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徐水法,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小說選刊》《散文百家》《讀者》《文化月刊》《小小說選刊》《天池小小說》等刊先后發(fā)表散文、小小說百余萬字。
出門人講究個事事如意,身體健康尤為重要。出門謀生固然是最主要的,可萬一身體有什么不適,那真是最讓人苦惱的事。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那種叫爹不應(yīng)叫娘不靈的滋味,古人早已為我們作了精辟的總結(jié)。
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葉,我剛滿二十歲,跟著和我老爸七拐八彎相熟的一個有點瓜葛的人,坐了七天八夜的火車,到了青藏高原一個叫龍羊峽的電站工地做小工。
龍羊峽海拔三千六百多米,空氣稀薄,走路稍快或上坡,就會上氣不接下氣,喘不過氣來。剛?cè)r還是正月,天氣冷得沒法說,早上洗臉時一不小心把水濺到衣服上,不用去擦,很快會在衣服上結(jié)成冰塊,抖抖衣服,冰條子就會掉下來。天氣更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怪人,上午晴空萬里,不見一絲云彩,中午一過,漫天飛沙走石,幾步路外看不見一切。如果在室外干活,忘記戴上翻毛皮帽和帶上口罩,那第二天臉上就會皸裂成一道道的口子,毛巾輕輕抹過,頓時疼得人齜牙咧嘴,倒吸涼氣。
我干的活是工地上最苦最累的,拉翻斗車、拌混凝土、抬石頭等。在黃河南岸的山體涵洞里,我們百十號人分兩班輪流干活,每天上班十二個小時,整個工地上二十四小時燈火通明,熱火朝天。一到下班,少年人的心性變得大好,但勞累一天疲憊不堪的身子總讓往日輕快的步子灌了鉛一樣,只能慢慢挪動腳步。就這樣,每天下班后,拖著沉重的步履,走二十多分鐘回到住處洗漱吃飯,再把自己像木頭一樣扔到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開始蓄貯次日需要補充的體力。
或許因為年輕,也或許是從小在家里什么活都干過,在這樣的惡劣環(huán)境里,我也很快適應(yīng)了,還和來自其他地方的工友相熟相交起來。
天有不測風(fēng)云,春去夏來之際,有一天我感覺我的右手虎口有點痛感,一摸還有些紅腫。開始也不在意,以為是干活時不小心硌碰的,想來痛兩天定會消失。誰知到第二天,右手益發(fā)疼痛了,紅色腫塊也比前一天大了許多,虎口處居然鼓起了一個近一公分的包,連握拳也成了問題,自然連活也干不成了。沒辦法,只好請假一個人去看醫(yī)生,平日里基本是工地住處兩點一線,對這個據(jù)說因為建設(shè)電站已集聚了五六萬人、形成了小集鎮(zhèn)的龍羊峽陌生之極,只好一路打聽,才算找到龍羊峽唯一的醫(yī)院。
醫(yī)生一看,問了我一些生活近況,說是感染了無名病毒,里面已經(jīng)發(fā)炎化膿,要住院開刀。當(dāng)時我就嚇了一大跳,說實話,我自從懂事后,就沒有過住院的經(jīng)歷,一聽醫(yī)生說住院,心里頓時不安起來。無奈,只好回到工程隊里,請好假,想叫上一起干活的工友,為我做個伴壯壯膽,一連問了幾人,居然都推托要上班沒時間。只好一個人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帶上簡單的洗漱用品,如一只失群的孤雁,懨懨地走向醫(yī)院。那時候不要說手機,連程控電話都還沒有,一個人離家六七千里不說,還要去醫(yī)院開刀動手術(shù),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dāng)時恐怕是哭的心思都有了。
別無選擇,只能選擇堅強地去面對,我跟著安排我床位的護士走向病房。態(tài)度和藹的年輕護士一推開淡綠色的病房門,里面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投向我。環(huán)顧病房,見兩邊靠墻各有四張病床,床與床之間靠墻放著一個橙黃色的床頭柜,靠墻的床頭上方墻上寫著床號。按照護士的指點,我找到自己的“68”號。在床頭柜里放好生活用品,就一屁股坐在松軟的病床上,和我們工棚里用雜木破板拼湊而成的簡易木板床相比,這簡直是天堂。即便如此,我的心仍緊張不安。只不過出于一個男人的尊嚴(yán)和虛榮,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饒有興趣地打量起我的病友來。
全病房連我在內(nèi)六個病人,挨我的69、70號床空著。對面那排床位的63號是一個白皙、俊秀的小伙子,64號是個留絡(luò)腮胡子的中年大漢,我的對床是個十多歲的小孩,床上還坐著一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我的目光掃到她時,發(fā)現(xiàn)她也正用愛憐的目光注視著我,我連忙轉(zhuǎn)過頭。66床斜躺著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他正樂呵呵地跟小孩開著玩笑。我的鄰床67號是一個長方臉、三十出頭的漢子,我進來時,他抬起頭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又低頭看他自己的書了。
坐下不久,對床的婦人朝著我款款地走了過來,那一張黑里透紅的臉,跟許多西北農(nóng)村里的人一樣,是高原太陽紫外線日積月累的緣故,滿臉皺紋,顯得蒼老,我猜測她應(yīng)該是生病小孩的祖母。只有那雙眼睛,那一雙充滿母愛的眼睛,使人感到親切、慈祥。她坐到我的床上,親切地用很不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我:孩子,得了啥???我向她笑笑,伸出右手做出輕松的樣子說:“喏,大嬸,這右手虎口上長了個無名腫毒,大概是生瘡吧!不礙事?!彼┫律碜?,一手托住我的右手,一手痛惜地輕輕撫摸著,愛憐地說:“還說不礙事,都腫得像饃饃了!”她頓了頓,“聽你說話語音,不是咱西北人吧?”這話可是一下子戳在了我的心尖上,當(dāng)初逞一時的大男子氣概,覺得自己二十郎當(dāng)了,該出門闖一闖,就不辨良莠地跟著老爸朋友的朋友來此地做工?,F(xiàn)在倒好,我要住院了,他推脫活兒緊,沒法歇下陪我來醫(yī)院,人情比紙薄,金錢比娘親?。∵@般苦衷,我又怎能向素昧平生的人訴說呢!我盡量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我是浙江人,跟別人來這兒做工的,出門在外有啥辦法呢!”那婦人頗有感觸地說:“出門苦呀!你爹娘若看見你的手,不知道多心痛??!在家日日好,出門步步難??!”我鼻子酸酸的抬起頭,移開視線,卻發(fā)現(xiàn)病房里一雙雙充滿同情的眼睛,齊刷刷地對著我,不覺心頭一熱。
“68號,動手術(shù)了!”門口傳來一聲例行公事的叫聲。我連忙起身推門而出,跟著帶點嚴(yán)肅的護士向手術(shù)室走去。進入手術(shù)室,發(fā)現(xiàn)已有好幾位戴白帽子、穿白大褂的站著,我的心里一緊,這么多人?難道我的手術(shù)很復(fù)雜嗎?白衣、白帽,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穿孝的就是這個模樣啊。見我一副躊躇不安的樣子,其中一位帽下露出縷縷銀絲的老大夫親切地招呼我:“小伙子,膽大些,一會兒就好。”躺到手術(shù)臺上,我心里仍惴惴的。老大夫給我打了兩針,然后和我聊著家常,打聽我及家鄉(xiāng)浙江的情況,我感覺我的意識是越來越模糊,居然在問答中不知不覺睡過去了。
悠悠地,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覺得從酣睡中慢慢醒過來了。稍微有了一點意識,但仍不是很清醒,眼睛也睜不開,一切都像在夢境里。我覺得右手有一點痛,我的意識支配我的右手舉起來,恍惚中,只見一大團雪白的東西在我眼前模糊地晃動。我的左手卻像被繩子綁住動彈不了。我又覺得我的喉嚨干得冒火,便下意識地叫著:“水!水!”這時,我聽見一個細(xì)如游絲的聲音,那么遙遠(yuǎn),仿佛來自世界的彼岸,但我聽見了,我聽見了有人呼喚著我。??!這聲音多么親切,多么溫和,多像媽媽的聲音,這聲音越來越清晰,原來就在我的耳旁。
“孩子,你總算醒過來了,把我們都急壞了。噢,要水吧?快張開嘴。”
??!多么柔和,多么熟悉,真是媽媽在呼喚我,在和我說話。我剛開口想叫,一股微熱的液體流入我的嘴里,順喉而下,甜甜的,一直甜到我的心里。
“媽媽!”我高興地大叫一聲,用力睜開眼,伸開雙手,想撲入媽媽的懷里。誰知手不但沒抬動,連雙眼也呆滯了,床前的景象使我這個自以為剛強的男子漢也忍不住熱淚奪眶而出。
對床的婦人,一手拿著我的白搪瓷茶杯,另一手正滿滿地舀了一調(diào)羹甜開水(也不知是那里來的糖),正向我的嘴里喂呢!她旁邊坐著那位白發(fā)病人,正托著我那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右手,大約怕我亂動時磕碰。見我醒來,笑著對我說:“你可真能睡??!老院長都來了幾趟?!薄袄显洪L?”我不相信我一個普通的來自遠(yuǎn)方的游子,會勞動院長大人的“大駕”。“就是那個招呼你給你打針的老大夫。”一個清脆如鈴的聲音從我的左邊傳來,我轉(zhuǎn)頭一看,一位笑靨如花的陌生護士正用手捧著我輸液的左手,她又接著說:“你的手術(shù)還是他主刀的呢!看你,從上午九點多一直睡到現(xiàn)在,都六七個鐘頭了。他不放心,來了好幾趟了?!贝藭r此刻,我唯有激動,呆呆地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床邊輸液架上,輸液管里的液體正緩緩注入我的血管里,這里面仿佛摻合了病友的深情厚意,我含著淚水向眼前這些陌生而親切的病友點頭致謝,向這些素不相識的陌生親人致意。
此時此刻,我的腦中出現(xiàn)無數(shù)古人漂泊在外用來抒寫游子心聲的詩句,只是時過境遷,我和他們的遭遇截然不同,我是遇上好人了,我更是趕上好時候了。獨在異鄉(xiāng)非異客,西出陽關(guān)有故人,或許唯有這稍微改動過的古人詩句,才能完全表達出我此時激動不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