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米獨步
2023年5月10日,杭州,時間已近正午,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內(nèi)觀展之人漸漸散去,我還在《云圖》下,站立良久。這是一幅高兩米四,長六米的巨幅水墨畫。在畫中廊橋下聽罷潺潺溪水,躑躅徘徊向右,六米的路程,我如同一位朝圣者,一路穿云破霧、攀山越嶺、叩石問山,聽禽鳥吟唱,見川谷流瀑、瑞獸呈祥……行至《云圖》的右側,仰望鑲嵌于山間的那一座古剎,所有的凝視全化為感動——“欲得寶符山上是,不須參禮化人宮”,那一刻,這滿紙的厚重、蒼茫,以及對這真亦或幻的感悟,都交付予《云圖》下這一場緩慢的獨步了。
這是何加林先生為五岳歸來創(chuàng)作的新作。
知道這世上有一位藝術家叫何加林,始于一幅國畫《秋氣嶙峋》,這是在全國首屆中國山水畫展中獲得金獎的作品。大約是七八年前吧,我算是開始接觸并學習國畫,當時對國展并沒有概念,我甚至不知道這幅畫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作品,我只記得當時自己是驚奇的——如此冷峻而奇幻、清幽且神秘,無常與空寂,古雅又令人神傷……莫名其妙地想到華山論劍,好像我和身邊的朋友還由此生發(fā),談到了超人所在的氪星球,這張畫似隱藏了一個故事,卻免去了千言萬語的敘述,你無從對應,也無從說起,可就是覺得好酷。
國畫原來可以這樣畫啊!我們嘖嘖稱奇。
彼時何加林先生自然不會知道,《秋氣嶙峋》究竟給多少如我這般喜愛國畫的人以某種啟蒙,這種啟蒙包含著對傳統(tǒng)認知的一部分顛覆,同時包含對新認知的構建。如果說,何加林先生年輕時的代表作《秋氣嶙峋》,讓我們體會到一個畫家可以動用才氣與激情創(chuàng)作出這般骨格清奇的山水,那么《云圖》則是三十年后,先生遍游名山、飽讀詩書、半生致力于藝術教育后的真實感悟——山水之美者,其景乎?其物乎?其趣乎?其境乎?是也不是,《云圖》雖然既真亦幻,卻不再遺世而獨立,正如先生所言:“其草木、山石、云壑、泉瀑、峰嶺、禽鳥、瑞獸、樓橋、寺觀,皆山水之顯物,如人之七竅、毛發(fā)、肌膚、骨脊、血脈、四肢,缺一不能言其美,缺一不能言其靈。”
《云圖》雖然不是山水的真實影像,但它是這自然界山水的情態(tài)、神采、氣象,與人的性情、風骨、精神相互映照?!吧礁卟徽捎H天闕,齊物多情下云”,這是何加林先生對這個世界的美好祝愿和期盼。
于我而言,在《云圖》下的六米獨步,區(qū)別于初見《秋氣嶙峋》時的驚嘆,這更像是一次問道的過程,它讓我在一個寂然無聲的空間內(nèi),平心靜氣地看見了一位畫家、學者,用情緒飽滿、不燥不漫的筆墨娓娓道來,山水之于中國人,不僅僅是見山見水,它是一個人心性的呈現(xiàn),是我們既見天地,又見天地之精神的態(tài)度,是我們深信不疑的山之豁達、水之包容的中國人的美學。
心懷美好,美好才會如期而至?;丶液?,我提交了中國國家畫院何加林導師高研班的報名申請,兩個月后,我收到錄取通知書。經(jīng)師易遇,人師難尋。
這僧經(jīng)過了多少山水
2023年9月11日上午10點,北京。中國國家畫院明德樓內(nèi)人頭攢動,導師開班儀式暨導師畫展正在進行中。
與何加林先生的初次見面,在儀式之后。他與媒體上的形象完全一致,目光炯炯,留有須髯,端正儒雅。那天他衣著簡素,著素白T恤衫,米白麻布長褲,腳蹬一雙黑色運動鞋,看不出已耳順之年,依舊玉樹臨風,開口更是字正腔圓,談吐不凡。他省去一切繁文縟節(jié),把見面會當作課堂。我們尚未從見到導師的激動中平靜下來,他已經(jīng)領著我們,開始講解現(xiàn)場的每一幅作品。一路走著,一路都有觀展粉絲要求與他合影,面對被無數(shù)光環(huán)籠罩著的何加林先生,我們多少有些拘謹。
在接下來的交流中,他與我們在同一張桌午餐,態(tài)度更加親切,我們稱他何老師。同學們的自我介紹環(huán)節(jié),充滿了對導師的崇拜和仰望?!吧钍歉鞣N方式的積累,咱們要讓畫畫成為快樂的事情,別搞那么嚴肅。”他不時口出妙語,希望大家盡可能輕松。
“其實,我的學畫之路也挺坎坷?!彼嬖V我們,高中畢業(yè)后他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在一個又臟又臭的養(yǎng)豬場當臨時工。
“那會兒我負責給小豬打防疫針,我每天要揪住好多小豬的脖子,它們哇哇亂叫的,我一針下去,常被小豬噴一身屎?!焙卫蠋熞贿呎f一邊做出左手揪住小豬崽,右手握住針筒的動作。
我注意到身邊的同學和我一樣瞪大了眼睛——我們究竟凡俗,都會對自己的偶像有所預設。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我還陷在《云圖》的蕩氣回腸中……當下,何老師儒雅的氣質,與他描述的給小豬崽打防疫針的情景形成巨大反差。無法想象先生執(zhí)毛筆的手,當年要如何制服那些聲嘶力竭的小豬。
“我那時很苦悶的,今后的路在哪里呢?難道就這樣活著?”于是,陷入迷茫的18歲少年動筆寫了一篇小說,先生說他一直記得那個短篇小說,內(nèi)容并不復雜,就是一個熱愛繪畫的打零工的小年輕,有一個夢想,希望通過自學成才,最終能夠在街道禮堂舉辦一次個人畫展。
后來呢?我們很是好奇。
“后來,那個年輕人通過努力,終于自學成才,實現(xiàn)了在街道禮堂辦一次畫展的夢想。那個夢想的實現(xiàn),在當時就是他的人生巔峰了啊?!焙蜗壬[著眼睛,笑起來。
大家都笑起來,與名人面對面的拘束瞬間得到緩解。后來的故事,是在愉快的聊天中獲悉的:一次偶然的機會,年輕的何加林在報紙上看到西湖美術學校招收業(yè)余學員的廣告,便報名參加,僅僅一年的刻苦學習,毫無繪畫基礎的他成績便名列前茅。得到鼓舞,他嘗試報考浙江美術學院,在經(jīng)歷了第一年落選打擊后,第二年再次報考,最終成為當年浙江美院國畫系山水專業(yè)招收的四名學生之一。
當氣氛轉為輕松,何先生便把飯桌當成講壇,在吃飯和說話的過程中,我逐漸體會到他的教學節(jié)奏和風格,他喜歡用自由的方式傳授知識,是什么方式并不用刻意,讓學生能夠理解和吸收,才是他所關注的。從我們見到他,他就沒有隨便浪費一分鐘,你一個走神,便錯過了許多知識點。
那天,一頓午餐時間,他說了許多學習繪畫的常識性問題,在這些常識性問題中,他始終強調(diào)一件事情——讀書。
你不讀書,你怎么能搞清楚畫理?
你不讀書,你怎么會成為一個有趣的人?
你不讀書,你又如何明辨是非?
你不讀書,你又怎么理解詩歌的意境?
“譬如我們都欣賞過范寬的《溪山行旅圖》,你在這張古畫中,看見了山水、樹林、危橋、佛寺,還有一支商旅隊伍等,如果仔細看,你會看到中景畫幅左方的樹叢后還有一名僧人。這名僧人是從哪里出發(fā)的呢?他要去哪兒?從畫面看,他似乎要從畫幅的左方翻山越嶺,過危橋,穿叢林,一路探求摸索,才能到達畫幅右方樹叢后的寺院。我們都知道探索求道之困難,你不讀書,你怎么能理解這畫中的意境?這僧在求道的過程中經(jīng)過了多少山水?”
“這僧在求道的過程中經(jīng)過了多少山水?”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在我看來,這是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它與先生敘述的求學之路,產(chǎn)生了某種連接,每個成功者的背后都有常人不知道的故事,你不用驚嘆也無需追問那些故事的細節(jié),從跌落在塵埃里被小豬噴一身糞便,到創(chuàng)作才氣逼人、冷峻孤傲的《秋氣嶙峋》,再到《云圖》的溫潤與平和,這一段漫長的人生旅程,先生一定是背對著世界手不釋卷,從沒有中斷過孜孜不倦的努力,所以,此刻,他才可以有這般苦口婆心的教導和云淡風輕的微笑。
重拾記憶碎片
2023年10月,我們計劃跟隨導師何加林先生前往浙江麗水市慶元縣寫生。10月8日,我們站在了西川村村口。目光所及,是鱗次櫛比、依山而建的古屋,它們無一例外都是殘破的,粗礪的石板路也不刻意雕琢,隨遇而安地沿著山坡向上爬,等它們歪歪扭扭地爬到門口,屋子與坡之間便有了臺階。門在遠處看是斑駁土墻上的一個洞,守在洞口的都是老人。
破落的、原生態(tài)的田園,為大家提供了無盡的寫生素材,我們一面忙著找最佳的寫生位置,一面興奮地歡呼:“這些屋子真是入畫??!”
先生提醒我們:“你們可以不用著急動手,先去村子里轉轉,和當?shù)厝肆牧奶?,體會一下村落文明,中國人和自然共生的理念?!边@個村子,何先生十年前來過:“我特別喜歡這個寧靜的小山村, 覺得特別適合我現(xiàn)在的心境。不知張家祠堂還在不在?”
山水畫的理想,乃是與天地的精神獨往來。這么多年,先生的足跡早走遍了全國各地,高山之險峻、叢林之幽深,都在他的毛筆下得以無數(shù)次的呈現(xiàn)。如果說這些不斷的游歷代表著他作為藝術家的執(zhí)著,那么,對古村落的不斷探訪,則體現(xiàn)了一位知識分子的思考和擔當。
時間回到十年前,在第十二屆全國美展中,有一幅叫作《記憶碎片》的中國畫引起了廣泛關注,那是先生當年在西川寫生后的一次創(chuàng)作。作品在形式上如同一張正要被火吞噬的畫——火,燃起,快速蔓延,畫面開始破碎、飄零,遠處白云輕撫殘垣斷壁,近處池塘荷葉亭亭。
這畫中便是我們當下所在的西川古村,一個有著六百年歷史,幾近消亡的古老村落。有資料統(tǒng)計中國在過去的三十年里,消失的古村落以百萬計。對此,先生扼腕嘆息:“中國是一個農(nóng)業(yè)大國,我們的文明是從鄉(xiāng)村走來的,古老的村落就是這一文明的載體,如果這些載體都消失了,我們該如何切身體會中華文明的緣起?又怎么會去敬畏、熱愛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
《記憶碎片》于是誕生,并成為一件令人過目不忘的作品,那是先生的記憶,他帶著我們回到西川重拾記憶,也啟發(fā)我們面對素材學會思考。
別來十載上西川,
古屋荒蕪伴露眠。
筆底悲桐愁葉落,
丹青許我已凋年。
這是先生寫生之余的詠嘆,也是他“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精神的踐行。我們時而圍觀,也間歇散去自己用功。面對這樣的老師,你好意思不用功嗎?
下得山去,還有夜晚。屋外清風明月,窗內(nèi)燈火通明,吃罷晚飯,繼續(xù)上課,說畫論、講哲學、談藝術賞析、點評作業(yè),閉卷考試……一個人都不能少。一堂課下來,先生至少站三個小時,次日凌晨結束授課是常態(tài)。那段日子,我沒時間詢問別人的感受,但是我看到了以為跟不上進度的同學的哭泣,而我的心被感動填滿。這感動足夠調(diào)整我微微失衡的世界,使自己圓滿,同時也帶著遺憾,完成了這次寫生訓練。這是我在學畫的旅程中,面對古村,背對世界的一次“咬牙切齒”的努力。
那天,拎著畫具從山上下來,收到一朋友的信息:好羨慕啊,可以和大師一起寫生,何老師是不是特有藝術家的范兒?
我回過去:這世上藝術家很多,但是我覺得他更是真正意義上的老師。
用良心去教學
“真正意義上的老師”,從字面看,是再普通不過的8個字,可是在“老師”這個稱謂被泛化的當下,卻飽含了我們作為學生的敬仰。先生為人堂堂正正卻童心未泯,談吐幽默風趣又直指問題核心。他的一言一行都詮釋了“為人師表”的真正含義。
作為一個老師,最難的是因材施教吧?面對我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學生,且都是成年人,他依舊秉持自己的教學理念,在授課中盡可能尊重每位同學的個體差異,這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沒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和仁愛之心,是絕對做不到的。
先生是文學博士,有著極高的文學素養(yǎng)。有一次我把自己出版的散文集呈給他審閱,他笑著說:“你這是要讓我拜讀的意思嗎?”
我當然知道,先生說“拜讀”是調(diào)侃。但寫書的人,怎么可能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分享和認可?不過面對先生這樣的大家,我并不奢望他真的能抽出時間閱讀。然而,他讀了,不但讀了,在之后的點評作業(yè)環(huán)節(jié),他甚至特別指出,在繪畫創(chuàng)作中,希望我糾正在寫作中形成的思維慣性。
“我們學畫的人必須要有一顆文心。不過,文學可以通過文字描述潛意識里的心理活動,但你若是用這種心境去畫畫,只有你自己才能明白,別人是看不出來的。文字可以通過語言邏輯去聯(lián)系和暗示,通過語境去牽引和感知,而山水畫的語言是筆墨語言,內(nèi)核是審美,所顯示的符號是對某一物象的指代,這一指代通過邏輯與其他符號組成場域,形成敘事,觀眾通過筆墨感受美,通過符號在場域中尋找邏輯線索,達成敘事過程的體驗,從而產(chǎn)生情緒獲得情感?!?/p>
先生的這番話,讓我琢磨良久,該如何掌握創(chuàng)作規(guī)律,形成多變的藝術思維和理解方式呢?
“雖然我一再強調(diào)筆墨的重要性,但是筆墨和人文一定要有積極相關的關系,在一幅作品中,你要表達什么,想傳遞給人什么信息,僅靠技術是不夠的,所以,又不能過多專注技術,就像你寫文章,有時候你的一篇文章打動了讀者,不一定全是語言的功勞吧?”
我在想,先生說的是一件作品里應該注入作者的情感嗎?是啊,人類有情感,藝術才能永恒存在。又琢磨了半天。我們就這樣在琢磨中一點點積累和感悟,同時也在悄悄地進步。
先生對所有的同學都是這樣,每個人的特質不同,點評指導也不同,就這樣一張張作品指導下去,四五個小時又過去了,我們都站不住了,先生還在不斷提醒:
去觀察生活中細微生命的基本狀態(tài);
要保持表達生命物象的沖動;
用藝術感知生命的原動力……
這種提醒不斷重復著,從寫生到創(chuàng)作,貫穿教學始終。這時候先生像唐僧念緊箍咒,生怕我們輕忽地又給忘了。
因為先生面對的學生有一部分是在職教師,所以,他常在課堂上強調(diào)繪畫應“成教化,助人倫”。
“老師怎樣用行動做到教化人,讓學生獲得精神上的升華?這需要我們用良心去教學,不管你是從事哪一門類的教育,都要和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聯(lián)系起來,而不是只教技術。中國畫看上去是一個技術活,但是其背后必須有傳統(tǒng)文化思想的支撐?!毕壬3_@樣告誡我們。
我在閑暇之余,常常會刷到一些視頻,那是先生通過網(wǎng)絡,義務向一些老年畫友傳授國畫的基礎知識,我看著他執(zhí)筆,不厭其煩地講述國畫最基礎的問題,點評那些剛剛學畫,尚在臨摹《芥子園畫譜》的學員作業(yè)時,內(nèi)心充滿了感慨和敬仰:以先生在中國山水畫領域的造詣和地位,他大可不必如此。他之所以如此,是一位老師對教育事業(yè)的忠誠,是他堅守“致良知”“知行合一”的理想人格,是他對熱愛傳統(tǒng)文化的人給予的一份理解和尊重,更是一個站在高維度的人,不過多苛責外在世界,而是愿意向下兼容,為這個世界注入自己更多的深情。
一年的時間很短,轉瞬而逝,然而就學習而言,我永遠記得《云圖》下的六米獨步,我在那個角度,看見了一種充滿力量的廣闊,我從那里開始,永無結束。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