”,在絕望的期待中喚回了對生命的激情。“每次看到他走過來,我的青春就會羞澀地重現?!雹嗳欢驗橐鸦閶D女的身份或其他,“我”沒有勇氣去走向他。“我絕望地想,我們相聚的地方不可能在這座真實的城市里,永遠也不可能。但是我同時又肯定我們能夠在一座看不見的城市里相聚。”⑨真實的城市被瑣碎的日常,被麻木的道德所控,然而在道德之外,在真正自由的欲望和想象之中,在精神上的、看不見的城市里人們會相聚。作者借“母親”描寫出了都市對自在人性的壓抑,然而沉淪并順從于真實的欲望也不能長久。在小說的結尾,“他”被粗暴地從“我”生活中消失,欲望消退后留給“我”的依舊是可怖的精神荒蕪。在短篇《兩姐妹》中,姐姐為了報復丈夫,以身體為武器,沉淪在仇恨和欲望帶來的生命激情中,最終的代價卻是身患絕癥,在孤獨中逝去。小說的結尾,作者借妹妹和劇作家的對話不無傷感地說,“人生的戲劇一定是悲劇嗎?”⑩日常性的麻木和磨損與單靠欲望挾來的激情是生命的兩極,人被無力地其中或混沌或激昂地拉扯,最終只是淪入悲劇的結局。這是現代人精神上的普遍矛盾,也是城與人痛苦的雙重交互。
小說中的人物往往是在經歷了陣痛后從常態(tài)的都市景觀中幡然清醒。在短篇《出租車司機》中,出租車司機遭遇了妻女遇車禍身亡的劇痛。在此之前,他對妻女的存在習以為常,甚至不太在意。而在她們離去之后,他才忽然從平凡的、普遍的日常中驚醒,“那些長期被他忽略的生活中的細節(jié)突然變得栩栩如生?!??對妻女記憶的喚醒讓他重新地審視了周身,也開始審視了己生存了十幾年的這座城市,于是終于發(fā)現“他過去十五年夜以繼日的穿梭竟然沒有在這街景中留下任何痕跡?!保慷际械睦淠?,都市的漂泊與都市的常態(tài)化屏蔽了人的自在感官,只有以激情消退的空虛,以跌宕過度的情感體驗才能將人從異化的狀態(tài)中拉扯出來,于是突然地對城市感到陌生。當妻女在身邊時其實已經遠去,而當她們真正遠去時,才又回到了身邊。
作者含蓄地借助書寫都市人的欲望沉浮表達了對生存狀況的關照和終極意義之探尋這一永恒的文學母題。禁錮于都市的機械或順從于真實的欲望都不能作為答案,最終指向的要么是麻木要么是空無。所以在《深圳人》中,經受了城市烙下的精神內傷后,要么走向戛然而止的悲傷的頓悟,要么走向實際的逃離;逃離總是被寫作為一種既定結局。在短篇《出租車司機》中,司機在意識到自己只是在城市中漫無目的和歸宿感地無根地漂泊后,終于下定決心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離開深圳。他發(fā)現自己依舊對生活保有一點好奇,雖然這好奇是以沉痛為代價而喚醒。這種離去的感覺讓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神圣。
“城市是人類歷史上的又一個悖論,它強化了歷史的荒謬感和人的異化感。深圳人系列小說中的作品讓人看到了城市給人帶來的折磨和痛苦……我相信將來會有更多的人選擇遠離,選擇遺棄。城市的悖論不可能解決,只可能逃避?!??然而逃離并非單純指向空間上、身體上的移位,更多是尋求精神歸宿的一種象征。新城市文學超越了對城市的具體想象,而深入到生活在城市中的現代人的精神景深?!渡钲谌恕分械氖€人物都沒有姓名,而只有一些或倫理或社會上的普遍性身份;作者有意將人物抽象化,從而通過十二個深圳人側寫出具有全球性的現代性特征的人類畫像。城市與現代性精神密不可分;城市已經內在于我們。所以遠離城市,實際指向的是現代人的一場精神上的自我療救。雖然逃離只是漂泊的延續(xù),并未指向抵達和歸處,也依舊沒有提供答案,但逃離本身已是一種象征,也已擁有了企圖擺脫城市異化、踏上自我尋找與確認之路的姿態(tài)。
四、結語
作者以人寫城,通過對崇高與世俗、自我與他人、欲望與本真的思考,超越了對都市表征的描寫,深入刻畫了當代人普遍性、現代性的精神癥候與內傷,勾勒出了一個精神與價值上的南中國城。深圳的普遍性在于其快速而敏銳的現代化,這使得它像是萬千都市的代表和縮影;每一個人都能說是深圳人。而深圳的獨特性則在于它的無根將這種普遍和同質發(fā)揮到了極致,從而更能逃脫歷史性遺留和地域性束縛。小說既依托于深圳,又超越了深圳,最終指向一條對都市的逃離之路,也是擺脫異化、自我尋找與確認之路。
注釋:
①鄧一光.你可以讓百合生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
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薛憶溈.深圳人[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薛憶溈.薛憶溈對話薛憶溈[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參考文獻:
[1]薛憶溈.深圳人[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2]薛憶溈.作者對話作者[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3]鄧一光.你可以讓百合生長[M].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
[4]王炳欣.“世俗中國”的生存透視與情感濃縮:論作者的深圳書寫[J].華文文學,2024(2).
[5]徐舒桐.“都市文學的新質:論鄧一光的深圳系列小說[D].濟南:山東大學,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