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僅僅夸你“文筆優(yōu)美”,那么基本上可以判定,他是個文學(xué)的門外漢。然而與此同時,你也應(yīng)該明白,此人一定過著相對平實穩(wěn)妥的生活,心智健全,處事練達,懂得禮讓他人,寬厚自己,大可以愉快而輕松地與之相處。與那些走火入魔的詩人相比,“文筆派”未必不是更可愛的人。他們熱愛的文學(xué),是大學(xué)時候的詩歌朗誦、演講比賽,是穿著套裝親切優(yōu)雅的主持人吐出的長串形容詞,如果還有幾個拗口的四字成語,一段氣勢磅礴的排比句,就足以讓他們熱淚盈眶。
因此,如果參加一個不長不短的文學(xué)研修班,需要選擇一位室友,遇到“文筆派”是一種幸運。我的室友是個雙子座,在市屬事業(yè)單位工作,她開著特斯拉,穿著香云紗,昂首挺胸,歡天喜地。作為文學(xué)院的骨干,簽到的時候她熱情地單手趴在我肩上打了個招呼,就開始在酒店上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她要協(xié)調(diào)會務(wù),做通訊員、小組長,寫新聞稿、整理發(fā)言,她很少待在房間,卻常常給我?guī)э垼齺砣ポp手輕腳,卻并不對我的作息吹毛求疵,不出幾天,我們就有了女人間的親密情誼。
“丁一禾,我寫了一篇文章,叫‘回憶博物館’,我的英國參贊朋友說,一個人的博物館,這個角度,這個點,非常奇特而充滿意義……”
“博物館?帕慕克有本《純真博物館》,好像倫茨也有一本,是不是叫《家鄉(xiāng)博物館》?就是寫《德語課》《面包與運動》的那個倫茨……”
我背對著她,一邊泡茶,一邊跟她閑聊。待我將蓋碗翻轉(zhuǎn),用公道杯分茶,看茶水粘著杯沿碎步攀升,泡泡們旋生旋滅,啪啪啪……我才發(fā)覺似乎空氣過分安靜了。我后知后覺地扭過頭,發(fā)現(xiàn)室友斜倚在床邊,正迅速地敲擊著手機。她的鼻頭顫顫巍巍著幾顆汗珠,臉上泛著大驚失色后的一絲蒼白。我即刻明白我說錯了話。
也是怪我的茶席方位不佳,我實在是忽略了她的語氣和神情。她不僅是在描述自己的一篇文章,更是在不無驕傲地講述自己或許實現(xiàn)了一次了不起的原創(chuàng)。而我隨口拋出的兩個人名,忽然讓她多了兩個隱秘的競爭者,緊急搜索后發(fā)現(xiàn),其中一位竟然是諾獎得主,這一定讓她萬分沮喪。
我也是非常后悔,生怕這突如其來的尷尬毀了美好的宿舍生活。然而“文筆派”果然沒讓我失望,第二天,她完全忘記了帕慕克,務(wù)實進取的她開始和我商量新書發(fā)布會。揮別昨日,她今日的煩惱非常具體,那就是希望能在發(fā)布會上邀請到一兩個文學(xué)大腕,我急忙抓住這個機會向她示好。
“你可以找張惟謹?!?/p>
“真的嗎?張老師,惟謹老師!哎呀,我倒是有他的微信,上次改稿會他來給我們輔導(dǎo),他人特別好,沒什么架子,但是,張老師太出名了,他能來嗎?”
“大膽地去邀請!相信我,他會來。”
微信從手機屏幕里跳出來,室友發(fā)了一個巨大的“親親”?!岸∫缓?,你太神了,張惟謹老師剛剛回復(fù)我,他可以參加我的發(fā)布會,還會與英國參贊視頻連線。他說,他非常愿意‘去到世界’,他好像是這么說的,我沒聽太清楚……”
我一邊回復(fù),祝賀祝賀,一邊在心里默念研修班的群公告:全體學(xué)員于10日參加“張惟謹研究院”揭牌儀式。
我和張惟謹最后一次碰面是在A城一家書店樓梯的拐角處。我和他算不上朋友,但他和林彥閱讀體量上的華山論劍,在文學(xué)青年的圈子里流傳甚廣。我追著林彥讀了一年的書,因此和張惟謹時常遇見。那天他倆聊到《拍賣第四十九批》,我在樓梯拐角處撞見提前離席的張惟謹,提出用精裝版《佩德羅·巴拉莫》跟他換托馬斯·品欽的書。他低頭盤算了兩秒說:“精裝本?那我再給你一本《修道院紀事》吧?!?/p>
這就是張惟謹,樸實,謹慎,錙銖必較卻也童叟無欺。也許是經(jīng)歷過高考失利及臥薪嘗膽般的考研,他以極其痛苦而堅強的意志力擠進了翰林學(xué)府。因此雖然之后的他接連擁有“翰林神器”和“貴人神器”,然而那段徒手攀登的日子太過刻骨銘心,張惟謹從未得意忘形?!拔覐膱D書館目錄A開始按序號閱讀?!彼麑ξ艺f,一種微小但確信的驕傲掛在臉上。雖然我更喜歡林彥的桀驁不馴和一針見血,但也實在不用懷疑張惟謹?shù)奈膶W(xué)修養(yǎng)。那時候的他對待文學(xué),“既刻苦又充滿激情?!绷謴┱f。“僅僅是缺乏一點才華?!蔽艺f。
張惟謹?shù)馁|(zhì)樸和他的雄心交相輝映,在發(fā)跡之初頗有些喜劇色彩。那時候的他雖已任職《華麗月刊》,但畢竟只是一名普通編輯,鮮有機會“去到世界”。偶有一次他得幸被安排參加一場聚集各國作家的高規(guī)格會議,卻忽然身體抱恙無法到場。會議如火如荼但又百無聊賴之際,主持人忽然接到張惟謹?shù)碾娫挘瑧┱埓虼髸虑?,并委托她?wù)必替他全文念出他精心準備的發(fā)言稿。各國作家誠惶誠恐,將發(fā)言稿耐心聽完,都暗忖自己竟未聽說過這位著名作家張惟謹。
一進酒店房間,室友就將一塊香糯的榴蓮塞進我嘴里。“來啊,丁一禾,快給我講講張惟謹老師!”她摟著我,貼著我的耳朵,“你和他的關(guān)系一定非同一般!”
要怎么講呢,我望著可愛的室友,打定主意不再讓她大驚失色。既然“才華”這種“你可能還未擁有它就會先被它反噬”的無用玩意兒,并不是什么生活的必需品,用“才華”干擾“文筆派”的優(yōu)美人生是可恥的。我決定神秘一笑,讓室友盡情地往私人生活那里聯(lián)想了事。我總不能告訴她,我對張惟謹行為的確信并不需要和他有什么親密關(guān)系,而是因為我老早就知道,張惟謹熱愛開會,在他看來,會議是舞臺,是窗口,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直通世界中心,那一定是會議主席臺。張惟謹不會參加任何私人聚會(貴人除外),這不僅可以避免人情債(讓他不得不讓渡一些珍貴的資源),還會讓他有珍惜時光及不拉幫結(jié)派的好名聲;與此同時,張惟謹會不厭其煩地參加哪怕最不起眼的公眾活動,這不僅讓他能收獲室友式的感激涕零,還可以積少成多地積累名聲。我當(dāng)然更不能告訴她,張惟謹?shù)男廊粦?yīng)允,是因為他“缺乏一點才華”。
“我想起張惟謹老師的一件小事。大概十五年前北京的初夏,我們五六個年輕作家在‘東北虎’自助餐廳吃飯。”
“是不是王府井那家,曾經(jīng)特別火?!?/p>
“是啊,時過境遷,那餐廳早倒閉了。我記得那天張惟謹去拿了一杯葡萄酒,他呷了一口,對身邊的人說,這酒怕是摻了水。那人看穿了張惟謹笨拙的裝模作樣,他順手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說,嗯,這水怕是也摻了水!”
室友哈哈大笑。要不是她的追問,在這個故事里,我們通常只會記住嘲諷他的那句俏皮話和說這個俏皮話的機靈鬼,根本不會記得“這酒怕是摻了水”的張惟謹。他果然有些像兌了水的礦泉水,明明也摻了假,卻并不好描述。你要把他說清楚,非動用精密儀器不可,然而你如果如此大費周章,那瓶水就會看起來越發(fā)無辜。就像你說他的小說寫得不好,那也不過是摻了水,除了讓黏稠窒息的平庸浪費你幾個小時,也不會有什么實質(zhì)的害處。
這也正是我縱然跟他很有些交往,卻覺得自己并不是他朋友的緣故。我總是滿懷心疼地看著那幾個在高校教書的評論家姐姐們,一口一個惟謹?shù)亟兄?,親切地喂他零食,當(dāng)他是自家兄弟。這實在是有些自作多情,她們一定無法相信,憨厚老實的張惟謹舍得給她們的,也就是不缺斤少兩的交易罷了。
“我百度過張老師的經(jīng)歷,他一直在樓里工作?”
“可不是嘛,堪稱‘大樓吉祥物’。我不哄你,張老師太吉祥了,仕途和大獎的雙料贏家,說什么文學(xué)是‘失敗之書’‘錯誤的一邊’,看看張老師……”
室友接到電話擺擺手出去了。其實張惟謹和“文筆派”的氣質(zhì)幾乎重合,卻略有不同,就像平凡之外會有“平庸”的近義詞。大概是因為閱讀上錐心刺骨的用功,張惟謹雖然不擁有才華,但他總歸離才華近了一步,而這一步恰好讓他看見了才華。沒錯!張惟謹認得才華,那駭人的、無理的才華,他一早就確切地看到、認得并眠思夢想。這實在是上天開的一個巨大玩笑:一個人認得才華,卻自始至終無法走近它。
我料想張惟謹并沒有一開始就向這個玩笑妥協(xié)。他和“文筆派”及其他文學(xué)青年一樣,走在艱難的平凡之路上。甚至?xí)r至今日,他也僅僅是以一種本能的一知半解,在某些直面才華的晃眼時刻,才不得不默默地、認真地吞咽一個苦澀。在與才華纏斗的那些時日里,他只有最壞的和稍好的時候。在這個神秘的世界,境遇總是讓他滿頭大汗。他雖然東沖西突,卻看不見敵人清晰的輪廓,他知道這樣寫不太夠,卻只能感受到一團模糊的焦慮。他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是只勤勞盲目的土撥鼠,他馬不停蹄。他知道才華在身后或前方瞄著他,那距離或近或遠,像長鞭或耳光,不時地拍打他,而他一籌莫展,毫無頭緒,只好比昨天更刻苦一些。如果你回頭去看他的起點,讀過那幾篇相當(dāng)差的中短篇(“如果你要了解一個作家,不僅要看他的好作品,也要看他的壞作品”——張惟謹語),你一定得承認這最初的搏斗多少還是讓他有所精進。畢竟勤勉謙遜的品質(zhì)在千百年成就了各行各業(yè)的傳奇。如今眼看著平庸?fàn)恳鴱埼┲斪叩健皬埼┲斞芯吭骸钡呐曝抑?,我無限感慨。
“啊,才華,你這個心不在焉的美人,你將事物全部的價值存在于藝術(shù)家的眼光中,你是追求者,是這個世界擁有的第一印象,你是不可預(yù)見的欲求,你從來只有獵手的波折,不懂困獸的磨折……”
張惟謹拼命地讀,勤懇地寫,他學(xué)來的技巧變成頭緒繁瑣的條條框框;他覺得書里的思想很上頭,卻暈乎乎不明方向;他想要抒情,只是情緒過于干燥,延宕的虛線竟湊不齊一枚完整的省略號;深呼吸眺望遠方,視線常常在腳下幾米的地方混沌;他做人規(guī)矩,生活枯燥,為了文本里有些腥臊氣味,只得反復(fù)讓那位辦假證的同窗出場;他的笑話端端正正,他的夢中情人不胖不瘦;他只不過想用兩種腔調(diào)為敘述增色,但縱然以體裁的藩籬進行分隔,他的語言仍然無法形成一絲風(fēng)格。他費心炮制的兩種聲音像兩個可憐的雙胞胎,刻意穿著迥異的服裝,手拉手賣力地二重唱。好在他們一起跑調(diào),于是文本雖無波瀾,亦無錯漏。任一個初識文壇的文學(xué)青年讀了張惟謹?shù)男≌f,都會對自己恢復(fù)信心;而如果這青年進而去觀察張惟謹?shù)某擅?,那份兢兢業(yè)業(yè)的艱辛又足以將他勸退。特別是一旦想到,他如此全力以赴,僅僅寫到這個程度,而僅僅這種程度,又讓他功成名就,這一來二去的吊詭,像是鬧了鬼!
許多自負的評論家會罵委蛇君,卻幾乎沒有人罵張惟謹。張惟謹遠不如委蛇君锃亮聰明。平心而論,哪怕是委蛇君最江郎才盡的時候,也比張惟謹多出十八般武藝。更何況委蛇君在年輕的時候擁有過真正的才華,這才華也讓他遭遇過真正的挫折。張惟謹沒有這種煩惱,才華從未光顧過他,更不用說反噬他了。他全部的智力和零碎的能力只能發(fā)出微弱而彌散的光,那些短淺的光,不足以讓他覬覦黑暗,更無法與黑暗交易,因此他無論如何都算個好人。那種一看到底的絕望也從來沒有襲擊過他。因此他絕不會像委蛇君那樣佝僂,枯萎。
張惟謹生氣勃勃,那些生氣脹滿了他體內(nèi),尤其是他的臉,形成了一種旺盛而忭踴的假象,這反而讓張惟謹?shù)捏w貌有種肥潤敦實的泰然。
正是這種泰然慢慢點撥了他。他明顯地感覺,相較文學(xué)世界的殘酷無理、全不奏效,現(xiàn)實世界待他卻有一種誠不我欺的安穩(wěn)。在“翰林神器”及“貴人神器”的照耀下,他的現(xiàn)實一直在給他兌現(xiàn)一種“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神話。 “平庸”可以保證他不會追光一樣地自尋煩惱、刨根問底。再說,他從未得意忘形,他勤勉的名聲震耳欲聾。他工作認真,對于那些他一眼就能辨認出的同類,還會偶爾出手幫忙。共事的女孩們首先發(fā)現(xiàn)了張惟謹?shù)拿孛?,也不過是嘲弄他,開他服飾氣質(zhì)上的玩笑,或出言不遜、翻幾個大大的白眼。而張惟謹情緒穩(wěn)定,“規(guī)規(guī)矩矩地憋著”。他沒什么情緒,就像他筆下的紙頁一樣,從沒有過激奮或興致盎然的時候。他不介意那些了無根蒂的言語襲擊,他更在乎事實位序上的寸步不讓、齊整體統(tǒng),例如去大地文學(xué)院培訓(xùn),他不僅要“由于工作繁忙”遲到幾日,和同學(xué)見面的第一句話,“我每次都是來講課,這回很特別,來當(dāng)學(xué)生了。”他其實早就實現(xiàn)了財富自由,卻從不見他享受。
離開文學(xué)的張惟謹雖然仍舊日乾夕惕,但在頻繁獲獎后,他不再妄自菲薄。雖然他還是時常在鏡頭前說些蠢話,或一篇發(fā)言稿哺育三四處會議,但遠眺榮譽,他目標清晰明確。張惟謹焦慮而瘋狂地占據(jù)題材,大視野,大格局,并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定這是兵家必爭之地。他關(guān)注時風(fēng),雖然他暗忖,時代常常讓他措手不及,而他從來都不是得風(fēng)氣之先的敏感體質(zhì),就像他看不懂一切時髦的東西。但他足夠警惕,且從不放松。那些恃才傲物的家伙,時而自負,時而輕浮,在愛欲里耗費,在人情中彷徨,在自我辨認中痛苦(那些痛苦中也包含著他不具備的東西)……這足以讓他快走兩步,搶占先機。
和他同樣平庸的評論家們?nèi)绔@至寶,張惟謹?shù)谋糠椒ň拖駷樗麄兊恼撐囊辉缌泻昧颂峋V,他們不需要茫然地面對那些毛扎扎濕漉漉的荷爾蒙產(chǎn)物,也不需要耗費腦細胞磨礪思想的利劍去廝殺決斗。更何況,張惟謹對待學(xué)者,顯露出祛衣請業(yè)的恭敬。也有些評論家未必不知道他的平庸,在夸他“樸茂,雅正”之前,一定要鋪墊一句“雖然張惟謹?shù)男≌f沒有呈現(xiàn)出任何才氣外露的鋒芒……”
由于平庸,張惟謹幾乎碰不到任何人的神經(jīng)敏感之處。他不沉迷思想,也不投身派別,他雖然愛在小說題目里加上些外國名稱,顯示出一種“去到世界”的勢頭,卻不會像他那位同樣平庸的摯友,用繁體字寫博爾赫斯,像只沖著洋狗發(fā)情的土豬,招人厭煩;他也不像高智商的競爭者那樣準確、迅疾、傲慢,讓人瞬間緊張,燃起熊熊妒火,剛好做了靶子;更不會嫌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毫不起眼的、罅隙或夾縫中漏下的點滴好處……
舞臺上,張惟謹演著一個放牛娃成為大作家的故事,他出身低微,資質(zhì)平凡,卻不向命運低頭,從小縣城一路逆襲成最年輕的太古獎首獎獲得者。
啊,這確實有些奇妙。對比張惟謹幾本長篇小說那尷尬走音的二重唱(三個小說都用了兩套話語的謀篇結(jié)構(gòu)),他在現(xiàn)實里實現(xiàn)了一種完美的復(fù)調(diào)和聲,如魚得水,亦真亦幻。
這幾年有些前輩苦口婆心地幫助新人的時候,常常以張惟謹?shù)某晒β窂教狳c他們:“你這樣寫不行!你得集中寫出一批,然后在各大期刊遍地開花;你得和評論家認識認識,一鼓作氣得個獎……”
那些被張惟謹?shù)钠接姑曰螅X得他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文學(xué)地位而曾經(jīng)欣然相助的人,如今一定會為自己的錯誤嘆息,可不是嘛,在平庸之神的呵護之下,他儼然已成龐然大物。
“張惟謹研究院”揭牌儀式如約而至。舞臺中心的背景墻上,浮雕著兩行楷書,“一代人的光榮——張惟謹”,旁邊是他的創(chuàng)作年表,一筆一筆,猶如墓碑上的豐功偉績。那橫匾被一個鐵灰色的架子擎著,蓋著團花的大紅綢子,擺在正中間。室友差點兒遲到,捧著一沓書飛奔到我身邊坐下。我問她,“這書你都看了?”“沒看?!彼器镆恍?,“放心,我不看!”她瞟了眼臺上的紅蓋頭,做了個鬼臉,貼著我肩頭說,“但我要讓張老師簽名,順便把發(fā)布會的事敲定一下!”
光榮的張惟謹和揭牌嘉賓吳空一起從背景墻處緩緩走來,追光跟隨著他們。吳空瞇著眼,總像是在發(fā)笑。這個才華橫溢的老猴,不會不明白眼下的這份荒唐,然而世界于他,早已是一個歡鬧的游樂場,無可無不可。
與吳空的輕松自在對照,張惟謹緊張得像一具雕像。他步履艱辛,幾乎趔趄。追光停下,他端端地立在那,顯得愈加敦樸、謙順。他試著讓自己更挺拔一點,而面前的光直沖眉心,幾乎要他低頭躲避。他趕緊讓自己伸伸脖子,讓整張臉撲向光。那些光,像闊大而遼邈的遠方的榮耀,正在以喧嚷茂盛的熱擁抱他。他幾乎要落淚,竟然又有點恨。文學(xué)沒有給他的,現(xiàn)世都給了!他在光和熱的慫恿下,將頭再往上抬了抬,他鼓起勇氣,想用這一刻對峙才華,你看啊,你們看啊,是我,在舞臺上,還要去到世界,不是別人,是我?。?/p>
禮堂里忽然傳來一個笑聲。興許是玩耍的孩子,卻像魔法降臨,世界倏忽一顫。
【作者簡介】瀟瀟,青年作家、評論家。湖北襄陽人,著有小說集《我是一條80后的狗》《現(xiàn)代生活手帳》?,F(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