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之河

在大北方，樹木纖細而稀少之處，有一條寬闊的河，沿著那條河的兩岸，每時每刻都有一朵火焰在較遠的上游被點燃。這樣的情形發(fā)生在夏天，那時，白晝永不會結(jié)束，無形的火焰燃起之后，煙霧就從火焰中升起，一路上升到外面的天空。冬天，通常在很遠之外也能看到那些熊熊燃燒的地點，仿佛天空正開始漸漸變得平展，新的行星被置于其中，發(fā)出紅光，因為它們正在以水平狀升起來，然后，無論誰觀看，遲早都會感到被一種成為在自己面前逃逸的黑暗攫住。這發(fā)生在春秋兩季的霧靄中，那時，即便是距離很近也無法看到火焰，然后那些火焰突然就以閃閃發(fā)光的云的形態(tài)顯現(xiàn)出來。因此，時間不斷朝上游流淌。正如必然的那樣，他們會感到自己是否要生活在那個國度。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夜，最后一朵火焰獲準在山中一條南流的清溪旁邊熄滅；在一年中的第一個早晨，時過子夜的片刻間，一朵火焰在西岸的冰上被點燃，在那里，那條河流進封凍的大海，越過河口而前往東岸，為了幫助太陽穿過冰層升起來，它在那里越燃越高，成為不顧一切、冒著熱氣的遼闊的大火。然后，他們將一個又一個時辰前行，引導太陽在冰層下上升到河流上面，直到它最終升起，然后直到它永不會落下，也直到它消失之后。他們永遠不會到達源頭，他們認為自己會淹死，要不就被凍結(jié)在冰川中，就像他們傳奇中的某些英雄，依然面朝南方。在最后的灰燼那邊，他們埋葬他們的死者，那條河在那里始終寒冷，也始終不曾有人去探索群山。

墻

每個方向都有山。我們已經(jīng)身在高處，無論我們在哪里觀望，那些山都會更高。有時候，太陽在這座山后面落下，有時又在另一座山后面落下，這由我們而定。在大多數(shù)地方，山巒上升得過于陡峭，因而沒法攀登。四面八方，遠及山巒，都有小小的院落和鋪著瓦的屋頂，樹木從一些院落長出來，狗兒不斷吠叫，球飛進空中，掉在看不見的地方，孩子們的嗓音飄過屋頂，公雞老死不相見，卻彼此啼鳴著回應(yīng)。不朽的風暴在山巒周邊中斷，巖石中有洞穴。夜里，一朵朵云降臨到花園，每次都要把街道抹去幾個時辰，那些街道被折疊起來，房子在它們上面一起痊愈。然后，如果你把耳朵貼在沉重的墻上，你就聽得見一聲心跳。

同時，街道被收起來放進山中洞穴。它們躺在那里的黑暗中，沒說一句話就講述自己知道的一切，那一切都被沖走，而街道濕漉漉的，被歸還，準備好繼續(xù)觀看。街道被歸還，被沖掉一點，但除此之外還是一樣，對于很多人，差異并不明顯。地下溪流中，一切都在黑暗中透明。唯一的聲音就是流水聲，只有街道才聽得見。當街道被歸還，房子就停止呼吸，它們可以長時間屏息，而不被注意到。

街道離開時出生的孩子，想起自己的沉默。以前，為了在這個國度實施統(tǒng)治，一個具有王室血統(tǒng)的孩子不得不在這樣的時候出生，于是一個助手陪伴著王室接生婆，在整個分娩期間，那個助手一直把耳朵貼在墻上，祈求街道不要歸來，一條街道都不要歸來，甚至不要歸來片刻。如今，人們認為這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洞穴沒有聆聽街道，僅僅沖走故事。它們知道，街道不會永遠來到它們那里聆聽水聲，還知道有一天房子不會痊愈，街道和墻兩者都會經(jīng)歷它們的下一場死亡，軀體的死亡。然后，那最終沉默的水會僅僅磨掉早就透明的面龐，只留下眼睛。

十字路8xentYSG3tPwWt/4dVTZ4g==口

如今我已經(jīng)兩次來到十字路口了，仿佛要永遠固定在那里，最終，在同一個地方，沒法給這一次和下一次之間的光芒完全不同的方式命名。那種差異是永恒的，我只能把光芒的未來大致想象成我已知的光芒，當然，事實上那會完全不同。正如可能的那樣，是否會有第三次。

第一次有一個綠色小男孩。我獨自走來，當我在十字路口停下，他就從我右邊幽暗的森林中顯身。天空黑暗，顯得他尚不真實，一尊月光構(gòu)成的雕像。但他認識我，期盼著我。他會在黑暗中引導我，但他沒有容貌，他需要我的眼睛。他不得不成為一只衣袖，而我不得不成為一只手，將要摸索著穿上他這只衣袖。一個孩子的手。

第二次有一個紅色小男孩。那是白天，顯得他尚不真實，從同一個地方顯身，出自于綠色葉簇，一尊紅布構(gòu)成的雕像，狀若第一尊。他會帶著我前往我要去的地方，但他沒有容貌，甚至無法站起來，他需要我的生命進入他，就像軀體進入影像，就像帶著我那雙磨破的手在我前面前行。一個孩子的生命。

正如我后來意識到的那樣，每一次，十字路口都是我生活的一天，我沒法說明。我甚至不知道我忘記了那一天的哪個部分，那個部分排除了所有其余的東西——它的號碼，它在一周中的名字，它的季節(jié)，它的圣人。但每一次，我都作為一個孩子，通過那顯然是唯一途徑的事物進入它，穿過去。即便如此，如果我再次到達十字路口，我會再次認為，在完全不同的光芒下，不會有三個我，而只有一個，呈現(xiàn)出未知顏色。

岬 角

大海一路閃耀到南方的地平線，那里有兩座山，煙霧彌漫的鏡子。對于我們大家，這是早晨。

一線線白色浪沫從左手邊滑進來。鮮艷的天藍色碎浪，在一些地方顯現(xiàn)出釉彩。卷曲的瓷器，栩栩如生。暴風雨肆虐十天之后出來的太陽。碩大的波浪顯得碧綠，突然從駕馭而來的膨脹中用肩推擠著，向前奔涌。在其他地方，氣息那長長的屋頂石板經(jīng)過，朝內(nèi)陸延伸。一代代鮮艷的浪沫的一次次入侵、一個個時期，同時在珊瑚上面前進，奔向珊瑚沙，在無數(shù)的變化和距離之后，繼續(xù)到達根本沒有達到的地方。

右邊，在西面，浪沫上面，一片風吹的浪花迷霧升了起來，朝內(nèi)陸移動，匯入緊靠在海岸山巒上的沉重的云：綠色山脊直上直下，規(guī)則得就像塑像，那并非任何東西的塑像。陡峭的山麓丘陵露出大理石的紅色花紋，那是侵蝕之處，一種分開而又無言地退縮的皮膚。山谷張開，其擴寬之處長滿棕櫚和香蕉樹，葉片的浪沫。幽暗的懸崖之間，一束束陽光的山谷，一排排鋒利的扶壁，并駕齊驅(qū)的石頭馬脖子，點綴著斑斑地衣。它們之間，水以白色瀑布的形態(tài)奔涌?！皷艡凇币辉~回響著，環(huán)繞世界。

清晰的東邊，藍色的東邊，看不見的喧鬧的風之母，沒有開始，沒有名字。云朵聚集在陡峭的山巒上，加深，它們的影子在幽暗、鋒利、斧劈刀削的懸崖上發(fā)黑。那些影子穿過裂縫而漂浮，充滿高高的洞穴。

下面，有兩片平坦的屋頂，兩邊各有一片，遮住部分大海。兩片屋頂都沒有完成：右邊那片屋頂上，有一根新建的鐵皮煙囪，上面濺著瀝青，早就在轉(zhuǎn)變霧的顏色，成為我們的時間中的一座塔。雨以大海的速度占領(lǐng)山巒。錘子聲起初好像是獨立的，鋸子聲混合在一起，雨消失。

馬 丁

你在山丘腳下轉(zhuǎn)入一條白色的土路，前面有個人搬著一根橫跨道路的屋梁。他跟你朝同一個方向前行，但在前面一段距離，在前面五分鐘之遙，還不到五分鐘，在前面三分鐘之遙，保持朝同一個方向前行，絕不會看見你。盡管那條路有點蜿蜒，水流沿著谷底一路奔涌，路上沒有別的人。肥沃的牧場上有牛馬，有驢，在為了晾衣而種植的多刺疏林上，有晾曬的衣物，一座山丘上，有教堂圓頂，從另一座山丘后面，有一片藍煙的云裊裊升起，有黑鳥，山巒之上有小小的白云，有默默而匆匆流過石槽的水，有銅管樂器的聲音之光，有風，有飄動的羽毛。

因為他從不轉(zhuǎn)身，他就絕不會看見你；因為他搬運的那根屋梁橫跨道路，他就絕不會轉(zhuǎn)身。他把那根屋梁放在身后，用雙手和吊掛在頭上的帶子搬著它。他把那根屋梁平衡在他的背上、掛在頭上的吊帶上，繼續(xù)前行。他在頭上、雙肩的斜面上、雙腳上、腳跟背面、雙腿背面、肺葉上承受著重量，雙手承受的重量很少。他穿著一件跟那條路的顏色相同的外衣，下垂到雙膝，那破爛的長褶邊不斷在風中抽打。他的腦袋背面的長發(fā)始終面對著你，但他保持相同的距離。

盡管他那么久之前就出發(fā)了。

他也先于你五分鐘出生。

如果他在三歲時差點沒病死，他現(xiàn)在就會遙遙領(lǐng)先于你，看不見，那根屋梁早已擱在適當?shù)奈恢蒙稀?/p>

如果他在五歲時摔斷腿而又沒治好，他現(xiàn)在就會遙遙領(lǐng)先，請你原諒。

如果他那兩年痛苦得奄奄一息的母親再活上十分鐘，他現(xiàn)在就會落在你的后面，你絕不會看見他。他并沒出生在你最初看見他的地方，如果他的旅程、他的整整一生中的任何細節(jié)都不同，他就不會及時出現(xiàn)在那里。

如果他的名字不同，他就不會及時出現(xiàn)在那里。

他名叫馬丁，但你無法知道。

如果圣人不曾生活過，那個人就不會出現(xiàn)在那里。

但這個世界并不是用任何其他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

水正在回流。

他搬運的不是一根屋梁，而是兩根。

但他孜孜不倦。他保持相同的距離。

你不會追上他，去查明他在干什么。在一個屋梁、屋椽、木板、桌子、櫥柜、長椅、床、門、柵門、柱子、棚屋、圍欄、火焰的國度，每塊木材都不曾失竊。

W.S.默溫（W. S. Merwin， 1927-2019），美國著名詩人、“新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代表人物之一，生于紐約市，曾就讀于普林斯頓大學，大學時代開始詩歌生涯，1954年獲得“肯庸評論詩歌獎”，后來又獲得“全國圖書獎”并兩獲“普利策詩歌獎”。其詩集主要有《移動的靶子》《虱》《搬梯者》《寫給一次未完成的伴奏》《羅盤之花》《林中的雨》《旅行》《雌狐》《瞳孔》《在場者》《天狼星的影子》《早晨之前的月亮》《花園時光》等，另有散文詩集《礦工蒼白的孩子》《房子和旅人》。其作品不僅具有神秘性，還模糊了文體間的界線，呈現(xiàn)出跨文體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