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等待一切重歸安寧,仿若期待一場遠行,身體的骨節(jié)在隱秘處生長,時間像汁水一樣哺育它,皮肉在靜謐里吱吱作響。
我知道今天不會和往常有什么不一樣,但是新的一天真的要開始了。我站起身,去廚房里找吃的。
姥姥從黑暗里醒來,叫我的名字,接著,媽媽在黑暗的另一處發(fā)出反抗。她們都在叫我的名字。這是每天早晨都會發(fā)生的事,一切都很自然。
她們在想什么,我都知道。
姥姥穿好衣服,開始慢慢拉起臥室里的窗簾,太陽一點點灑在地上,像是姥姥從電飯煲里舀出的稀飯,一點點漏進房子里。
媽媽說我是個固執(zhí)的人,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但她也說我想要的東西這個世界還沒有生產(chǎn)出來。每當她抱怨我的挑剔,我就會想到姥姥的拐杖,我一直想要得到那根又長又結(jié)實的東西。我想,借由它敲打北定河的冰面,一定能聽到美妙的響聲,那時,我一定會很快擊破冰面,看見水下冬眠的黑鯉。
媽媽一把拉開窗簾,太陽像是被一把拍出來的果凍一樣,掉進了家里,整間房子剎那間變成白色。新的一天開始了。
今天星期一,媽媽要上班,我要去上學(xué),姥爺會過來,他要給姥姥做新的拐杖。
長一聲短一聲的腳步向我們走來,姥姥的舊拐杖壞掉了,現(xiàn)在她走路很不方便,走路的聲音像是一個跛足的人。但她的腿沒有瘸,只是疼,尤其在冬天,她說那種疼就好比把一只凍壞的小老鼠放進自己的褲管,又陰冷又刺癢,非常難受。我沒有見過老鼠,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疼。但我相信未來的某天,我也會擁有一根屬于自己的拐杖。
東西需要不斷生產(chǎn),才能趕上他們壞的速度,媽媽總是這么說。我想,如果有一天生產(chǎn)的速度超過了淘汰,那么整個世界就會被物體充滿,那時我們需要在物體的縫隙間尋找親人的臉,像是放學(xué)時尋找接我回家的父親。而他擅長遲到。
我們坐在廚房,把腳搭在餐桌下的橫杠上,吃著早餐,電子表上的數(shù)字一點點走向五十九,最后又從零開始。每一天都是這樣度過的,今天會不會有些不一樣?土豆絲餅烤得太干了,姥姥嚼得很慢,發(fā)皺的臉在咀嚼下緩慢收縮、延展,讓我想到一天中黃昏的時候。暖黃色的光線潑灑在墻壁和地面上,所有的物體都變得好看起來,仿佛時光在變慢,讓人感到遲暮的寬容。丑陋和錯誤,都可以暫時原諒,因為有了光。但現(xiàn)在是早晨,媽媽和我說,去了學(xué)校要好好學(xué)習(xí),珍惜時光,做一個好人。那是她們對我的期望,做一個聽話的人。
我明白,時間對于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所以我們要爭搶,但我覺得,人的一生中,如果黃昏可以長一些就好了。
我和媽媽一起出門的時候,姥爺從小區(qū)大門騎著自行車來了,我沒有和他打招呼,躲到一排楊樹下面遮著自己的影子溜走了,我離開小區(qū)后門的時候,聽到了媽媽在身后喚我的聲音。他們知道我假裝沒聽到,他們都知道。
媽媽說我總是在不合適的時機變得內(nèi)向。
我害怕姥爺?shù)难凵?,兩邊眼皮耷拉著,灰色的眼珠在里面滴溜著瞧人,冰冷而黏稠,仿佛所有的錯誤都會被他敏銳察覺。
中午回家的時候,許多人圍在我家樓下朝上看,爭吵聲像雨點一樣落在他們頭上,我擠進人群,看見一只拖鞋掛在二樓的防盜圍欄上,正是我家的窗戶。再看一會兒,一雙皺了皮的黑漆漆的長滿老繭的手伸出來,撈那只拖鞋,還一邊回頭罵人,我們聽得更清晰了,姥爺在罵媽媽男人婆,媽媽當然不會忍氣吞聲,她詛咒姥爺摔下去碎成一團爛渣肉泥。老手一顫,拖鞋掉了下來,砸在了一個老嫗?zāi)樕?,大家發(fā)出“吁”的一聲,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夸張了。這時,一個穿著破爛二股筋、露著前胸一排瘦削肋骨的大爺站出來說:“你們家另一只拖鞋不要了也扔下來,仰脖子看你們吵半天了,總不能讓人白來吧?!?/p>
人群發(fā)出短促的哄笑,像是摩托車沒油時的響動。我站出來,拿起地上的拖鞋,走進冰涼漆黑的樓道,人群逐漸安靜下去,然后散開。我敲開門,姥姥用十分關(guān)切的眼神看著我,我把拖鞋遞給光著腳的姥爺,沒有喊他,他也沒有喊我的名字。
“考試結(jié)果出來了嗎,小瓊?”媽媽站在廚房里拿著漏勺打撈油鍋里的帶魚段,一只手撐著腰,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把廚房照出淡藍色,像是從電影里截出來的畫面似的,仿佛剛剛興師動眾的爭吵是電視機里演的,換個頻道就是風(fēng)平浪靜。
“是第一名,只是總分比上次少了三分?!蔽腋嬖V媽媽結(jié)果。
“丟在哪里了?是不是數(shù)學(xué)?”媽媽夾起剛剛出鍋的帶魚段放在眼前,摘掉近視眼鏡死死盯著它,觀察面糊的顏色,然后果斷放回油鍋里復(fù)炸。這是她的拿手好菜,從處理魚內(nèi)臟到下兩次油鍋,講究的地方很多,只有媽媽才能每一步都不犯錯地做好。她注重細節(jié)和結(jié)果。
“是第一名就很好啦,你不要逼她什么都做到最好?!崩牙颜f。她走過來,每一步都伴隨著拐杖滋滋的響聲,她們說這根舊拐杖就要斷了。
“廚房里太擠了,不要進來!”姥爺在媽媽身后嚷嚷。他坐在馬扎上拿砍刀削一根桃木,樹皮落了一地,姥爺黑瘦發(fā)皺的腳趾踩在褐色的樹皮上,他像樹一樣散發(fā)出沉靜的香氣。
姥姥搖搖頭,想還說一句什么,又止住,從廚房退了出去。姥爺在樹皮上跺兩下腳,踩著臟兮兮的拖鞋走到衛(wèi)生間。
“你以后會明白,把該做的事情做好是女孩最重要的事?!眿寢屨f。
我搖搖頭,像姥姥一樣,緊閉嘴唇,離開了廚房。
許多灰白的頭發(fā)粘在姥姥毛衣上,我走在她身后,一根根取下來,取到第五根的時候,指尖爆出一聲靜電,姥姥扭過頭來說:“你媽今天又想到你爸了,你不要惹到她?!?/p>
我停住手,走到自己房間,坐在書桌前,拉開抽屜,看我積攢了一抽屜的筆記卡片。寫完作業(yè)沒事做的時候,我會找書讀,家里書架上堆滿了文學(xué)書和醫(yī)學(xué)書,我像吃字一樣看它們,不管懂不懂??吹接腥さ木渥?,就抄在水彩紙上,剪成一塊塊的卡片,整齊擺在抽屜里,心情不好的時候看一看,就會覺得天朗氣清,再也沒有能難倒我的事情??吹侥切┚渥樱艺娴囊詾?,自己從文字里獲得了力量,可以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從地面逃離,去沒有煩惱的地方,認識很多喜歡我,并且我也喜歡的人。那時我真的相信,我可以像丟掉一張寫錯字的水粉紙一樣,丟掉不愉快,去過一種全新的人生。
過一會兒,媽媽叫我們吃飯,我合上抽屜,和姥姥一起上桌吃飯。媽媽一個人端菜,姥姥在廚房盛飯,姥爺和我把二郎腿一蹺,等著姥姥遞上筷子。
“你知不知道,吃飯的時候把腳蹺到多高是最舒服的?”姥爺問我。
我搖搖頭,他把正在蹺著的腳舉到半空,扭了起來。媽媽拿著一盤饅頭炒麥飯走過來,放下,伸手打下姥爺?shù)耐龋骸敖虊男…偫?,女孩子不要蹺腿。小瓊你把腿放下?!?/p>
姥爺反而把腿伸得更高,腳腕還在空中轉(zhuǎn)動了幾圈,挑釁地看著媽媽。我也把腿蹺得老高,回道:“只會講大道理,你也沒有做出女孩子的樣子讓我學(xué)啊。”
媽媽拍打姥爺?shù)氖殖榛厝?,用十倍的力量打在我的腿上,我吃疼地跳起來,姥爺在一旁憋著嗓子,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澳涿睿 蔽液暗?,她又給了我一掌,姥姥也走近跟前,我漲紅了臉,眼睛里泛起濕潤的光芒,想到剛剛的提醒,想到抽屜里的句子,想起父親離家轉(zhuǎn)身而去的背影。姥爺在一邊用手抓起一塊牛肉,縮起蹺著的腳,縮進椅子里,緩緩塞進嘴里,看我笑話。
“不要說她啦。”姥姥說。媽媽的巴掌又落下來一次,我站起來,推開她的手,她詫異一下,我再一次推了她的肩膀,她踉蹌一下,手背磕到桌角,急忙抓住近手的椅背才沒摔倒。
沉默。姥爺笑了,嗓子里的那陣憋悶終于發(fā)泄出來。姥姥、媽媽、我都不說話,我們?nèi)齻€像是身上落滿了雪一樣安靜。
沉默。姥爺說,吃飯吧,我還要繼續(xù)修拐杖呢。老婆子,該拿筷子過來了。
筷子遞到了姥爺面前,姥姥把每個人的筷子都平放在碗上,然后坐回座位上,嘆一口氣,說:“咱們一家人吃飯吧?!眿寢尠舶察o靜拉開椅子坐下,我也坐下,我的嗓子里有種憋氣的感覺,發(fā)著不清不楚的咳嗽聲。過一會兒,飯吃完了,姥爺姥姥先走開,飯桌上只剩下我和媽。
午睡時很冷,外面的寒氣傳進被窩,我感覺自己整個腳掌在變薄,像一只鴨子的蹼,寒氣穿透了我的腳,也穿透了我的身體,凍得我怎么也睡不著。
下午放學(xué),輪到我值日,所有的同學(xué)都匆匆做完回家去了,我拿著掃帚在教室里慢慢掃,夕陽照進來,把桌椅板凳的影子照到另一邊窗子上,橙紅色的光把白色校服照成紅色,高粱苗掃帚在紅色光芒下被照得發(fā)亮,我像是站在秋天的田地里收獲。我想到媽媽的手,磕到桌子的地方劃破了皮,夾菜時手筋把傷口懟起來,血色驚人。
我把教室打掃完,日落還沒結(jié)束,鎖上門,一個人走回家。
日落一直跟著我,所有的街道都被映照成了暖紅色,太陽把我的背曬得很暖,可我腳底還是有一股透徹的寒意,地上明明沒有落雪,我卻有種走在雪地里的感覺,感到雪水融化,沁進腳底板,寒氣正一點點啃噬小腿骨和膝蓋,逐次攀升。
到了家里,姥爺正坐在廚房里削木頭,口中的煙抽得很兇,家里像是著了火。姥姥站在陽臺上看樓下的人。菜市場今天來了一個賣胖大海的,還帶了兩個托,姥姥數(shù)有幾個上當?shù)?,每多一個,她就在窗玻璃的水霧上寫“正”字,我過去的時候,已經(jīng)畫到了第五個。
“他們今天生意不好,人越來越精明了,不好騙了?!崩牙颜f這話時,又有幾個路人半信半疑地路過胖大海攤子,拿起來聞了幾下,又小心地放下。
我湊過去看,翠綠的蔥葉子從塑料袋里扎出來,灰白的棉服把路人包裹得很臃腫,天色正一步步變暗,夕陽快要結(jié)束。我能想象到,他們把胖大海買回家后的場景,開水一泡,褐色的工業(yè)藥劑暈開,家里人質(zhì)疑的聲音隨之傳來,剛放下菜籃子的人,眉頭和腦筋擰成一團,開始懊悔。我的鼻尖頂在玻璃上,寒意傳來,我感到后背也開始發(fā)冷,寒冷從頭到腳貫穿了我。我走開,坐到書桌前,把書包掏空,開始寫作業(yè)。
“今天你倒是聽話,沒有貪玩?!崩牙褟奈疑砗笞叱龇块g。
天暗了,我打開臺燈,繼續(xù)寫,寫完語文寫數(shù)學(xué),接下去就是英語、物理、生物……廚房里傳來切菜的聲音和削木頭的聲音,我們都不說話。寒氣傳到我的耳朵,耳膜嗡嗡地響。過一會兒,廚房里傳來稀飯的香氣,天色完全黑下去,陽臺上傳來很寒很寒的氣息。我走過去,打開窗,夏末遲滯的空氣緩緩飄進房間,那些氣體非常的黑,我似乎能在其中吐出寒霧,讓我們的窗戶在黑夜里遠遠放著光。顧客走光了的菜市場燈光昏暗,我仿佛聽見有人踩到菜葉子,在晦暗中滑倒的聲音。
“姥姥,媽媽還不回來啊?!蔽夷筒蛔⌒宰訂?。
“加班啊,市里有檢查?!崩牙颜f。
“也該回來了,我讓她給我?guī)О鼰??!崩褷攩≈ぷ诱f。
我走到廚房,看見地上滿是被削掉的樹皮,拐杖的雛形已經(jīng)出來:“姥爺,我也想要一根拐杖?!?/p>
“拐杖是自己不會走路的腿,自己走不好的人才需要一根拐杖?!崩褷?shù)鹬鵁熣f話,煙氣從他嘴縫里一點點漏出來。說完,他猛吸一口,用嘴巴打出一個煙圈,給姥姥看。
姥姥揮手打散煙圈,趕姥爺去拿湯勺過來,她拾起撂在地上的半成品,和我說:“拐杖是我身外的一條腿,每個人都有自己身體之外的器官?!蔽蚁肓讼耄唛_,到客廳去,打開電視機,面對著光影,把自己瘦小的背影留給姥姥做回應(yīng)。
不一會兒,熬粥的聲音停下了,房子里鋪滿了稀飯的香氣,姥爺坐在我旁邊,瞇著眼睛躺在沙發(fā)上,姥姥不知走去哪里。我感到,時間正在從我們身側(cè)逃走。
門上響起一陣鑰匙扭動的聲音,媽媽回來了,姥姥像是從天而降一般,給她開門。姥姥姥爺都起身迎她,我陷在沙發(fā)里,讓電視機照亮半邊臉,呆呆望著門。
“怎么不開燈。”媽拍開了按鈕,白光讓房間變光明。她看看我,說:“作業(yè)寫完了?”我點點頭。
稀飯的香味從桌上傳來,我們坐下,等著開飯。媽媽拿出一包涼皮,用自己的筷子拌開,我坐在她對面,沉默。
姥爺抱怨媽媽忘記買煙,媽媽不理他,給他碗里夾了一筷子涼皮,姥姥說起胖大海的事,媽媽點點頭,又給她夾了一筷子涼皮。我什么都沒說。
吃完了,我留在桌上,媽媽看著我說:“頭發(fā)油了,去洗個澡吧。”
衣服、毛巾、搓澡巾都在陽臺上掛著,我去取,媽媽在衛(wèi)生間打開了熱水器。通過窗玻璃,我看到外面有些灰白的東西不斷落下。嘶,后背又傳起寒意,今天我真的覺得很冷。
收拾好洗澡的東西,走進衛(wèi)生間,一只塑料盆擱在洗手臺上,把換洗的干凈衣服放進去,媽媽在門外喊:“一會兒搓背叫我,我去寫個材料?!?/p>
“好。”
二
我脫光衣服站在衛(wèi)生間里很冷,熱水澆在身上,驚得人打寒戰(zhàn)。頭發(fā)很快洗完,我喊媽媽:“媽,搓背?!睕]人應(yīng)。我打開門,外面一片漆黑,家里人不知在做什么,仿佛都躲了起來,我大喊:“媽!搓背!”
黑暗里有人應(yīng)了一聲。我關(guān)上門。
寒氣順一條直線從腳底通到背后,熱水模糊了墻上的鏡面,在霧氣里,我看到自己的身體正變成一塊堅硬的冰。
門支開一條縫,媽走進來,我感到身上更寒了。她拾起盆里的搓澡巾,打開淋浴器澆透,指揮我背對著她趴在墻上,瓷磚是冷的,我感到寒意從手骨連接到了脊椎上。媽媽扶一下我的腰,讓我把背挺起來,我扭頭看了一下,她觸碰到我的手,傷口像一條蚯蚓一樣巴在手背上。我感到腰上很寒,冰到疼了起來。
媽媽說:“我右手不能沾水,左手還行?!蔽沂裁炊紱]說,感到嗓子里憋得慌,像吃進去一口蚯蚓,我很想把它們吐出來。
搓澡巾上下劃拉,我感到背上很寒,越來越寒。媽媽停一下,把搓澡巾脫下來,換右手,說:“左手不得勁?!贝暝杞碓倩氐奖成系臅r候,我的耳邊響起一陣轟鳴,我感到悲傷的寒意結(jié)成了冰,我的背是一塊硬邦邦的冰板,媽媽的右手傳給我她的疼痛,我背上很難受,心里也很難受。過一會兒,我冰塊一樣的身體化開了,媽媽還在用力搓著,我脊椎里的寒意竟在逐漸退散。我說:“媽媽,對不起?!彼龥]有回應(yīng),我不知道她聽清楚沒有,但我已沒有勇氣再說一次。我感覺自己背上長出了一樣脆弱的東西。
姥爺給姥姥做的拐杖很快就成型了,但還沒有上漆。大舅家里出了事,小志剛住院了,他們家里本就沒有多少秩序,現(xiàn)下更是亂成一盤油炸鬼,姥爺一聽說立刻跑去他們家里幫忙。媽媽暗地里一直吃大舅的醋,誰都知道,從小到大,姥爺疼愛大舅比疼愛媽媽多,所以她總是在姥姥面前抱怨,姥姥很少說什么,家里人的紛爭,姥姥比誰都更加漠不關(guān)心。
在那之后,拿到姥姥舊拐的時間又推遲了幾天,在一團仿佛在反復(fù)回旋的日子中,我等待著。每一天并沒有什么不同,我照樣早早醒來,看天光像是一團魚缸里的氣泡,從遠處蒸騰起來,然后姥姥和媽媽在房間的黑暗中呼喚我的名字,我走到廚房,為我們?nèi)胰俗鲆环菰绮汀?/p>
沒什么不同,除了姥姥的拐杖一日更比一日破舊了。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我總會看到,姥姥的背比上一次更駝了一些。媽媽手上的傷口逐漸愈合,我們沒有再提動手的事,還是和從前一樣相處,她還是會對不順眼的地方直接指出,我仍是一條都不認同,但我再也沒有反駁過她,再也沒有在她面前蹺過腿。
在這種悄悄隱沒回環(huán)的日子交替中,季節(jié)悄悄駛向了下一個站點。天氣越來越冷,秋季向來迫切,比冬天的到來更蕭瑟。父親不再接我上他家小住,過來一趟太遠,即使可以開車,父親依然懈怠了。他們剛離婚那段時間,父親的名字頻頻出現(xiàn)在飯桌上,姥爺痛恨媽媽放走了父親。即使是出軌,在姥爺眼中也是媽媽性格太強勢的緣故。父親離開我們的時間已經(jīng)很久,久到我忘記了很多他的事,習(xí)慣家里只有女人。
其實我向來不想回憶過去,以為凡是有關(guān)過去,都該是人頑強抵抗的。因為終有一天,所有苦苦糾纏著我的歷史,終會變成向我射來的子彈,顆顆致命。
父母離婚之前,每遇下雨,廚房最外一扇的窗戶就會漏雨,父親會拿一個小盆放在下面,媽媽不和他吵的時候,會聽到雨水滴進盆里的聲音。我的腦海保留這個場景,想到父親的時候,就自然想起雨落。
某天,姥姥的腰彎到不能再彎了,那根舊拐杖,豎起來只到我的大腿那么高。她終于不再忍耐,久久躺在床上,喊著背疼,我坐在床頭,蹲在一個小馬扎上,越過姥姥彎曲的背,像是越過一座不高不低的山,看到窗戶外面,慘淡的太陽,正掛在半空。
媽媽去藥店買了膏藥給姥姥貼上,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她們聊了起來。無非是鄰居家誰養(yǎng)了孩子,誰買了新的家具,誰安裝了最新款的抽油煙機之類。不知怎么,話題就到了LMXxVK3bf8NPdtDIiQUW9h5ZHPXG8Y/BCQEnhEqYBBk=我們的家庭內(nèi)部,先是說女眷們的問題,然后就到了男人身上,繞著繞著,最終還是說到了父親。
“他很久沒有來了?!眿寢屨f。
“人家要照顧自己的新家?!崩牙褔@氣。
我突然感覺自己背上那個莫名的脆弱的東西,開始癢癢的,變出又薄又有力的兩扇翅膀,在衣服里撲騰,帶著我離開了這里,飛到了更遠的地方,例如離慘淡的太陽更近的地方。她們繼續(xù)說著父親的新家,那對正在茁壯成長的龍鳳胎,父親依舊高大帥氣,他心愛的女人并不好看。
人到中年,他發(fā)現(xiàn)外貌是最不可取的東西,所以他選擇了去愛一個脾氣好心眼好的女人。媽媽從不說拋棄,而是停在原地,帶著我,沒有去下一站,她說她沒有這個打算。我深知,有些東西對于有些人無比珍貴,一生只有一次機會。
隨著年齡增長,時間的積累增長了我的見識,我逐漸明白,媽媽不想到人生的下一站也沒有辦法,時間會承載著她的過去。生活和人群就像柔軟的掃帚,把我們像灰塵一樣裹挾著掃動,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不知不覺就到了下一站,不痛不癢就忘記了曾經(jīng)情感最強烈的那些時刻。然而,悄然改變的時刻,在場的我們卻沒有察覺出絲毫的不同。
沒一會兒,姥爺回來了,提著一大堆水果和槽子糕,隔著未關(guān)嚴的防盜門,像是一個滿載而歸的山寇,臉上滿是得意和囂張?!澳阍趺床辉缯f一聲?我們飯都吃完了?!崩牙颜f?!盎貋斫o你做拐杖啊,我的老乖婆?!崩褷斍纹さ睾屠牙颜UQ劬?,把一堆塑料袋放在飯桌上,蹺著腿坐在了一邊。
媽媽從姥姥身邊坐起來,走到廚房里,隨即,里面?zhèn)鱽矶绮似疱伒穆曇簦褷斝臐M意足。
“我的老乖婆,你怎么今天這么懶。”姥爺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他的折疊刀,經(jīng)年累月的使用讓顏色變得陳舊,我想到夕陽照在生銹鐵管上的畫面,但他的刀永遠不會有崩壞的一天,姥爺愛惜他的刀,像他永遠堅持頑固一樣,是他賴以生存的精神之本。
“我生病了啊,老頭子,我的腰要斷啦?!崩牙驯硨χ覀?,朝著陽光一邊嘆氣,一邊說出這句話。我感到背上被媽媽撫摸的那個地方,開始燙灼起來,隨著陽光變亮,疼痛漸次增強。
“我恐怕會死在你前面吶,老頭子,我走了以后,你得很快找一個伺候你的人,不然……”不等姥姥說完,姥爺就咳起痰來,我扭過頭去看他,一張皺成核桃樣的黑臉,三角眼耷拉著,難辨情緒,他說:“我不會找別人啦,這輩子就只是你啦。你的腰怎么啦?”
“也不是腰,是背,舊拐杖太短了,我佝著背,就快把自己曲斷了。”姥姥慢慢地說。我想象著她體內(nèi)那些疏松的骨頭,如何在老去的身體里扭曲,變成一把利刃,刺痛它長久安臥的身體。哦,這就是痛,我的背也是這么感受到的。
姥爺嘆著粗氣,走到廚房,繞過做菜的媽媽,從角落里拿出他的小馬扎,從暖氣片旁拾起新拐杖,打開漆桶,仔細地刷。
“就要好了,會有什么不同嗎?”我說。
姥姥依然背對著我,問我:“什么要好了?”
我看著她梳成劉胡蘭頭的后腦勺,回答:“拐杖?!?/p>
她用沉默告訴我她知道了。我繼續(xù)說:“舊的那個給我吧,姥姥?!?/p>
安靜得一聲不吭。我撫著舊拐杖上生出的縫隙,姥姥用泥土和漿糊將其填平,這樣下去,也許將來在生活的縫隙里,我會逐漸遺忘舊物,尋不到過去的蹤影。
我就這樣獲得了我人生的第一根拐杖,它殘缺短小,導(dǎo)致了姥姥嚴重的背痛。我擁有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一個搖搖欲墜的身體,不能夠被稱為是體外的一條腿。但我擁有了它,這一天相比往常有了些不同。
媽媽把菜端上桌,姥爺從廚房跟了出來,身上散發(fā)出漆的味道,他說:“拐杖漆好了,就等著用吧,我的老乖婆?!崩牙艳D(zhuǎn)過身來,面對著我們,背光的臉上分辨不出笑容,她說:“老頭子,沒有你我怎么走路喲,你又幫我造了一條腿?!蔽易嚼褷斉赃?,也拿了一只碗夾菜吃飯,媽媽嗔怪我吃得太多了,我不理會。
“小瓊,你要了姥姥的舊拐杖???”
“是啊?!?/p>
“你知道一根拐杖怎么做成嗎?”
“不知道,要挑一塊好木頭?”
“你看,只要手里握著刀,看著眼前的直線,一點一點,刻下去就好了,就是下一刀,再一刀,就削出來了。就像人生一樣,一步路疊著一步路,一個煩惱堆著一個煩惱,就過去了?!?/p>
姥姥休息夠了,從沙發(fā)上坐起,遮住了姥爺臉上的陽光,我看到他整個人頓時黯淡下去。他抬頭望著姥姥,看她走路的樣子,然后說:“老婆子,你莫急,再過幾天漆晾干了,我親手把拐杖交到你手里?!?/p>
姥姥點點頭,姥爺安下心吃飯,過一會,姥姥又緩緩地搖頭。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疼痛猶如一股閃電,精準朝我的背上襲來。
三
姥爺出事后,媽媽帶我去醫(yī)院見他最后一面,他在大舅家?guī)兔ρb修,不慎從腳手架上掉了下來,直接摔塌了后腦勺。
他最后一刻的時候,我才趕到。他雙眼闔上,雙手緊握,只有嘴巴大張,似乎想說些什么。媽媽推了我一把,我知道她想讓我說點什么,不合時宜的內(nèi)向又浮現(xiàn)了,封緘了我的嘴唇。我兩手空空,口中彌漫著酸澀的苦味,只好把耳朵送到他唇邊。然后,我聽到風(fēng)從他嘴里不斷漏出來,黑洞洞的口腔,黑黃的牙齒上有凝固了的血跡。
所有人陸續(xù)到場,大舅不知去哪兒了,他把姥爺送來,人就不見了。最后,姥姥貼近姥爺?shù)哪?,姥爺終于睜開眼睛。
過了十幾秒鐘的時間,姥姥把半個身子趴在姥爺身上,安靜地哭起來。護士走過來,看了一眼心電監(jiān)護儀的屏幕,似是發(fā)現(xiàn)了一樣寶藏,聲音里透出一股欣喜,她說,人死了,你們誰和我去簽個字。
我們都不擅長告別。
在我終于拿到拐杖的那天傍晚,姥姥拄著她的新拐杖去為姥爺送行,媽媽說葬禮結(jié)束后,要送我去爸爸家住幾天,但她沒有告訴父親我們家中的新葬。對于死亡,大人選擇閉口不談。我早已知道,大人們習(xí)慣只說無關(guān)緊要的話,那些扯心扯肺的字眼,他們沒有勇氣說一個。
去參加葬禮前,在家吃飯時,大舅提起分家的事。大人們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也沒有太多回話。我早就知道,告別遠在我們放松警惕的時候就開始了。當有手有腳的年輕人做好準備離開的時候,只剩年紀最長的姥姥沒有勇氣,去明確問她的子女,誰會拿走遺產(chǎn),誰會陪她度過晚年。
等大家去叫車拉祭品時,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姥姥。我抬頭問姥姥,如果有一天真的要分家,她去和誰住,她笑了笑,沒有人答我的話。過一會兒,好安靜啊,樓道里的腳步聲都走掉了。姥姥又反問我,小瓊會要姥姥嗎?
我愣一下,然后猛地點頭,姥姥鼻腔里噴出一絲熱氣,朝陽光里笑一笑,似乎心滿意足。她取起拐杖,走到門口,費勁地穿鞋。我望著她的背影,又開始輕輕地搖頭。
后來,大家都走了,只剩我一個留下。等黃昏快走完的時候,我拿著拐杖,往父親約定的那條大路上走去。來往的巴士激起不平靜的煙塵,嗆得我連打噴嚏。不出所料,父親又遲到了。我走上北定河橋,選擇了一條泥濘卻人少的小路。北定河在冬天還沒有來的時候就凝固了,曾經(jīng)在夕陽下溫柔波蕩的河面變得堅硬無比,我掏出拐杖,站在河岸邊,對準空蕩廣闊的河面,閉上眼,手中的拐杖直直落下去。
在一聲聲輕響中我睜開眼睛,感覺臉上有分分寸寸的寒意劃過,風(fēng)從河面上來,似乎正將我一點點剝開,像是姥爺依次剝離樹枝的皮肉一般。那聲音篤定而蒼涼,并不大,透露著淺淡的寂寞。從遠處輕輕傳來回響,似是經(jīng)過季節(jié)研磨,已變成粉末。
夾雜著樹葉塵土的冰塊下面,黑綠的湖水混濁一片,魚都睡著了吧,也許。
我仍然敲著,不抱什么希望。我是怎么和親人告別的呢?姥爺去世的時候,我是淚水不斷,說不出一個字眼。最后一次對話的時候,他還在掩飾著自己的不堪和自卑,想向我透露關(guān)于人生,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心法。想到做拐杖的技法,我忽然像是領(lǐng)會了什么。這時,一個又黑又粗的身影在冰下忽閃而過,會不會是幻覺?大概,也有可能是河底長年游弋著成年的大黑鯉。
我還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想要得到的東西呢?似乎那些在身體深處微微波光閃動的磷火般的欲望,才是我人生去向的錨點。揮動著拐杖,敲擊著足下的冰面,我向河的中心走去,河中心一片潔白。我用拐杖敲擊上面的冰,一下接一下,感覺木頭就要把冰搓出火星子來。
當父親趕到,將我塞進副駕駛時,看到我快凍僵的臉上積滿了郁氣,問我發(fā)生什么了。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告訴他期末考試就要來了,冬天更近了,以及今年真的很寒,我的背上有些疼。父親一直在圍繞著我問問題,他想再靠我近一點,我知道。但他的確遠離了我的生活。我還沒來得及明白過來,我們就已經(jīng)走向了各自的遠方,想回望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早已看不清對方的背影了。
上車的時候,我?guī)狭四歉绦〉呐f拐杖,父親又開始不滿足地發(fā)問。那是什么?我說是姥爺姥姥送我的禮物。父親轉(zhuǎn)動一下眼珠,拍一下自己的腦瓜,說,是啊,女兒,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說,是啊,我的生日,我屬馬,姥爺屬鼠,我們倆的屬相相沖。父親說,明天給你買個大蛋糕,這幾天我接送你上下學(xué),你先在我家住幾天。我說,好啊,今年我十五歲了。父親說,你越來越漂亮了,你弟弟們一定很想見你。
進到父親家的時候,他的妻子不在,兩個穿著紅色布料的肉球在地毯上玩積木,他們的房子很亮,即使現(xiàn)在是太陽落下去的時候。父親轉(zhuǎn)身去書房,我打開電視,兩個紅色小肉球湊過來,他們和我坐下去一樣高,應(yīng)該有七八歲了吧,我想。父母離婚很久了,看到他們倆,我會有一種真實感,生活的確會變化,某一天你會突然發(fā)現(xiàn),真的會有一些不一樣。只有一些人的緩慢移動,看起來像是停留在原地,但是死亡、新生,這些東西會敲擊你,提醒你,你也在隨著世界改變,在你未曾察覺的地方。
我的背又開始疼起來,那里仿佛長出一種器官,這個器官撫摸著我的弟弟妹妹,讓我感覺他們嶄新的生命里還沒有一絲蒼老的痕跡。器官跑到姥爺?shù)脑岫Y上,讓我回到那天一起吃午飯的時候,他蹺著腳吃飯,我在旁邊吃撐了肚子,體外的器官觸摸到父親,我感覺到他身上寒冷的氣息,那Ug4zC7QYPfCkebEfteTMtQ==是他逐漸遠離我生活的跡象,他還未察覺,我早已落在他生活外很遠的地方,遙遠如光年。
父親從電視柜抽屜里取出一樣?xùn)|西,又小又黑,舉著走到我面前,說,女兒,站起來,我新買的傻瓜照相機,我給你拍一張照片。我站起來,呆呆地望著他。他環(huán)顧一下,又指著電視,說,站到電視墻跟前吧,那是我新裝修的,做背景很合適。我就走到那面綠色的墻前。還未按下快門的時候,我想起方才立在門前的拐杖,就去取了拿在手里。
我就這樣獲得了十五歲生日的紀念——和拐杖的一張合影。
父親說,女兒,你這樣太成熟了,女孩子話要少,笑容要多。我抿著嘴巴笑了笑,毫不吝嗇地向他展示出內(nèi)向的一面,父親說,真好,我真高興啊,你長大了。
是啊,我也感覺很好,我想這次我和歲月同步了,我察覺到了它對我動的手腳。在我身上無人能到達的地方,時光又老了一點。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