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書法源遠流長,中國繪畫星漢燦爛,其藝術(shù)精神無不相通于中國人的宇宙意識和生命情懷。魏晉之際莊玄思想的對接和融匯,引發(fā)了巨大的時代變革和文化轉(zhuǎn)型浪潮,掀起了中國歷史上空前的人的生命意識覺醒與人文精神運動,促使自然山水和書畫文賦真正獲得獨立的審美地位,開始登上社會歷史舞臺,極大拓展了中華民族的審美視野,提升了中華民族的審美境界。中國書畫藝術(shù)“含道映物,澄懷味象;設奇巧之體勢,寫山水之縱橫;立萬象于胸懷,傳千祀于豪翰”等一系列美學命題和范疇,正是在此基礎上得到了全面構(gòu)建和確立,并推動書法與繪畫成為魅力獨特的中華審美成果,傲然屹立于世界文化藝術(shù)之林。
關鍵詞:道;自然;書畫;審美范疇;中國美學
中圖分類號:J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236(2024)06-0064-08
八、意在筆前,字居心后
“意在筆前,字居心后”是中國書法美學的重要命題,它的提出與形成是中國書法美學成熟發(fā)展的顯著標志。這一命題雙重地概括了中國書法藝術(shù)理論與實踐發(fā)展的巨大成就,一方面,它源于魏晉以來蔡邕、鐘繇、索靖、王羲之、王獻之為代表的大批杰出書法家輝煌燦爛的實踐經(jīng)驗,具有不可動搖的社會文化基礎;另一方面,它對以后的中國書法藝術(shù)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幾乎成為歷代書法藝術(shù)遵循的審美律令,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書法藝術(shù)的繁榮發(fā)展。
這一美學命題,由東晉書法家王羲之在其《書論》中提出:
凡書貴乎沉靜,令意在筆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結(jié)思成矣。仍下筆不用急,故須遲,何也?筆是將軍,故須遲重。心欲急不宜遲,何也?心是箭鋒,箭不欲遲,遲則中物不入。至如“烏”字,下手一點,點須急,橫直即須遲,欲“烏”之腳急,斯乃取形勢也。夫字有緩急,一字之中,何者有緩急?每書欲十遲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謂書。[52](P29)
這段話,不僅是王羲之書法美學的集中表達,也是王羲之書法藝術(shù)的經(jīng)驗總結(jié),承前啟后,奠定了他以后中國書法藝術(shù)和書法美學的發(fā)展方向。把握“意在筆前,字居心后”這一命題,關鍵在“意”的把握。對此,歷來都有不同的理解。正如葉維廉先生所說:“意字,在中國批評中界說了又界說,還是沒有一個定論;但,我們以為不應該有定論,尤其不可像有些論者那樣把‘意’直解為‘義’,直解為‘某字代表某義’;這樣單一的觀點,是邏輯思維的后遺癥。顯然,在形象與形象之間,可以引發(fā)許多層面的思緒。所謂‘意’,實在是兼容了多重暗示性的紋緒,也許,我們可以參照‘愁緒’‘思緒’的用法,引申為‘意緒’,都是指可感而不可盡言的情境與狀態(tài)?!狻侵缸髡哂靡园l(fā)散出多重思緒或情緒、讀者得進以體驗這些思緒或情緒的美感活動領域?!?sup>[53](P25)在我看來,“意在筆前”的“意”主要包括如下幾方面的含義。
第一,意中有法,道法自然。法,即藝術(shù)創(chuàng)造方法和審美規(guī)律。那么,何謂書藝之法?或者,又該如何理解和把握書藝之法?王羲之繼承蔡邕“書肇于自然,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的書法理論,發(fā)揚鐘繇“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54](P172)的書法美學精神,明確指出“書之氣,必達乎道,同混元之理。七寶齊貴,萬古能名。陽氣明則華壁立,陰氣太則風神生。把筆抵鋒,肇乎本性”[55](P38-39),聚書之氣和天地之道、宇宙混元之理為一心,運書之意與陰陽之氣、翰墨筆韻、人之生命個性為一體,形成書中有法、道法自然的美學思想。很明顯,王羲之的書法之道,匯通了老莊哲學和玄學之道的自然精神;而王羲之的書法之意,也與老莊哲學和玄學的生命情懷齊致并歸。在此基礎上,王羲之構(gòu)建了系統(tǒng)而完整的書法理論體系,并貫通落實于自身的書法實踐活動,取得了無與倫比的藝術(shù)成就,成為中華文化的經(jīng)典瑰寶,為世所敬仰。
第二,意中有形,以形體勢。書法是有形的藝術(shù),而且是中華民族獨具一格的視覺藝術(shù),別無他比。不同于其他藝術(shù)載體,書法也是抽象的線的藝術(shù),其奧妙就在于通過筆畫的點橫豎撇折捺鉤的結(jié)合與藝術(shù)運動,結(jié)構(gòu)成意蘊豐富、神采飛揚的審美載體。羲之對此予以準確的審美概述,“須得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56](P173)
因此,書法也可以稱作是有意味的形式。英國美學家克萊夫·貝爾關于“美是有意味的形式”這一判斷,特別符合中國書法和中國繪畫的審美特色?!霸诟鱾€不同的作品中,線條、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間的關系,激起我們的審美感情。這種線、色的關系和組合,這些審美地感人的形式,我稱之為有意味的形式?!?sup>[57](P4)
書法意味的關鍵在于如何以意味形,以形體勢、以勢溢美。王羲之認為,書法以形體勢,是藝術(shù)難度極高的審美創(chuàng)作,惟遵正法,才能形有味而勢自出。他說:“心意者將軍也,本領者副將也,結(jié)構(gòu)者謀略也”,[58](P126)“夫作字之勢,飭甚為難,鋒铦來去之則,反復往還之法,在乎精熟尋察,然后下筆”。[59](P34)他在其《視形章》中對此進行了詳盡的審美表述:
“視形象體,變貌尤同;逐勢瞻顏,高低有趣。分均點畫,遠近相須;播布精研,調(diào)和筆墨;鋒纖往來,疏密相附;鐵點銀鉤,方圓周正。起筆下筆,忖度尋思;引說蹤由,永傳今古。智者榮身顯世,方懷浸潤之深;愚者不俟佳洪,如暗塵之視錦。生而知者發(fā)憤,學而悟者忘餐。此乃妙中增妙,新中更新”。[60 ](P31)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體勢盡意”是羲之書法美學的核心。要視形象體,以形體勢,以勢盡意,就必須持久浸潤,知而發(fā)憤,學而悟領,才能得其奧妙,推陳出新。顯然,“體勢盡意”是比“立象盡意”更高、更有意味的審美追求。
第三,意中有字,書韻天成。書法之美,必須是形有盡而意無窮,勢連綿而韻無盡,讓抽象的筆墨線條傳遞出萬千氣象和獨特的個性才情,充分顯現(xiàn)出審美主體的本質(zhì)力量。書法美的載體是字,字通心意,字抒胸懷,字識才性;字中能見天地宇宙,字中能藏日月光明,字中能含自然大道,但字不代表書,唯有書勢連綿、書意不絕、書韻奪人,才能成為審美的杰作。
作為中國書法藝術(shù)理論和實踐的雙重代表,王羲之對此有非常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他說:“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此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昔宋翼嘗作是書,繇乃叱之,遂三年不敢見繇,潛心改跡。每作一波,常三過折;每作一撇,常隱鋒而為之;每作一橫畫,如列陣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鈞之彎發(fā);每作一點,如危峰之墜石;每作一屈折,曲折如鋼鉤;每作一牽,如萬歲之枯藤;每作一放縱,如足行之趨驟。狀如驚蛇之透水,激楚浪以成文,似虬龍之婉蜒,謂其妙也?!?sup>[61](P30-31)這就告訴我們,字和書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字是筆劃的結(jié)合,書是字體的運動;字是書的個體存在,書是字的整體結(jié)構(gòu)形式,二者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只有書才能擔當藝術(shù)和審美的重任。字在意中,而意在書中;書必體勢,而勢必韻美;書韻天成,道法自然。這是普遍的審美規(guī)律。
九、氣韻生動,應物象形
“氣韻生動,應物象形”是中國書畫美學的經(jīng)典理念,它的誕生與形成是中國美學走向成熟的顯著標志,在中國美學史上產(chǎn)生了極其深遠而廣泛的影響,擁有非常重要的地位,為歷代書畫家和鑒賞者所遵循,宋代郭若虛甚至稱其為“萬古不移”[62](P59)的法則。
這一美學理念由南齊著名書畫理論家謝赫提出:
夫畫品者,蓋眾畫之優(yōu)劣也。圖繪者,莫不明勸戒、著升沉,千載寂寥,披圖可鑒。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jié)。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63](P355)
從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氣韻生動”“應物象形”分別是謝赫繪畫六法的第一和第三原則,“氣韻生動”在繪畫六法中位居第一,具有綱領性和總攬審美全局的作用。圍繞“氣韻生動”,謝赫還提出了“神韻氣力”“體韻遒舉”“情韻連綿”“力遒韻雅”“氣韻精靈”等一系列相關概念,但尤以“氣韻生動”最有代表性,影響最大。
理解和把握這一審美理念,“氣”和“韻”是關鍵。對此,歷代書畫家和評論者站在各自的人生角度和審美立場,做出了種種不同的解釋,有的差異甚遠,乃至完全對立,至今仍然辨析不清。我們先看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中關于“氣”的思想和認識。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64](P53)
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65](P323)
天氣不和,地氣郁結(jié),六氣不調(diào),四時不節(jié)。今我愿合六氣之精以育群生,為之奈何?[66](P153)
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67](P261)
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68](P271)
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69](P55)
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陰陽者,氣之大者也;道者為之公。[70](P402)
圣人乘真心而理順,則無滯而不通;審一氣以觀化,故所遇而順適。無滯而不通,故能混雜致淳;所遇而順適,故則觸物而一。[71](P232-233)
圣人常游外以宏內(nèi),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見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72](P155)
可以看出,“氣”是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的重要思想范疇,不能正確理解和把握“氣”,就難以認識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也難以深刻理解和把握中國美學。特別是“氣韻生動”這一經(jīng)典美學理念,不從哲學和文化淵源上深挖其內(nèi)涵,很難對之獲得全面完整的把握。從上面老莊哲學和玄學思想家的論述,我們基本可以梳理出“氣”具有如下特征:(1)氣為道的存在;(2)氣為人的生命;(3)氣分陰陽二元;(4)氣化育宇宙萬物;(5)氣主導生死變化;(6)氣通于天地道德;(7)氣神變于一;(8)氣神變?yōu)榫?;?)氣神致有靈;(10)氣神妙無窮;(11)氣無為而無不為,等等,難以窮列。
很明顯,“氣”在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中與“道”一樣,具有形而上的本體論屬性,“氣”和“道”辯證依存,互為宇宙萬物和天地生命的本體根據(jù)。與“道”不同的是,“氣”雖然據(jù)于“道”,但“道”的演變卻依于“氣”,“氣”是“道”的運動形式和生命變化的載體。氣化陰陽、氣育萬物、氣變?yōu)樯?、神變?yōu)榫?,精變?yōu)殪`,構(gòu)成不竭的生命動力和主體精神力量,情通萬物而智致千古春秋,玄鑒萬法而心映日月宇宙,比“道”更活躍、更接近人和人的世界,驅(qū)動人創(chuàng)造出更高、更集中、更強烈的新世界,藝術(shù)和美就是其杰出的代表。
因此,在“氣韻生動”這一美學理念中,“氣”有著更深的文化底蘊和哲學內(nèi)涵,它包孕著道的精神和宇宙情懷,它容納著天地萬物的生命意味和運動節(jié)律,并濃縮于人的生命世界,通過個體的性靈優(yōu)美地展示出來。從美學的角度看,“氣韻”是“生動”的前提,無“氣韻”就不可能“生動”,“生動”源于“氣韻”,“氣韻”主導“生動”。在“氣韻”美學范疇中,“氣”是本源,“韻”是代表;有“氣”才有“韻”,無“氣”也無“韻”,二者互為依存,同構(gòu)一體。總起來說,“氣韻”是人的本質(zhì)力量清逸超俗的直觀顯現(xiàn),是人的內(nèi)在情懷和外在風度和諧優(yōu)美的展示,是人的個性魅力的智慧表達,并且以愉悅、輕松、歡暢的感染力影響人們的審美選擇和價值判斷,具有無聲而強大的影響力?!敖裉靵砜矗畾忭崱鳛橐粋€美學范疇,就是與人的個性、氣質(zhì)相關的生命律動和個體才情、智慧、精神的美兩者的統(tǒng)一。”[73](P831)
“氣韻”之美,與其他審美范疇有著顯著區(qū)別。其最大的特點是,不在人工,而在自然;不在雕琢,而在天成。它是一種自然適心,順物通情,內(nèi)秀外慧的生命氣質(zhì)與情懷,通過主體心靈節(jié)奏與生命旋律的浸潤,和諧優(yōu)美地展示出合規(guī)律與合目的的審美追求,并頗具藝術(shù)意味地擴散出來,如影如幻,似有似無??尚崞湎悖蛔R其味;可賞其韻,不聞其音;可感其神,不知其理。一句話,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同時,氣韻之美也是一種不可重復,不可替代,不可言傳的美,氣韻之美只可領略,只能意會,不能模仿,有著極強的吸引力和感染力,所以說,“韻者,美之極也”;[74](P1362)“氣韻者,乃天地間之英華也”。[75](P598)洛神的風韻,曹植的情韻、嵇康的神韻,阮籍的氣韻,陶詩的雅韻,羲之的書韻,郭象的玄韻、慧遠的超韻、孫綽的逸韻、陸機的文韻等等,都是獨一無二的審美樂章,也是不可重復的千古絕響。
“韻”,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審美的主旋律。無論哲學思想,還是社會文化;無論個體人生,還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氣韻始終引導著時代風尚,主導著人們的精神追求。魏晉六朝之際,文人雅士、達官貴人、才子名流,無不以“韻”為美,莫不以“韻”為價值標準,崇尚氣韻、追求個性、玄析名理、放達山水是整體的時代的風尚和普遍的社會心理,甚至達到無“韻”不談理,無“韻”不交友,無“韻”不和詩,無“韻”不品畫、無“韻”不親山水的程度。宗白華先生曾指出:“晉人的美,是這全時代的最高峰?!?sup>[76](P178)毫無疑問,這是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浪潮推動的結(jié)果,正因為如此,“氣韻生動”才能成為魏晉時代審美的旗幟和坐標,在書畫和各個藝術(shù)領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推動中國美學獲得空前發(fā)展,并由此奠定了此后中國美學的發(fā)展方向。
十、以形寫神,傳神寫照
“以形寫神,傳神寫照”是中國繪畫藝術(shù)擺脫政治名教、完成歷史轉(zhuǎn)折、趨向獨立的標志性美學理念,是魏晉南北朝時期人性覺醒意識和社會審美心理在繪畫領域的集中反映。這一美學理念的形成與提出,是中國美學的一大飛躍,極大拓展了中國藝術(shù)的審美心理空間,提高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審美鑒賞的認識水平,激活了中國文化藝術(shù)的審美要素,并擴展到繪畫以外的一切領域,引領中國文化藝術(shù)踏上獨具民族風格的美學道路,成為中國審美文化寶貴的理論結(jié)晶。
這一美學理念,是東晉顧愷之在總結(jié)前人思想的基礎上,結(jié)合自身藝術(shù)經(jīng)驗概括形成。
人有長短,今既定遠近以矚其對,則不可改易闊促,錯置高下也。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趣失矣。空其實對則大失,對而不正則小失,不可不察也。一像之明昧,不若悟?qū)χㄉ褚病?sup>[77](P367)
顧長康畫人,或數(shù)年不點目精。人問其故,顧曰:四體妍蚩,本無關于妙處,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78](P388)
顧長康道:畫“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79](P388)
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80](P81)
從以上論述和記載可以明顯感受到,顧愷之對藝術(shù)創(chuàng)造有著極高的追求,對繪畫的審美表現(xiàn)有著獨到而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把握,他的藝術(shù)境界和審美要求,既是他個人的尺度,也是時代的坐標。一方面,他暢攬時代之風尚,熱愛山水,追求個性,才性卓絕;另一方面,他順應社會思潮,統(tǒng)無御有,玄思深遠,明析畫理,對前人思想和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予以系統(tǒng)總結(jié),提煉出內(nèi)涵豐富而簡明深刻的美學命題,“拉開了真正的古典繪畫美學的序幕”。[81](P314)
顧愷之抓住繪畫藝術(shù)的本質(zhì)特征,提綱挈領地突出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審美把握中“形”與“神”的關系,概括出“以形寫神”“傳神寫照”“傳神之趣”“悟?qū)νㄉ瘛钡葘徝烙^念,輔以其他參考,為人們正確處理藝術(shù)創(chuàng)作和審美鑒賞中的“形神”關系,提供了理論基礎。
中國文化和中國哲學中,“言意”之辯、“象意”之析、“形神”關系,歷來為人們所關注,許多思想家都為之提供了寶貴的借鑒。其中,尤以莊子和王弼最為突出。“言意”和“象意”問題,至王弼已經(jīng)得到圓滿解決,但“形神”問題,從漢代開始至佛教傳入以來,似乎爭論更加激烈,形成明顯的兩派。
一是以王充、桓譚、范縝為代表的無神論派,認為神不能獨立存在,必須依賴于形,形在神在,形亡則神滅。猶如燭火關系,燭燃則火明,燭盡則火滅?!熬窬有误w,猶火之燃燭矣;如善扶持,隨火而側(cè)之,可毋滅而竟燭。燭無,火亦不能獨行于虛空,不能后燃其灺?!?sup>[82](P178)
二是以慧遠、支道林、僧肇、鄭鮮之等為代表的神不滅論派,認為形神一體,聚則為形,散則為氣,形亡而神不滅。慧遠的觀點非常有代表性:“神也者,圓應無生,妙盡無名,感物而動,假數(shù)而行。感物而非物,故物化而不滅?!?sup>[83](P85)又說:“固知神形俱化,原無異統(tǒng),精麝一氣,始終同宅。宅全則氣聚而有靈,宅毀則氣散而照滅;散則反所受于天本,滅則復歸于無物。反復終窮,皆自然之數(shù)耳?!?sup>[84](P85)
慧遠的“形神”論是玄學貴無派的典范,影響很大。其根本思想是天地萬物,皆源于道、出于無,聚則為形,散則為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千變?nèi)f化,化育萬物;神隨道存,與道同體,以無形無象無聲無味無為為本。所以,神道同一,永存不滅。這和老莊哲學有著極深的淵源,極為相似。我們通過歷代哲學家的論述,就可得到清晰的認識。
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噬钪稚疃芪镅桑裰稚穸芫?。[85](P164)
至道之極,昏昏默默。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形將自正。[86](P150)
處無為,而物自化。墮爾形體,黜爾聰明,倫與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釋神,莫然無魂。[87](P154)
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88](P187)
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89](P230)
形者生之舍也,氣者生之充也,神者生之制也,一失位則二者傷矣。[90](P58)
心者形之主也,神者心之寶也……與道為際,與德為鄰;不為福始,不為禍先;魂魄處其宅,而精神守其根,死生無變于己,故曰至神。[91](P70)
夫至人虛心冥照,理無不統(tǒng)。懷六合于胸中,而靈鑒有余;鏡萬有于方寸,而其神常虛。至能拔玄根于未始,即群動以靜心,恬淡淵默,妙契自然。[92](P209)
神體靈照,妙統(tǒng)眾形。……神即形為照,形因神為用,斯則然矣。[93](P198-199)
顧愷之在總結(jié)吸納前人哲學思想的基礎上,根據(jù)自身藝術(shù)實踐經(jīng)驗,獨創(chuàng)性地提煉出自己的美學思想。他對“形神”關系的認識和把握,基本上是辯證的。一方面以形為基礎,以形為載體,視形似、形式、形象塑造為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初級目的,要求作品形象的長短、遠近、大小、高下等必須符合比例,逼真而合規(guī)律;另一方面以神為中心,把體現(xiàn)人的宇宙情懷、生命意蘊、個性品質(zhì)等精神特征作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根本目的,要求“以形寫神”“以形傳神”,展示出合目的的美,釋放出獨特而卓越的審美感染力,并取得持久的生命力,使之永不凋謝!
總起來說,顧愷之美學是以“神”為目的和中心的,但他并不否定“形”。其本質(zhì)是以形寫神,以神照形,形神兼?zhèn)?,形與神相互依存,并互構(gòu)為美的整體,形成合規(guī)律與合目的的統(tǒng)一。從美學的角度來看,愷之美學的鮮明特征體現(xiàn)為“寫神—傳神—通神”遞進并列的三部曲,并由此步步提升,走向無限的審美境界。
第一,寫神。寫神是愷之美學的第一境界。這一境界的主題是“寫實”,即以細節(jié)的忠實和整體的還原,逼真地塑造美的形象,盡情地展示精神的魅力。其基本特征是,度物象取其真,得形容攝其神。真實地再現(xiàn)藝術(shù)形象的態(tài)勢與方位、結(jié)構(gòu)與布局、細節(jié)與整體之間的關系,藝術(shù)地實現(xiàn)以象盡意、以形體性、以形寫神的審美追求。這即愷之美學的第一境界,也即“以形寫神”的審美境界。
第二,傳神。傳神是愷之美學的第二境界。這一境界的主題是“神照”,即以優(yōu)美的意境和詩意的追求,熱情地釋放出精神的力量,使之富有意味地映射形象、充分地照耀藝術(shù)空間,實現(xiàn)美的升華,成為“天地之鑒,萬物之鏡”。這是一種釋心源于萬里江山,擁萬法于咫尺畫面的藝術(shù)追求,促進人的目的與物的規(guī)律實現(xiàn)完滿的審美統(tǒng)一。這樣的思想,玄學哲學家僧肇也有真切的論述:“圣人真心獨朗,物物斯照;應接無方,動與事會。物物斯照,故知無所遺;動與事會,故會不失機?!?sup>[94](P77)這說明,“心照”與“神照”有著充分的社會文化基礎。這即愷之美學的第二境界,也即“傳神寫照”的審美境界。
第三,通神。通神是愷之美學的第三境界。這一境界的主題是“神會”,即主體心靈會通于宇宙萬物,自我生命同步于山水脈搏,人生思考訴諸天地道德,使主體的生命情懷得到充分顯現(xiàn),人的精神境界獲得無窮提升。這與通天地,合道德,行萬物的莊子精神一脈相承;與理為神御,道為神會,形為神照的玄學理念齊致相通。根本上說,這是老莊和玄學虛心冥照,靈鑒動靜,精神四達并流而無所不極之哲學思想的審美再現(xiàn)。其根本特征是,思接千載熠熠生輝,視通萬里心映山河;神飛揚且合規(guī)律,意悠深而合目的。本質(zhì)上說,愷之美學的通神,就是神通,即通于道德,齊于萬物;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只有這樣理解,才能真正領悟他的美學精神。
統(tǒng)攬顧愷之豐富多彩的審美感受和思想淵源,我們可以清晰地梳理出其美學內(nèi)涵和外延。就現(xiàn)實來看,愷之繪畫藝技精微而心游萬機,功夫天成而神韻妙舉;深識畫理情致物象,神形相映意味深長;徹底扭轉(zhuǎn)了中國人物畫的傳統(tǒng)理念,推動人物畫和山水畫齊聚于人的生命意蘊,形神同體并煥發(fā)出勃勃生機。長遠來看,愷之美學在注重形神兼?zhèn)洹⑿紊窬忝赖幕A上,神通萬法,正形外之形,悟象外之象,品味外之旨,韻天外之天,極道外之道,促進中國繪畫藝術(shù)踏上光明的藝術(shù)大道,為中國視覺藝術(shù)開辟了廣闊的審美前景。
總之,中國書法與繪畫美學的成立,必須具備這樣三個條件:(1)獨立存在的研究對象,包括對自身結(jié)構(gòu)、本質(zhì)和特征的研究,既要有一般發(fā)展規(guī)律的闡述,又要有個別性的研究方法;(2)獨立完整且有代表性的專業(yè)理論著述,不可動搖而影響巨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成就,代表人往往是藝術(shù)實踐和思想理論方面具有雙重影響力的權(quán)威奠基者;(3)具有支撐美學理論的核心思想、主要命題、范疇和概念,而且成熟定型,影響巨大。其誕生形成是歷代眾多書畫實踐者和思想家共同勞動的結(jié)果,特別是著名人物的思想理論,以其不可磨滅的貢獻對中國書畫美學發(fā)展產(chǎn)生長遠而持久的推動作用。
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書畫美學產(chǎn)生與形成的上述條件都已具備,除本文論述研究的思想命題和重要著述外,尚有許多內(nèi)容因篇幅限制不能具體展開,但其意義和價值、作用和影響絲毫不遜。波瀾壯闊的魏晉大變革時代,人的覺醒和文的自覺思潮風起洶涌,席卷了社會生活和文化藝術(shù)的各個領域,書畫當然不能例外。在哲學和思想領域,首推老莊哲學和玄學思想影響巨大,不僅是書畫美學產(chǎn)生的主要思想源泉,直接推動了中國書畫美學構(gòu)建和形成,也成為魏晉之際社會文化變革的核心思想動力,不能不引起我們深思并展開進一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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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德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