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節(jié),我決心接母親回一趟家。
半夜凌晨三點,我便出了門,輕手輕腳走過大道,拐上江堤。天上的星月特別大、特別亮,沅水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地訴說。當(dāng)我的心與大地相碰撞,我呼吸到萬物悠遠的氣息,所有生命都在奔向自己喜歡的生命。而母親,則跟著山脈、樹林和寂寥的晚風(fēng),帶著令我感激并且淚流滿面的力量,來了。
明月松岡,清風(fēng)大江,亙古以來便如此完美契合。依稀浮動的晨鳥之鳴,讓我隱約體會到幸福的真實存在。
我悸動、伸手,心底綻放千萬朵繁花。母親向我比畫同樣的手勢,代替她不被聽見的呼喚,直到越來越虛弱、越來越朦朧。
我訥訥不愿言,母親早已不是塵世中人。我不得不承認,母親離開世界快兩年了。
諸般往事如隕石撞擊心房。四年前,弟弟病逝。母親在流干眼淚后思念成疾,也追隨而去。必然的曲終人散是生命深刻的唯一緣由。多少次,我在夢中構(gòu)筑艷陽下的重生,以憂傷和歉疚挽留行色匆匆的母親。我看見什么?潺湲的流水,疏密的田埂,聚又散散又聚的薄霧,浮而沉沉而浮的漂萍,注定蒼翠與朽枯的生命之樹,以及母親身體疼痛時偶爾一蹙的眉頭。夢醒后,我總會長久凝望,蒹葭拂動的莽莽蒼蒼無拘無束地漫溢在我的四周,常常招引翩翩飛鳥來眼前繚繞。
沒有誰、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擋這種美麗的沉溺。
我?guī)缀跏强窈爸骸?媽,我們一起回家!”黎明瞬間來臨,陽光格外熾烈,光與影匯聚到母親身上,她的面容由渺茫而漸趨清晰與親切。
“回家吧?!痹谀赣H對孩子的喃喃細語中,我滿懷喜悅地抬起頭。隔了兩年的重逢,卻恍如昨日剛剛分手。
家里的田園犬在前頭引路。自從弟弟和母親相繼離世,這條狗也跟父親一樣,斷崖式衰老了。我從監(jiān)控視頻里看到的,常常是一人一狗郁郁寡歡的畫面??墒撬丝潭嗝刺煺?,不時抱著我們的腿撒嬌,嘴里嗚嗚咽咽,仿佛喉嚨里有貝多芬遺落的音節(jié)。它爍爍的目光告訴我,因為這次重逢,它的靈魂也不可遏制地浪漫起來。
我們走在彎彎曲曲、散發(fā)著綿延清香的小路上,被光簇擁著,又像光一樣,似有若無地閃動著。我們都回到了最親愛的人之中,同周圍的花草樹木一起呼吸。掠過的麻雀也從我們這里獲得靈氣,那穿透一切物質(zhì)的鳴叫緩慢而沉靜。原來,在人類的悲歡面前,它也是一樣會彷徨、會啜泣、會發(fā)出心底的顫動的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于聽見父親的聲音,緊接著,門開了。
“六妹!”父親激動得哽咽起來,“你騙了我,是不是?”
說話間,父親已經(jīng)緊緊摟住母親,雙手在她的后背上下摩挲,滾燙的淚水滴到她肩膀上。
母親的眼里淚光瑩瑩。那日,當(dāng)死亡如洪水決堤般呼嘯而來,一貫堅強的她仍然拼盡全身力氣,在半昏半醒間一次又一次地高聲呼救:“君兒,拉我起來!”因為大量的放化療,她的身子骨已單薄如蜻蜓,可是她不想放棄,渴望繼續(xù)活下去。她的手向我伸過來,她的腳從床沿滑落,想要站起來。
一旁的我熱淚如傾。當(dāng)母親真的離去,我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多大錯誤。我痛恨當(dāng)日手足無措的自己。我萬分懊惱,面對母親的聲聲哀求,我竟然跟其他人一樣,忽略了她的無助與恐慌,忽略了她內(nèi)心深處強烈至極的求生欲望,而僅僅做著無用的安撫。后來,我便成為《大話西游》中的至尊寶,總想抱著月光寶盒穿越時光,回到母親喚我的那個節(jié)點,把她扶起來,讓她在失去意識之前始終葆有還能活下去的信仰。每想到歷經(jīng)磨難的母親曾在那條黑暗隧道里絕望掙扎,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光華,我便心如刀絞。
應(yīng)該說,死亡還算是一個講道義的家伙。它早早地等在那里,并向我們發(fā)出預(yù)警,可是我們都不敢正視它,以至于錯失最后的道別。那日的場景不斷變換,仿若放著一場遺憾眾生的電影,如今,我們重逢,終于可以補拍應(yīng)當(dāng)發(fā)生卻沒有發(fā)生的一切。
母親勸慰我:“君兒,你盡力了,我沒有遺憾?;疾∫荒甓?,你陪我輾轉(zhuǎn)數(shù)家醫(yī)院治病,還帶我去北京圓夢,最后的日子,我是笑著過的。我常跟人家說,我家君兒,一個抵得過別人十個。我滿足啊?!?/p>
“媽媽,媽媽,媽媽……”我把臉埋在母親柔和的手掌中,“媽媽,媽媽,媽媽……”
母親的每一個笑容、每一處皺紋,都能喚起我最強烈、最美好的回憶。想要用世間最珍貴的呼喚驅(qū)散那些狂亂的、紛紛擾擾的云層。
母親創(chuàng)造了我,我也無數(shù)次把她寫進詩文進行再創(chuàng)造。可是我小瞧了她的聰慧與追求,直到她去世前兩天,我才拿著剛獲的文學(xué)獎杯告訴她,一直喜歡讀點書的女兒也會寫作,并且將她和她惦念的親人都寫進了文章。當(dāng)我把獲獎的散文指給她看,她眼睛里的星光讓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繼續(xù)做一些讓母親自豪的事情。
母親雖然不識幾個字,卻是世上最賢良的女人。我的一切優(yōu)點都是她傳給我的:善良、勇敢、樂觀、吃苦耐勞……以及看得過去的皮囊。她在生前曾無數(shù)次對我的處境表示過擔(dān)心,總盼望我找個依靠,后來見我成天樂樂呵呵,似乎不走尋常路也能獲得幸福,便再也不在這方面給我施壓。
“雖然,我來生也想像你一樣,做個有獨立精神的女人??墒?,病了怎么辦?老了怎么辦?你一個人,我不放心吶!”這就是母親。母親永遠替孩子考慮一切,她不再提及,并不代表不再擔(dān)憂。只有母親,才會將可能發(fā)生的種種視為孩子人生最大的羈絆。母親不放心的何止這些!
她想活著,陪伴她年邁的丈夫,照顧她未成年的孫子。我想要她活著,教她寫字、畫畫、唱歌……幫助她圓更多的夢。十五有月,照亮還鄉(xiāng)路,讓古今的人們從朗朗韻律中誦出晶瑩的淚。母親,你若有靈,歸鄉(xiāng)的路途仍在伸展,期待的燈火依然未滅。有月同幽夢,我們多么渴望這樣的重逢。不管有形或是無形,我們都見得到彼此,有充足時間去懺悔、囑咐、告別,去還原、重復(fù)我們留戀的動人細節(jié)。
似乎還可以預(yù)言些什么。告別不斷發(fā)生,重逢已經(jīng)延伸開去,遠方向我展示澄澈的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