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奕:1976 年出生于山東省榮成市。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7 年開始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在《星星》《散文詩》《詩選刊》《膠東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大量文學(xué)作品。作品多次入選《山東詩歌年鑒》《中國青年詩人作品選》等選本,并多次榮獲省級文學(xué)獎項。
隔空的回想和想象
一艘島上的客輪留下離開的腳印,總有一些人在等待回轉(zhuǎn),重新踏上歸途。
為了突出海的骨骼,我悄然地隱匿了自己的顏色,在夜里,我唯一的情緒像海螢在閃亮。
大海和星辰都有影子,每天,他們都消失在我眼里,這是我唯一可以發(fā)芽的器官。
我要看著每片雪融化在海里,這些冰雪的孩子,濕潤了千千萬萬魚群的呼吸,加速了春天的漁汛。
每顆沙粒,經(jīng)過海浪的扭曲、撕裂、切割、粉碎,才成為現(xiàn)在的樣子。如果被還原,一粒沙子,就是一塊巨石。
冷庫的轟鳴聲擾亂一切秩序,但是,并沒有影響房東一家人的生活。這些冷漠的聲音和海島的嚴冬酷暑,以及生命舟船艱難的行進、世事無常,都成了他們抵抗命運的要素。
而噪音是最無力的。
大到海,小到野草和沙子,我要為她們立傳,她們的生長史、發(fā)展史、壯大史,甚至是衰退史,都比我輝煌得多。
海蟲(海蟑螂)的地穴在哪里?它們走得再遠也都能記得回家的路嗎?它們會喚醒自己內(nèi)心的光亮嗎?它們會在明朗的月夜里,因為思念親人而流淚嗎?
鵝卵石的內(nèi)心是柔軟的,因為,它在對抗大海的時候選擇了妥協(xié)。
一片殘缺的貝殼并不蒼老憔悴,她不僅有完整的青春史,在殘缺的時候,她也是唯美動人的。
他的肩頭扛著巨大的海水和冷風(fēng)。他從寬闊的水域里走來,身上不知道披著誰細碎的鱗片和氣味。
10月22日的黃昏
海水在礁石縫里低鳴,我和海鷗在黑色的火山巖上停駐,不同的是,它們站立著也能休息,而我必須依靠一個平面,才能放平自己。
那些廢棄的船舶,像一個人放棄的志向,再也不能揚帆遠航了。
我看海。海,回應(yīng)我無數(shù)的潮汐,我是你的石莼,我是你的脈紅螺,我是你無數(shù)的傷痕。
聽見孩子在海邊的喧鬧聲。他們,都是一個個潔白的少年。
一個女人抱著一大團細細的漁網(wǎng),像一直抱著自己咸苦的生活,總是糾纏不清。
朋友說:燈塔能人詩,也可入史。我說,燈塔散發(fā)著史詩般的輝光,照著我們身前的路,也照著我們身后的路。
夕陽碎在海里,在海中又升騰和復(fù)活成一片光焰。
海鷗,白色的腹羽,灰色的背脊,所有人類的舞蹈都不如她們凌空時的美妙。
船,都出海了。
船塢空蕩蕩的,留下一根根帶著紅褐色銹跡的滑軌。下午,我聽見鞭炮聲,一艘船終于修繕好了,脫離被困的境地,加入了捕撈季的繁忙。
夜晚的思緒
我逼迫自己進行一次精神的梳洗,一切都交給海,讓海的晨風(fēng)暮雨去滌蕩,我只需要站立在海邊。
路上,我遇見從暗黑的海邊扛著櫓,提著燈,緩慢行走的漁民。夜,跟隨著他們;光明,也跟隨著他們。你看見過夜里的浪涌嗎?一波波,連漁火的光影都傳遞到岸上來了。
在燈光、月光下,那個最后還在補網(wǎng)的女人,祝愿永遠有人為你乘風(fēng)破浪,有人平安地帶著燈盞歸來,只為不負你的守望。
當(dāng)幾種米粒柔軟成一碗粥,當(dāng)浪濤里的鮮魚幾經(jīng)周折化身我們口腹之物,臨冬的夜晚,家,擋住了一切的黑,我們圍坐在一起,依靠面容的笑意取暖,所有心靈的燈火都熱了。
夜晚的碼頭,我的父兄,你們終于歸來!你們和船都沒有護身的鐵甲,卻在海上披荊斬棘!我的父兄們——大浪滔天,它們是渾濁的,你們的雙眼卻越洗越清澈,一如星眸!頭發(fā)越洗越烏黑!面容越洗越剛毅!我的父兄們——海浪里的戰(zhàn)神!你們挑燈歸來是多么豪邁!我的父兄們——海浪始終被你們踩踏在腳下,它們完全被你們馴服!
我的父兄們——船的龍骨!你們的脊梁!
打撈上來的魚蝦帶著泥濘,需要清洗。這些艱難的泥濘,我們唇齒的美味,你們身上帶著海腥的疲憊——我們的父兄呀!
我知道,海神就是海本身,海就是一個完整的神,有無數(shù)次摧毀,就有無數(shù)次拯救。有時候,她濃妝艷抹。有時候,她素淡如蕊,一任夕陽像一枚銅鏡掛在眼前,披散垂到腳踝的頭發(fā),她的身下有堆積如山的珠貝和海螺,在幽暗的海底馴養(yǎng)巨獸,多少跳躍的海豚,像一個個在海面獻舞的孩童。
海神,獨占世上所有顏色的財富,她有色彩變幻的長發(fā)和衣裙,但她浸染最多的,就是藍色了。清晨書
有時候,潔白也很美艷,比如桑島的曼陀羅花,貪戀著深秋最后溫暖的時光,它的刺果也飽滿。
溫和濕潤的海風(fēng)把海灣圈起來,把曼陀羅當(dāng)成一種海獸豢養(yǎng)。曼陀羅的舉止越來越像動物,比如它有毒的防御、多刺的果實,仿佛是它渾身的犄角;花朵溫順的瞬間,帶給人的喜悅,又像一雙清純閃亮的眼睛。
海底群山摟抱的太陽,要一次次穿過厚濕的云層,阻礙的云墻粘稠寒冷,它渾身要脫落那些暗灰的云泥,充滿了難以想象的艱辛,它用自己的光流一遍遍洗濯身體,脫離夜留下的最后的黑暗沼澤。
我流落至此,我是行走的舟船,停頓、行進、劈波斬浪,在黑夜里隱藏自己的腳步,白天繼續(xù)前行。
海鷗有優(yōu)雅矯健的身姿,卻有一個變化多端的嗓音。它們的聲音,有時暴躁、凄厲、俏皮,它們也經(jīng)常為了食物爭斗。
我買了把剪刀,去海邊剪島民丟棄的漁網(wǎng)上的鐵網(wǎng)墜。只有俯下身來,才知道有些物事是讓人尊敬、不容小覷的,那些拴在細網(wǎng)上的梭形或管狀的鐵網(wǎng)墜,已經(jīng)銹跡斑斑,依然牢靠地守護著破舊的漁網(wǎng),在海邊接受風(fēng)吹日曬、海霧的侵蝕。
海吐出人魚化成的泡沫,她良善忠貞的鱗甲帶著清晨的光。她在岸邊停留自己的光芒,潔白的玫瑰花,沿著海灘盛放。晚餐以后
關(guān)于島上冬藏的點點滴滴,磨蝦醬、腌生蟹、曬魚干,人們很久以來就有這些滋味的陪伴,而度過冬天的寒苦。
從風(fēng)浪里走出來的人們依然談笑風(fēng)生,顛簸的浪里,他們早就如履平地。
白天的天氣寡淡無味,但夜和海依然深不見底。
在旅舍的大門口,有一棵蜀葵在守候著,它已經(jīng)失去了花朵,一簇綠葉像一潭深水。
腌生蟹的膏肉和湯汁,咸中帶有白酒的辛辣、大料花椒香料發(fā)酵的味道。最不能忍受的,是它開始在餐桌上散發(fā)的那股滂臭味,但我不懼怕,當(dāng)入口時,我已經(jīng)接受它所有的味道,它臭腐乳般的氣息,讓我吞咽了它,更重要的原因是,它是海鮮的衍生物。
桑島女人擅長騎電動三輪車。媽祖在夜晚有一盞燈,每個海島女人在夜晚也有一盞燈。她們用它驅(qū)除黑夜、霧霾,那堅定的光柱,飛馳在桑島的每條路上。她們攜帶的光和奔走的熱情,也會把你帶到火一樣的生活和勞動場面中去。
我渴望大風(fēng)大浪地沖刷,和漁民一起站立在船頭,我們也經(jīng)常動搖,但是,從來沒有停止遠行!
大海安靜得像一只巨蝶
大海安靜得像一只巨蝶,淺波是蝴蝶的粼粼光斑,平鋪在海面上,一枚會飛的巨大花朵!巨蝶展開翅膜上覆蓋的所有鱗片和各種顏色的斑紋,輕輕抖動扇面般的微漾。夕陽下,藍色的蝶火燃燒升騰了一半翅膀,還剩下另一半,在沉淀成夜色!
我創(chuàng)造一個傷口等著你心疼
夜色讓你焦急,多少牽動的溪流,讓你的心顫抖。呼吸的月色越來越濃稠,你看不見我所在的海和碼頭,你蒼茫的云天頃刻有了愁緒,虛擬的汗珠像掉落的星辰,你無法打撈起自己,走出濕漉漉的街道。你整個身體繃得很緊,為了一個通達的電話。那個發(fā)芽你等了很久,你太愛這個花朵了,只盼它在耳畔開一次花,你輕啟自己的牙齒說一句話。
趕海后的夜
桶里的世界,變成一個喧鬧的夜,它們有自己獨特的腳步。單齒螺、銹凹螺,它們攀爬時互相擊碰,發(fā)出整個夜破損了一個角的聲音:海星在身下的海水里模擬行星環(huán),學(xué)會跟蹤愛的去向:螃蟹吐出腹中所有的潮水,暗示自己晝伏夜出的習(xí)性。
半扇江瑤貝殼
潮水帶來半扇江瑤貝的貝殼,我仿佛看到了異域奇異的光彩,它是我另一個手掌,撫摸過無數(shù)次海底,流浪到淺灘!楔形的深藍,像神秘莫測、難以破譯的圖形!它始終都是丟棄了肉身和另一半手掌,脫離海洋漂流到陸地,和大地合攏成一雙暗示慈悲佛陀的手。
尋找石花菜
行走在最原始的日常,采集先祖?zhèn)鬟f給我的基因。
我背負著石花菜的一切,用身體承載它,就算它是一個遙遠善意的謊言,我也奔赴和膜拜它也許會??康牡胤健?/p>
所以,我在眾多海藻里找出石花菜,在眾多顏色、姿態(tài)相似中尋覓它的影子,我渴望它的蹤跡在我掌心的礁石里開花。
當(dāng)它所有的影子是空無時,我面對月光的時候是蒼涼的,我的脊背都是魚的脊背,我渴望深沉的大水,能夠泅渡我此刻的無奈。石花菜再也不是唾手可得,它變成了我遙不可及的想象。深水區(qū)、潛水員,我終究無法踏足的地方。
我和石花菜就這樣對望,我在燈光下的找尋,多像找尋一種曠世的容顏,我的絕戀如此浩渺,輕易漫過我的頭頂!
假如我重新回到城市
我身上巨大的水汽一定會淹沒所有的人,我的咸澀一定能腌漬在城市生活中享受甜蜜的人。我心中的船舶肯定大于所有的貨車,我站在馬路對岸,像面對大水流淌的碼頭,所有的食物因缺乏鮮腥而無味。
迎面而來的人,都缺乏漁民的氣魄,他們身上失去了鱗片,已經(jīng)好久了,他們只能駕馭電動車和汽車。城市生活很干燥,再沒有潮來潮往,我要找海星,天空都找不到,再也找不到愛人的氣息,說是對岸卻已是相隔千里。
城市的花店豢養(yǎng)千千萬萬永不凋謝的玫瑰,我知道,這里永遠沒有我的一朵!我畫丙烯畫,但是,它永遠沒有海善于洗滌我。
當(dāng)我夢見一艘船時,天上的每朵云,都是水做的魚。
火山巖雕塑家的工作場地
面向大海,你從腦海脫模一個形象,碎石滿地,都是多余石材的花瓣,你剝開粗拙的愛,才能精細打磨,天地都關(guān)照著一鑿一刻,從手中開天辟地,所有灰色隕石剛擦破天際,帶著最后的光焰降落在你的眼前,還留有余溫!
你覺得天地不夠完美,你就開始自己塑造:神仙、酒翁、吉祥老人、有脾氣的凡人、母神,還有人魚,眾多人物各領(lǐng)風(fēng)騷,你就坐在他們中間,不知道是誰雕刻了誰,海風(fēng)拂過的時候,你們都神采奕奕!
蘆花和荻花俯首的時候,你也俯首,你還深深地彎腰。你一生都把島民的幸??淘谛鋷r上,一筆一劃,浮動在石頭上的圖案,是有靈性的,你接近神,和神相似,卻從不因為憤怒而毀壞人間。
你完全化解了石頭的冷,你始終在勸阻石頭妥協(xié),按照自己打造的紋理,在它們身上蜿蜒成各種各樣長短不一的河流。你把自己的血漿灌滿深深淺淺的河道,鑿刻之帆啟航。
刀斧之力越來越弱,像是用手撫摸,恒久地撫摸桑島每寸土地……
金毛憨憨陪著我
我的金毛憨憨啊,流浪的孩子!你主人一家三口為了生計在海浪里顛簸,你失去主人的呵護,在島上的星月下顛簸。
相遇、愛護、糾纏、驅(qū)趕,你終于在夜色中歸來,像極了我的孩子,披著冷雪的你融化了我的心,把所有的遮蓋和食物都給你,可憐的孩子,你終于認準了我。我的溫牛奶、潔凈的全麥面包,你茫然失措的眼睛終于可以得到善待,我的金毛憨憨呀,我前生丟失的孩子,我抱緊你、親昵你、撫摸你。你終于可以在有空調(diào)的暖房里安睡,我的羽絨服就是你的厚被——憨憨?。?/p>
我的一切終于模擬了一個短暫的家,這個有愛的帳篷里,只住著你我。
每時每刻都像在談情說愛,甜夢中,你舔我的腳丫,彼此安靜的時刻,你的呼吸滲透到我的呼吸,你的舉止?jié)B透到我的舉止。夜里,我們在自己的世界剝繭抽絲,醒來又融合成絲綢上的美麗紋案。
你的孤單映照我的孤單烤火,我們彼此的個體仿佛要消隱在這個寒冬,你走進我的屋子,越來越像走進一個人的心房,四壁都是寒冰,你哈著氣,用你的熱度驅(qū)趕冷風(fēng),你的眼里盛滿了火光,我更需要你,你緩緩的呼吸,你濃密的毛發(fā),都是持久的溫暖,你用溫?zé)岬纳囝^舔著我的手背,你的眼睛和我對視,我凍僵的心,再次回春。
你踏遍我的腳印,我走過你的村莊所有山山水水。憨憨,我最不愿遺失的孩子,我抱緊你,像一個從冬季來的人走進春天的花園,我擁抱你所有的暖風(fēng),永不丟棄,永不撒手!
夜晚開始發(fā)芽,你的搖籃開始晃動,月亮的手來推,我也在你熟睡的鼾聲里安睡。我們都睡在一個夜里,一個房間相距沒有兩米,你可以進入我的夢鄉(xiāng),我也可以進入你的夢鄉(xiāng)。
漁民和海豚
守法者從不僭越法律的權(quán)杖,海豚的海域是美麗的保護罩,它們巡游、跳躍、潛泳,和漁民朝夕相處,網(wǎng)里的掌心從來不捕獲海豚,即使誤闖,漁民也會把它們放歸大海。
它們是一群群頑童,在浪的指尖里,雀躍,轉(zhuǎn)向,清澈了整個海面,舒緩了漁民疲憊的勞作!它們友善、和平、友好、智慧,在陽光下調(diào)皮地微笑,傳來天籟的海豚音,仿佛藍色海洋已經(jīng)舉到頭頂。
一只只海豚高過海平面,又回旋地跌落。
漁民生活的海豚樂園,仿佛要抵達圣潔天堂的曼妙身姿,讓漁民天天近距離觀望、陪伴的生靈!
船長
他言語很犀利,善于不動聲色把人擊倒。他身上有浩瀚洋流沖刷過的痕跡,讓他有別于一般漁民。海鷗能停留在他額前,大魚愿匍匐在他腳下。兇惡的海妖從來只給他讓路,他是唯一沒被海妖的毒酒擊中的人。
所有漁網(wǎng)也盛不滿他的心胸。
在大浪面前,他安如磐石。
他是漁船的指南針,海霧中,他有鷹的眼睛,一夜鵬程萬里!他的船是唯一可以收攏和伸展翅膀、凌空飛翔的船。它有噴火的龍頭,辨別善惡,在夜里的海面如履平地。
任何一個船長,都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神話!
補網(wǎng)的海島男人
夕陽下,埋首補網(wǎng)的海島男人,很多金輝從他頭上灑下來,他扛著一切的光。身下綠色的漁網(wǎng)似乎無限長,他手中的梭子像無聲的語言,聽從他手掌的起起落落,剪刀把破損的地方剪齊,接著就開始修補。
他半生都在不停地為一張完整的網(wǎng)努力,鬢角雪白,冷霜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他為一張完整的網(wǎng)拼盡了全力,為了完整的日出,他趟過了多少黑暗中流淌的大河,用自己的骨頭做自己的舟船,頭發(fā)做帆,脊背做龍骨,心做桅燈,膽坐鎮(zhèn)船頭,手腳并用,踏著血液的浪,他在自己編織的夢中穿行。
彎月,是一條十柞長的大魚,鰭背永遠是水汽騰騰,貼著全身最大的金鱗。它從天邊一直游到天空的中央,巨大的腥氣在夜里漫開。它是一條活生生的魚,所有的光瓣都散落在漁網(wǎng)里,那是讓人迷茫的鱗光,無限大,無限遠,照進人世間的每個角落。
夜是吞咽光的怪獸,囫圇吞棗般把夕陽吞到肚子里了。
黑夜降臨,所有的網(wǎng)失去了綠色。夜,催促勞作的人們回家歇息,然而,網(wǎng),還在那里等著。
它,永遠都有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