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兒子的紅色馬自達駛出小區(qū)大門,消失在馬路的盡頭,黃巧云才松了一口氣。方才兒子那番話讓她心頭一驚,像被蜂針蜇過。
周六,兒子一家三口去天湖度假,黃巧云獨自留在城里。兒子兒媳愛玩,一到周末就往外跑。一般情況下,他們不會主動邀她,她也不愿跟去。最初跟過兩回,都不愉快。后來雙方就有了默契,周末各玩各的。
出發(fā)前,兒子問黃巧云是否回家,他指的是潯源縣五排鄉(xiāng)的螃蟹溝。去天湖,螃蟹溝是必經(jīng)之路,可以順帶捎她回去。黃巧云說不想搭車,懶得回。兒子說,媽,我發(fā)現(xiàn)你變了。黃巧云趕緊把話題收住,催他們早點出發(fā)。
兒子說得沒錯,黃巧云確實變了。她習慣了城市生活,回螃蟹溝的次數(shù)少了。到今年,黃巧云進城整七年了。她記得很清楚,孫子出生的前一天,她丟掉手里的鐮刀鋤頭,匆匆忙忙進城來,褲腿上還沾著泥點。現(xiàn)在孫子上小學了,會打醬油了。七年來,黃巧云重了十五斤,變白了,顯出富態(tài),普通話也說得順溜了,鄉(xiāng)下人的氣息被時間沖刷了大半。從外表看,跟城里老太太沒太大區(qū)別了。
兒子兒媳一走,家里清靜了下來,黃巧云開始收拾屋子?,F(xiàn)在孫子上小學了,她有了大把時間,每天除了接送孫子,就是操持家務(wù)。家務(wù)也簡單,打掃衛(wèi)生,洗衣做飯,對她來說,倒是得心應(yīng)手。
當然,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
黃巧云發(fā)現(xiàn)自己看不上梁有田了。這種感覺藏在心里兩年了,最近愈來愈強烈,好像隨時要從嘴里蹦出來。他太土了。梁有田,光聽名字就土得掉渣,一聽就是莊稼漢。再一個,他不講究,不愛洗澡不刷牙,渾身一股酸臭味,說話大大咧咧,滿嘴粗話。兩個人說話也說不到一塊去了,三言兩語就吵架。黃巧云說城里人會玩,養(yǎng)狗養(yǎng)貓養(yǎng)倉鼠。老梁說,今年要多養(yǎng)豬,過年給你們送一頭。黃巧云說,城里啥都好,啥都方便。老梁說,好個啥,喝個水撒泡尿都要錢。話不投機半句多,兩個人就生分了,像冤家。
離約定時間還早,黃巧云把床單被套拆洗了,拿上樓頂曬。天氣很好,家家戶戶在樓頂曬被子。黃巧云在各家的被子間穿梭,闖迷宮一樣。剛鉆出迷宮,突然跟人撞個滿懷。那人罵罵咧咧的,罵得難聽,黃巧云本想罵回去,一看竟是張麗華。
張麗華肩上扛著床棉被,手上還提了一大筐衣服。張麗華有點尷尬,說:“巧云,原來是你啊,對不住啊,我沒看清,罵錯人了?!?/p>
“習慣了,反正咱倆這輩子就是冤家對頭。”黃巧云說。
張麗華說:“轉(zhuǎn)了老半天,頭都暈了,硬是找不到空位,差點把被子扔下樓?!?/p>
“生氣也沒用,我?guī)湍恪!秉S巧云說。
世界遼闊,人生奇妙。黃巧云跟張麗華打小認識,兩人小學初中同桌,張麗華是班長,黃巧云是副班長,張麗華考第一,黃巧云考第二,兩人好得穿一條褲子。然而,一條褲子也有兩條褲腿,初中畢業(yè)那年命運分了叉。張麗華考上縣重點高中,后來當了工人,吃上國家糧,徹底成了城里人。黃巧云就沒那好命,讀完初中回家修理地球,后來嫁給梁有田。要不是這些年進城帶孫子,這輩子還在山里轉(zhuǎn),也不會遇上張麗華。
陽光好得無可挑剔,曬得棉被仿佛重新開出花來。張麗華說,中午的活動,楊局叫了你沒?黃巧云說,你去不?張麗華不容置疑地說,去,當然要去。那是實話,無論在哪里,張麗華都是主角,這樣的場合缺了她,氣氛就差得遠。
說來也巧,黃巧云跟張麗華的重逢,是在一個叫“老友記”的微信群。群里全是老頭老太太,玩得挺花,KTV唱歌、廣場舞、聚餐、打牌、出游,活動精彩紛呈不重樣。群主老楊,大家都叫他楊局。張麗華是五大管理員之一,群友們叫她張主任。黃巧云想不起是怎么進的群,加入大半年沒說過一個字,也不參加活動。盡管同在一個群,但黃巧云覺得自己跟他們不是一路人。她每天圍著孫子轉(zhuǎn),伺候吃喝拉撒睡,全職保姆。直到孫子上了幼兒園,她才閑了下來。有天,她實在無聊,翻看群里的聊天記錄,翻到一張熟臉,竟是四十多年沒見的張麗華。
兩人加了好友,這才發(fā)現(xiàn)住同一小區(qū)、同一棟樓,黃巧云住一單元,張麗華住二單元。天底下竟然還有這么巧的事情,兩個人都感到不可思議。我去你們村找過幾次,都沒找著,沒想到在這相遇,這就是緣分。張麗華說。黃巧云說,你一點沒變,但要是在路上遇到還真不敢認。
他鄉(xiāng)遇故交,張麗華很熱情,喜歡熱鬧,時常邀黃巧云去玩。但很快又有了距離,問題出在黃巧云身上。她發(fā)現(xiàn)張麗華幾乎沒變,還蠻年輕,有活力,而她呢,早就成了老太婆。兩人站在一塊,容貌、衣著打扮、談吐,將她們殘酷地區(qū)分開來,像兩代人。
黃巧云有自知之明,盡量少跟張麗華來往。只是同住一棟樓,就像年少時同在一個村,同在一個班,想躲都躲不掉。張麗華廣場舞跳得好,是小區(qū)好姐妹舞蹈隊的領(lǐng)隊,多次拉黃巧云入伙。黃巧云沒法拒絕,硬著頭皮跟著跳了兩回。她四肢僵硬,放不開,跳舞像挖地劈柴。她一跳舞,其他隊員就忍不住發(fā)笑,沒法專注跳,跳了兩回她就再也不去了。
中午聚餐的油茶店生意火爆。張麗華輕車熟路,領(lǐng)著黃巧云穿過嘈雜的大廳,沿著曲折的走廊步入幽靜的包廂區(qū)。
進了包廂,一張大圓桌坐滿了人,全是老頭老太太,有說有笑的。
坐在主位的老楊站起來,用夸張的語調(diào)說,歡迎我們的張主任,快坐快坐。說著,人已經(jīng)迎到了張麗華身邊,欲將她引到主位一側(cè)的空位。張麗華拉過黃巧云說,楊局,這是巧云,我老鄉(xiāng)。老楊說,哪能不認識,上回去云城,我倆還同座過幾天呢。張麗華說,原來你們是老相識啊。
老楊拉上張麗華,雙雙落座。黃巧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圓桌前已沒有空位,似乎并未準備她的座位。老楊見狀,趕緊從角落拉過一把椅子,塞進原本就局促的飯局。
一桌人擠擠挨挨坐下來,老楊遞過來一張菜單,問還要加什么。張麗華說,夠了,我要減肥。老楊嬉笑著說,你這身材還減肥?張麗華眉頭一皺,嬌聲道,你咋知道我身材好,莫非偷看過?老楊說,這明眼就能看出來,哪里還要偷看?引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這是黃巧云第二次參加“老友記”的活動。頭一回是去云城,一輛大巴車拉著三十多個老頭老太太,在云城玩了三天兩夜。
黃巧云環(huán)視一圈,除了老楊和張麗華,都是生面孔。上次也是張麗華慫恿,黃巧云猶豫了很久,最終才入的團。誰想到臨出發(fā)前,張麗華接到演出任務(wù),把黃巧云推上旅游大巴,她自己卻溜了。
一大鍋油茶端了上來,熱氣騰騰,冒著香氣。包廂里安靜下來,只有吃喝的聲響。黃巧云有些不自在,吃兩口抬頭看看左右,生怕吃相狼狽。大伙兒都不客氣,只顧埋頭吃。黃巧云跟對桌的老楊碰了個眼對眼,她就更加不自在了。
說實話,黃巧云對老楊印象并不好。上回云城之旅,黃巧云獨坐后排,想圖個清靜。老楊半道上挨了過來,非要跟她“加深印象”。一路上,黃巧云沒話說,老楊滔滔不絕,出于禮貌,她不得不賠笑陪聊。一個字,累。再一個,老楊喜歡跟團里的老太太套近乎,貓見了老鼠似的,顯然不懷好意。老楊熱情,能說會道,懂得照顧人,自然深受歡迎。尤其是胸前掛一部單反相機,頗有幾分攝影師風范。每到一處景點,老太太都往他這邊靠,揚起五彩絲巾擺出妖嬈姿勢讓他拍美照。黃巧云不喜歡照相,她自覺相貌平平,拍照不好看。一路上,老楊主動把鏡頭對過來,她躲不掉?;貋砗螅蠗罱o她發(fā)了一堆照片。他說,巧云,其實你長得挺好看。
吃喝到一半,老楊開始主持會議,這次是要敲定去海城的事。
老楊退休前在旅游局工作,跟旅行社熟,退休后發(fā)揮余熱,拉了一幫老年人組建“老友記”,時常組織旅游活動。有老楊在中間搭橋牽線,費用比旅行社低,又沒有進店購物之類的陷阱,老頭老太太都樂意跟老楊走。云城之行,黃巧云第一次體會到了旅行的快樂。她以前只在電視上看過黃金周游客人擠人的新聞,那時,她還跟梁有田說,旅游就是吃飽了沒事干,花錢出門找罪受。
那天的油茶喝得舒服,海城之行的規(guī)劃也挺好,弄得黃巧云心癢癢的。走在回家的路上,黃巧云憧憬著海城之旅,心情舒暢,仿佛已置身碧海藍天的陽光沙灘。
“老楊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呀?我看他對你特別熱情。”張麗華突然問道。
黃巧云連忙解釋:“你可別亂說,我跟他是真不熟,再說他對誰都那樣?!?/p>
張麗華別有用心地一笑,猛然收住笑臉,一本正經(jīng)地說:“巧云,不是我多管閑事,這個老楊壞得很,你要小心點,別被騙了,到時我可沒法跟你家老梁交代?!?/p>
張麗華喜歡對別人指指點點,從小就這樣,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毛病還在。也許這就是人的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性格決定命運。黃巧云不禁想起自己,軟弱,瞻前顧后,缺乏主見。同樣是螃蟹溝出來的人,張麗華鯉魚跳龍門,她卻一輩子還窩在螃蟹溝,這就是差距。
黃巧云前腳跨進家門,老楊的微信消息就到了,簡直是如影隨形。老楊說,剛才看你好像不太高興,是不是我冷落了你,生氣了?黃巧云心頭一緊。這個老楊是什么意思?說話怪怪的,莫非真有歪心?她又想起張麗華的警告,也許真是善意的提醒,得提防著點,礙于情面,她還是回了個“沒有”。
吃飽喝足,黃巧云渾身乏力,窩在沙發(fā)里不愿動。這也是她最近的狀態(tài),身上的力氣突然就漏了大半,再也不是那個起早貪黑、辛勤勞作的農(nóng)婦了。也許真是老了,人一老,不只是身體不行了,精氣神也散了??梢钦撈鹉挲g,張麗華還大她一歲呢,照樣活力四射,一天到晚像螞蚱蹦跶個不停。想到這里,自卑感又浮上來。這種自卑是天生的,年少時,她就認為張麗華比自己強,盡管長得并不比她差,成績也不錯,可在她面前總抬不起頭。后來,張麗華進了城,兩人斷了聯(lián)系,偶爾她還會以張麗華作為生活的參照。
這樣一想,黃巧云下定了決心,這次的海城之旅一定要參加。她早就想去海城了,做夢都想去,這輩子還沒看過大海呢。當然,這輩子沒干過的事情還多著呢。沒坐過飛機,沒住過高級酒店,沒吃過西餐,沒穿過裙子。整個下午,黃巧云被這些亂糟糟的念頭糾纏,心像被海風吹亂了。
直到天快黑了,她才想起被子還曬在樓頂。于是,她慌慌張張跑上樓。樓頂上擁擠的被子早被收走,只有她家的被子孤零零晾在暮色中。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似乎都是在這種慌亂中度過的,年輕時慌亂找了對象,慌亂中成了家,慌亂中有了兒子,之后是更加慌亂的人生。
好在周末一過,黃巧云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中。
工作日,黃巧云早上七點起床,為孫子煮早餐,伺候他吃飽,七點半準時出門。從小區(qū)到學校并不遠,步行十分鐘。路上,孫子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孫子問:“奶奶,最近怎么不回螃蟹溝了?”
黃巧云說:“不想回?!?/p>
孫子說:“你不想爺爺嗎?”
黃巧云說:“不想。”
孫子又說:“你們是不是離婚了?”
黃巧云哭笑不得,說:“你這小屁孩瞎說什么?”
孫子說:“不是我說的,是我媽說的?!?/p>
黃巧云說:“你媽也真是,當著孩子面亂說話?!?/p>
孫子說:“奶奶你放心,我不相信你會拋棄我爺爺?!?/p>
孫子的話說得黃巧云啞口無言,好在已經(jīng)到了校門口。黃巧云說:“快進去吧,下午放學我來接你?!?/p>
孫子蹦蹦跳跳跑進學校,黃巧云站在校門口,孫子的話仍在耳邊,學校的大喇叭仿佛也在朝她喊話:黃巧云,你是不是要跟梁有田離婚?恍惚間,她被嚇了一跳,快步離開。黃巧云想不明白兒媳怎么會那樣說她,他們在背后不知道還說了什么更難聽的話。
自從上回跟梁有田鬧翻后,黃巧云大半年沒回螃蟹溝了。那天是孫子七歲生日,梁有田難得進一趟城。他帶了五只雞三只鴨,全是活的,弄得家里雞飛狗跳,如同小型養(yǎng)殖場。黃巧云忍不住埋怨了兩句。梁有田脾氣暴躁,但他忍住沒發(fā)火,畢竟在兒子家,又是孫子生日。
梁有田喜歡土地,過不慣城市生活。孫子出生那年,他在城里待了一個月,度日如年。有天,他實在閑不住,弄了把鋤頭,打算在小區(qū)綠地開荒。剛挖下去兩鋤頭,有居民舉報,被物業(yè)轟走了。梁有田不服,他想不明白,那么好的地拿來種草實在可惜,難道城里人不吃糧食?種地不成,他又在小區(qū)垃圾堆晃悠,試圖撿廢品賺點小錢。沒出三天,又被小區(qū)保安當作拾荒者攆走??偹惆镜綄O子滿月,他灰溜溜跑回螃蟹溝去了。黃巧云也想回去,兒子不讓。兒子說,你走了孫子怎么辦?我可沒錢請保姆。沒辦法,她就留了下來,一到周末就往鄉(xiāng)下跑??墒牵F(xiàn)在怎么就變了呢?
等到兒子一家睡下,戰(zhàn)爭爆發(fā)了。晚飯的時候,梁有田喝了兩杯酒。他洗好澡,準備進房睡覺,卻發(fā)現(xiàn)房門上了鎖。黃巧云隔著門板說,你在沙發(fā)上將就一晚吧,你身上味兒太重,我受不了。梁有田說,我洗過澡了,還用了香皂。黃巧云說,那也不行,你睡覺打呼嚕。梁有田大發(fā)雷霆,你跟老子睡了三十多年,現(xiàn)在嫌老子打呼嚕了,早干嗎去了?
梁有田心里委屈,找出晚飯喝剩的半瓶酒,把自己灌醉。他靠在門邊,不斷地傾訴。他說,黃巧云,別以為在城里住幾天,土鴨能變天鵝,野雞能變鳳凰,老子告訴你,別做夢,一輩子也變不了。
房間里沒有回音,梁有田拍著門板大喊,黃巧云,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退休金嗎?你在城里吃什么?你就是死了,最終還得抬回螃蟹溝去埋。梁有田說,黃巧云,你是不是在城里有人了?要是有了你就早說,明天就去離婚。
任憑梁有田謾罵,黃巧云始終不吭聲。梁有田醉了,像個孩子一樣大哭起來,哭得傷心。兒子兒媳跑出來安撫。梁有田說,你媽不要我了,我這是前世作孽。兒子說,爸,你別這么說,我媽是在跟你斗氣,明天就好了。梁有田說,你別騙我,我早就感覺到了,她變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第二天,黃巧云起床,梁有田早就走了。
刺耳的汽車喇叭將黃巧云拉回現(xiàn)實。正是上班早高峰,馬路上車來車往,人人都在趕時間。黃巧云差點被一輛汽車撞飛。她嚇壞了,一屁股癱坐在馬路中間。車窗搖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朝她罵道,沒長眼睛啊你!
黃巧云覺得斑馬線長得沒有盡頭,她吃力地站起來,一步一步挪過去,身后跟著一片刺耳的汽車鳴笛和罵聲。后來,她再也支撐不住,蹲在馬路邊大口嘔吐,把身上的力氣都吐光了。
直到中午,黃巧云才回到家,門口有盆開得正好的向日葵。黃巧云喜歡花,在螃蟹溝老家,房前屋后種滿花草。到了城里,兒子家房子小,陽臺尤其逼仄,種花顯得奢侈。
走近了細看,花盆上有張紙條,寫著:巧云,愿你像葵花一樣笑口常開。想都不用想,是老楊送的。自從那次油茶店聚餐之后,老楊總說那天對不住她,要送點小禮物,算是賠禮道歉。黃巧云慌亂起來,感覺老楊就躲在樓道里。她環(huán)視四周,還好沒人。她猶豫了一陣,還是把向日葵抱進屋,養(yǎng)在陽臺上。
孫子上學的日子總顯得漫長。午飯過后,黃巧云剛把冰箱冷凍層的凍肉轉(zhuǎn)移到冷藏層,那是晚餐的菜。不料,兒子打來電話說,晚上加班,不回家吃飯。黃巧云問,那你媳婦呢?兒子說,她也不回,她下班去接孩子,你不用去了。掛掉電話,黃巧云有些失落,把凍肉重新塞回冷凍層。兒子三天兩頭加班,不回家吃飯是常事。一旦兒子加班,兒媳也不回家,下班接了孩子去外面玩到很晚。第二天孫子總是起不來。對此,黃巧云有意見,可在這個家里,她說話不好使。
晚上,黃巧云胡亂扒了兩口飯,天氣熱,實在沒胃口。餐桌上其實沒什么菜,就一碟頭天晚上吃剩的紅燒魚,肉已剔光,只剩一副骨架泡在湯汁里,像科技館的縮小版動物骨骼模型。飲食方面,黃巧云倒還保留著昔日的節(jié)儉,哪怕吃剩的青菜也舍不得倒,第二餐熱熱再吃。
晚風終于帶來了涼意,黃巧云下樓扔垃圾,順便沿著小區(qū)走兩圈。這也是這幾年養(yǎng)成的習慣,飯后散步消食,晚上才睡得著覺。黃巧云走到小區(qū)南門廣場,正遇上張麗華領(lǐng)著好姐妹舞蹈隊在跳舞。
黃巧云坐在一旁的榕樹下乘涼。一曲終了,張麗華走過來打招呼,怎么樣,想好了嗎?張麗華問的是去海城的事。出發(fā)的日子已經(jīng)定下,這些天,群里正在火熱報名。黃巧云說,還在考慮。張麗華說,有什么好考慮的,人生苦短,說走就走。黃巧云說,我可沒你那么瀟灑。
廣場上太嘈雜,要扯著嗓子喊話,吵架一樣。張麗華又說,你還是那樣,愛錢如命。黃巧云想反駁她,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老楊打來的。張麗華似乎也在盯著這邊看。黃巧云趕緊掐了電話,兩人都有些尷尬。黃巧云說,我還有事,先走了,你慢慢跳。走出好遠,廣場舞舞曲都已經(jīng)聽不見了,黃巧云感覺張麗華的目光仍跟在背后,像一支利箭。
回到家,黃巧云才點開手機,老楊發(fā)來了“海城之旅”的行程??紤]好了吧?趕緊報名,這次名額有限。老楊在微信里催。黃巧云對行程挺滿意,可工作日她走不開,要接送孫子,要買菜做飯。當然,張麗華說得沒錯,她心疼錢。海城之行三天兩夜,費用八百元。她私下對比過旅行社報價,這個價格相當實惠。
奇怪的是,一提到錢,黃巧云就會想起梁有田。黃巧云被錢折磨了大半輩子,面朝黃土背朝天,從土里能刨出幾個錢呢,日子是苦怕了。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供完大學,在城里有了家庭,她算是完成了人生使命。如今跟著兒子在城里生活,并不需要她花什么錢,偶爾兒子兒媳還給她一些,她總舍不得花。
黃巧云躲進房間,從枕頭里翻出一個塑料袋。紅色塑料袋套了好幾層,層層解開,最里面是一卷硬邦邦的錢。有百元大鈔,也有毛票,卷得整整齊齊。她數(shù)了一遍,將近一萬元,都是進城這些年攢下來的。沒想到竟然攢了這么多,要是放在以前,算得上一筆巨款。春天買種子化肥,開學給兒子繳學費,或者添兩頭小豬,這筆錢可以解決很多問題,在當時還真拿不出這么多錢呢。她想起幾次回娘家借錢,路過張麗華家心里總是難過。
老楊似乎看穿了黃巧云的顧慮。他在微信里說,你那份團費我來出,行不?就算請你去看一回海。黃巧云心里亂得很,像搭錯了神經(jīng)。這個老楊心還挺細,會哄人,單從這點來說,比梁有田強萬倍。生活了大半輩子,梁有田從來不懂她的心思。當然,她也明白老楊的用意。早幾天,老楊提議說以伴侶身份報名參團有優(yōu)惠,雙人套餐只需九百元,相當于買一送一。這是旅行社的慣常營銷手段,不少單身老人專門鉆這個空子,男女湊成一對參團。當時黃巧云一口回絕了。老楊說,只是報個名,你以為當真啊。
黃巧云耳邊又響起張麗華的話,你還是那樣,優(yōu)柔寡斷,愛錢如命。張麗華總是這樣評價她,光是為了慫恿她去海城,這話已說過好幾次了。黃巧云知道她的潛臺詞是,小里小氣,活該一輩子當農(nóng)民。黃巧云越想越不服氣,老子就瀟灑走一回,可不能再讓張麗華小瞧了。其實,面對張麗華,黃巧云也有屬于自己的驕傲。那便是養(yǎng)了個好兒子,名牌大學生,有房有車,給她生了個孫子。而張麗華的兒子眼看奔四了,整日游手好閑,還在家啃老。
第二天晚上,黃巧云在飯桌上提出去海城的事,沒想到,兒子兒媳一致反對。兒媳說那幾天要出差,兒子說要參加培訓。黃巧云沒有讓步,她說,沒辦法,我都定好了,錢都交了。兒媳又說,這次非同小可,跟老板去北京簽一筆大單;兒子也說,培訓機會難得,爭破頭才爭到。黃巧云沒跟他們爭,吃完飯,撂下碗筷,一聲不吭回房了。這是從未有過的,每天吃完飯,她都耐心等待兒子一家吃好,然后刷鍋洗碗收拾殘局。
兒媳說,奇怪,最近你媽脾氣挺大。兒子說,搞不懂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兒媳說,也許她是真想去海城,就讓她去吧。兒子說,海城就在那里,隨時可以去,為何非要現(xiàn)在去?兒媳說,你勸勸她,那種低價團專騙老年人。兒子說,我了解她,她只是嘴上說說,不會去的。
沒想到,黃巧云竟然不聲不響去了海城。那天是周日,等兒子兒媳起床,發(fā)現(xiàn)桌上有張行程表,空白處寫了一行字:我去海城了。
真是太任性了!兒子很生氣,兒媳也有怨言,她說,讓我說中了吧,你媽真是變了。為了平息風波,兒子放棄了外出培訓的機會,留下來管孩子。
到了第三天傍晚,按照行程安排,黃巧云該回來了。下班后,兒子接了孩子回家,家里沒人。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兒子做好晚飯,仍不見黃巧云回家。兒子打黃巧云的電話,無人接聽,再打,提示已關(guān)機。兒子這才緊張起來。現(xiàn)在低價旅游團問題多著呢,每天都有負面報道,黃巧云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兒子沒辦法,只好向父親求助。梁有田說:“你媽不是在你家嗎?怎么問我要人?”
“我媽這幾天給你打過電話嗎?”
“沒有,就是我出事了,她也不會過問?!?/p>
“她這幾天去海城旅游了,電話打不通,我擔心她出事?!?/p>
“她愛瞎跑就隨她去吧,她就是跑到月球上去,我也管不著?!?/p>
顯然,梁有田還在生氣。
兒子說:“我跟你說不清楚,她報的可能是低價團,就是那種專門宰客的旅游團?!?/p>
“你別說了,我跟你媽現(xiàn)在井水不犯河水,跟離婚沒什么兩樣,她是你媽,你自己找去吧?!绷河刑镎f完掛了電話。
不到五分鐘,梁有田又打了過來,語氣里有了慌亂:“你媽電話確實打不通,你是不是跟她吵架了?”
“也不算吵架,她說想去海城,我沒同意,也許生氣了?!?/p>
梁有田說:“你為什么要跟她吵架?我跟她吵天經(jīng)地義,可你是她兒子?!?/p>
兒子急得一夜沒睡,滿腦子都是不祥的畫面。黃巧云身在何方?會不會被扔在某個無人島,或者被關(guān)進小黑屋,甚至被謀財害命,拋尸大海?兒子很后悔,充滿自責,當初就不該跟她吵架,就應(yīng)該為她報個正規(guī)團,或者陪她去趟海城。
天沒亮,梁有田急匆匆進城來了。兩個大男人急得團團轉(zhuǎn),站在陽臺上瘋狂抽煙。他倆輪番撥打黃巧云的電話,對面?zhèn)鱽淼挠肋h是機器人的回音,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他倆沒有放棄,依然不停地撥號。
在濃烈的煙霧中,梁有田注意到了陽臺上那盆向日葵。他說,這是什么花?是你媽種的?兒子說,向日葵,也不知道誰送的,早幾天就蔫了。梁有田不再說話,臉色更加凝重。又抽完一支煙,梁有田突然說,對了,我們應(yīng)該去找張麗華,她肯定知道你媽去了哪里。
兩個男人莽莽撞撞敲開了張麗華家的門。張麗華很驚訝,她說:“天氣預報說近期有8號臺風,海城之旅取消了,再說巧云也沒報名呀?!?/p>
梁有田說:“既然沒去海城,那她去了哪里?”
張麗華打了老楊的電話,得到的答復也是不知道。
“巧云是不是一個人跑到海城去了?你們別著急,我發(fā)動群眾幫你們問問。”張麗華說。
黃巧云離家出走的事情幾乎驚動了整個小區(qū),最后是虛驚一場。
第二天下午,黃巧云回來了。她一身疲憊,幾天不見,冒出了許多白發(fā)。這哪像是旅游回來,簡直是從監(jiān)獄或是醫(yī)院出來?;氐郊遥S巧云不聲不響,不吃不喝,整天躲在房里,誰也不理。
過了一個星期,黃巧云才從房間走出來。她依然面無表情,不過事情有所改觀,她開始接手家務(wù),為一家人做飯,接送孫子。梁有田又在城里待了兩天,回螃蟹溝去了,一同消失的,還有陽臺上那盆枯萎的向日葵。
暑假,孫子天天鬧著要回螃蟹溝玩。螃蟹溝有山有水,有清涼的小河,可以游泳、抓魚,是避暑天堂。兒子有些為難,他得看黃巧云的臉色。她還是悶悶不樂,對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也不置可否。孫子撒嬌求情,奶奶,我要跟你回螃蟹溝,我要去抓魚。黃巧云勉強擠出一個笑臉,她說,再說吧。
返鄉(xiāng)的日子一推再推,直到暑假接近尾聲,黃巧云才答應(yīng)下來。
高速公路通到了潯源縣城,回螃蟹溝的車程縮短了一半。一路上,孫子很開心,指著窗外問個不休,這是什么呀,那是什么呀。汽車離城市越來越遠,大山取代了高樓,小溪取代了車流,稻田取代了停車場,樹木取代了人群。黃巧云臉上漸漸有了笑,她終于開口回答孫子的問題。她說,這是苦楝樹,果實可以吃;那是山羊,能爬上樹。
隔著老遠,黃巧云就看到了自家老屋門前那一大片黑壓壓的莊稼,看不出種的是什么。下了車才看清是一大片向日葵,成熟的向日葵,黑黝黝的,沉甸甸的,像遭遇了一場野火。
孫子在向日葵地里狂奔。他嗚嗚哇哇叫喊著,這是什么怪物啊,好像一個個黑太陽。是啊,地里掛滿了燒焦的太陽。說實話,這片花海并不好看,反而有些瘆人。這個老梁,為什么要種這么一大片向日葵呢?
梁有田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這是第一次種,沒經(jīng)驗。我在城里公園見過向日葵花海,可好看了,沒想到自己種出來是這個樣子。兒子說,爸,你可真逗,公園種的是賞花品種,你這是瓜子。梁有田說,其實開花的時候也挺好看,只是你們回來晚了,只能吃瓜子了。
黃巧云望著眼前大片的向日葵,想起自己曾經(jīng)年復一年在這塊土地上勞作,起早貪黑,春種秋收,種出了稻子、玉米、紅薯、土豆,唯獨沒種過向日葵。
過了很久,她把目光收回來,看了看站在地里的梁有田,眼睛有些濕潤。梁有田又黑又瘦,他憨笑的時候,多像一棵成熟的向日葵啊。黃巧云剛想說話,梁有田苦笑著說,原本想給你個驚喜,沒想到是個驚嚇。
這時候,有風吹過來,沉重的向日葵隨風搖擺,像在點頭,又像在搖頭,像在微笑,又像在哭泣。風越吹越疾,向日葵在風中起伏,黃巧云想起了曾經(jīng)向往的大海。這就是大海啊,黑色的大海,沉重的大海。在黑色波浪的席卷下,黃巧云走進了海的深處,像一個老到的漁民。
黃巧云隨手摘下一個葵花圓盤,捧在手上重若千鈞。她從圓盤上掏出一把瓜子,慢慢嗑起來。瓜子熟透了,結(jié)實飽滿,嚼在嘴里滿口生香,有泥土的腥味,也有太陽的咸味。黃巧云想跑過去告訴梁有田,大海也是這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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