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鄉(xiāng)下把手藝人叫藝匠,并冠上他的名字,稱某某師父。上升到“師”的高度,可見人們對藝匠的尊敬。就連平時吃席,同席如有藝匠,往往會被推到上首就座。
藝匠受敬重程度與他手藝精熟程度是成正比的。雖然都稱藝匠為師父,但在大家眼中還是有區(qū)別的,真正的師父是指這一行手藝高超且德高望重的人。手藝精熟不容易,要達(dá)到那個程度要經(jīng)過一番歷練。學(xué)藝要先拜師,拜師既是一個學(xué)藝的過程,更是一個學(xué)會做人的過程。師父把謀生的手段教你,因而藝匠對師父格外尊敬,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xué)藝先要講義,要有拜師儀式、出師儀式。出師時要得到師父的“滿口”(師父祝福之類的好話),由師父付“鄉(xiāng)門”(相當(dāng)于市場)給你,那樣你才可以單獨接活兒做藝。然后自己歷練,不斷把手藝做精,成為真正的師父。
藝匠受人敬重,他們更懂得自重,顯得很有涵養(yǎng)。跟師父學(xué)藝,師父首先會告訴徒弟:“做手藝的人,額頭要捶得三把稻草爛。”這句話有些粗糙,道理卻和“宰相肚里能撐船”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要涵養(yǎng)好、能容人。因而藝匠可能沒有讀過什么書,但言語都比較文明。要不別人搶白一句“虧你還是藝匠呢”,會令他無地自容。除了這些,藝匠還有很多講究,各個行業(yè)都有它的規(guī)矩,如工具怎么拿,進(jìn)門怎樣,出門怎樣,都要嚴(yán)格遵守,連吃飯都很有講究。去別人家做手藝,飯不能過兩碗,不能落在東家后面。自家吃完了,不能先離席,要等東家吃完。還要看著吃,如果飯菜不夠,會特意留下一些,以免東家難堪。特別是做徒弟的,要比師父先吃完,還要幫師父盛飯,弄不好就吃不飽飯。做手藝是體力活兒,飯要吃飽,因此做徒弟的也有智慧,第一碗飯盛少一點兒,第二碗扎扎實實盛滿,這樣差不多可以吃飽了。
當(dāng)然,手藝人最看重的還是自己的手藝,手藝簡直就是他的生命。手藝精熟,做的活計也就過硬了。那時候沒有什么現(xiàn)代化設(shè)備,但他們做的東西都十分牢固精致。如木匠做的東西,不用釘子,??块绢^,做得嚴(yán)絲合縫。我家有架風(fēng)車,還是爺爺手里做的,一直還在用。篾匠做的土箕甚至水都很難滲進(jìn)來,米篩、粉篩那么多孔,一個個非常勻稱,簡直就是藝術(shù)品。手藝這么過硬,當(dāng)然值得敬重。藝匠做的東西,東家一般會在上面寫上“ 某某師父造”。這樣,藝匠的名字和手藝隨著他做的東西便慢慢傳開。若干年后,藝匠不在了,他做的東西往往還在用。人們看了會說,這是某某師父做的,因而他的生命也就得到了延續(xù)。
厲害的藝匠師父不但技藝高超,往往還有絕活兒,特別是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師父。我們那里有一位老木匠,他的徒弟都帶了很多徒弟,是當(dāng)?shù)啬窘车淖鎺煚?,?jù)說他有著神奇的力量。有一次,村里的油榨坊要換榨筒,在山上砍了一根石楠。石楠很大,十幾個年輕小伙子都很難抬起。他騎在石楠中間,大家一下就抬起了,并且感到不是很重。你說怪不怪?因為如此,侍奉藝匠一定要周全,千萬怠慢不得,否則你家可能會吃虧。有位木匠到財主家做手藝,財主用大盆裝菜招待。他誤認(rèn)為這是財主嘲諷他能吃,豎大門框時悄悄做了輛小車藏在上面,將車頭朝外,幾年之后財主家便衰落下去了。下次再去他家做藝,財主感慨地說:“師父,現(xiàn)在窮了,不能像當(dāng)年那樣用大盆裝菜招待您,請多多包涵!”他這才知道,當(dāng)年財主那是特別客氣,于是偷偷將那輛小車掉了個頭。沒過幾年,財主家又興旺起來了。
藝匠受人敬重,連他們做活兒的工具都顯得有些不凡。木匠的墨斗、角尺,篾匠的篾刀、車鉆,磚匠的磚刀、架尺等,如果年份久了,便有辟邪的功能。有一個小木匠,晚了回家,要走一段山路,一路都沒有人家。師父叫他把角尺帶在身上,千萬不要扔掉。果然,他在路上碰到一個美女,是野鬼變的。野鬼不斷挑逗他,叫他把角尺放下,他就是不聽。野鬼現(xiàn)出原形張開血盆大口嚇?biāo)?,因為手上拿著角尺,不管怎樣,野鬼奈何他不得,最后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藝匠的工具有了這些力量,因而不知不覺融入我們生活當(dāng)中,變成了日常言語。例如:一個人總是做不好事情,我們便會說他,你這人真是上不了角尺;說話不能太絕對,說他“寧畫過頭線,莫說過頭話”。
手藝不分大小,都要尊重藝匠,即使是被稱為“末微技藝”的剃頭匠也不例外。剃頭不比其他手藝,一天要走很多人家,因而剃到哪家便在哪家吃飯。但剃頭師父知道分寸,會算好時間,以免總到那幾家吃飯。剃頭的人家也知道,大概什么時候該叫吃飯,會提前做好準(zhǔn)備。剃頭師父對飯菜沒有什么講究,他們“窮不嫌,富不偏”,你吃什么他吃什么。剃頭的人家會盡量把飯菜搞好一點兒,不但是對剃頭師父的尊重,也是自己的體面。我們那里流傳著這么一個故事:有個剃頭匠輪到一家吃飯。那家殺了雞,買了魚肉,但十分小氣,覺得這么好的菜留剃頭匠吃飯很不合算。于是委婉地說,家中沒有什么菜,不好留他。剃頭匠沒說什么,便到下一家吃。吃完飯他恰好從那家過,看到那家在吃大魚大肉,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沒有作聲,而是將剃頭工具一樣一樣全砸碎在他家門口,終生不再剃頭。他用這種方式維護(hù)尊嚴(yán),確實令人感到震撼。說來也怪,那家人從此便窮下去了,再也沒有好過。
現(xiàn)在人們把在某一方面修為很高的人稱為匠,如文學(xué)巨匠、藝術(shù)巨匠、科學(xué)巨匠等。雖然藝匠和他們層次不同,但有一種東西是相同的,那就是做事精益求精,做人嚴(yán)于律己,并將此轉(zhuǎn)化為一種行事處世準(zhǔn)則,從而使自己不但技術(shù)高度,也有了道德高度、精神高度。他們確實配得上稱為“匠”,配得上人們的敬重。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很少叫手藝人為“匠”了。這次我家做房子,別人都說請泥水工、木工,而不叫匠。我覺得這種說法有一定道理。如今的手藝人和傳統(tǒng)手藝人不同,他們做活計更多依賴的是現(xiàn)代化設(shè)備,整個過程成了一道簡單的機(jī)械化程序,缺少一段把自己歷練為“匠”的歷程,“藝”的含量自然降低了。更為嚴(yán)重的,現(xiàn)在有的手藝人為了多賺點兒錢,還偷工減料、以次充好,沒有了道德準(zhǔn)則、職業(yè)良心。
因而現(xiàn)在,做手藝的人越來越多,但能稱為藝匠師父的卻越來越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