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坐高鐵,因為行程比較匆忙,我只買到了無座票。
上車后因為人實在太多,我被擠到了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一旁的大媽打量了我一番后,有些不解地問:“你還在讀書吧?怎么一個人坐車,你家里人放心嗎?”
我不自在地往旁邊挪了挪,胡亂地應和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個成年人了?!?/p>
她似乎看出我的警惕,撇嘴笑了。
其實我才14歲,但爸媽告訴我,出門在外不要和陌生人走得太近。
過了一會兒,大媽突然拿出手機,對著四周一邊拍攝一邊說:“家人們,我已經(jīng)上高鐵了。大家看看,外面的風景還挺不錯!”
周圍人見狀,紛紛躲避大媽的鏡頭,大媽卻依舊樂呵呵的,似乎一點也不介意大家異樣的目光。我正郁悶,卻忽然想起一個學姐的話:“咱們學播音的,不是每個人以后都能去電視臺的,你要考慮好啊!出來也許只能在自媒體平臺做個主播哦!”
眼前的大媽會不會就是未來的我?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列車飛速向前,我倚靠在車廂門上,突然覺得前途一片渺茫。
初一那年,平平無奇的我因為自我介紹時聲音洪亮,被身兼副校長的語文老師看中,我永遠記得那節(jié)課她夸張的表情。
“這位同學你叫什么名字?”校長問我,眼里透著驚喜的光。她的眼鏡耷拉在鼻尖,嘴巴微張,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貝一樣。
“我叫羅思思?!蔽也幻魉缘鼗卮?。
“她叫螺螄粉!”一個熟悉的男聲響起,“他們家就在市場開螺螄粉店,可臭啦!”
教室里發(fā)出一陣哄笑聲,不用看都知道,那個調(diào)皮的男生是我的小學同學丁方,從小學一年級起,他就一直在我耳邊念叨:
“羅思思你怎么那么臭???”
“羅思思你家是開螺螄粉店的嗎?你就叫螺螄粉算了?!?/p>
后來,大家都開始叫我“螺螄粉”。我生氣極了,跟爸爸媽媽鬧別扭,叫他們轉(zhuǎn)行做別的。媽媽了解情況后,只是對我說:“職業(yè)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別人給你取綽號,是別人的不對,但我們不能用別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媽媽的話沒起到任何作用,我依舊為“螺螄粉”這個標簽感到苦惱。老師批評了丁方很多次,可越是批評,他越是起勁,叫著叫著,連我的好朋友也開始叫我“螺螄粉”。
好不容易升上初一,我以為終于可以擺脫這個討厭的綽號,沒想到我和丁方竟然分在了同一個班。我絕望極了,真想找個地洞鉆進去。
校長用眼神制止了同學們的笑聲,她清了清嗓子,認真地宣布:“羅思思同學的嗓音條件非常好,我推薦她加入學校主持隊!”
同學們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到我身上,我臉頰發(fā)燙,我沒想到我身上的閃光點,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被發(fā)現(xiàn)。
后來的兩年里,同學們很少再叫我“螺螄粉”,因為我已經(jīng)逐漸成為學校各大活動的金牌主持。每逢重大節(jié)假日,都會有老師領著我去化妝。同學們都說,我穿著漂亮的小裙子站在舞臺中間,像一個精致的芭比娃娃。
2
“美女!”回憶被大媽的叫聲打斷,她冒昧地將鏡頭對向我,滿臉笑容地詢問:“你到哪一站下車?”
我被問得猝不及防,下意識地回答:“長沙?!?/p>
“你去長沙干什么?”她步步緊逼。
我有點生氣,沒有搭理她。
見我不回答,她依舊厚著臉皮問:“你肚子餓不餓?我這有農(nóng)產(chǎn)品,是我們老家的特產(chǎn)。”
說完,她拿出一袋東西,里面有梨子和琥珀色的梨干。
我往旁邊挪了挪,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年輕女孩被人販子拐賣到偏遠山村的新聞。
大媽咬了一大口梨子,一邊咀嚼一邊對我說:“美女你別怕,我不是壞人,我是個網(wǎng)絡主播,專門推銷我老家的梨子。你看這梨子,汁水豐盈,又甜又香。這梨干啊,是我們自己加工生產(chǎn)的,軟韌清甜,梨香濃郁,還有化痰止咳的功效呢!”
見我依舊警惕,她把手機湊到我眼前,說:“你看,這是我的個人賬號,現(xiàn)在有一千多個粉絲了?!蔽移沉艘谎鬯氖謾C屏幕,覺得十分可笑,一千多的粉絲只是個熱度不高的小賬號,有什么好炫耀的?
見我態(tài)度冷淡,她尷尬地笑了笑,轉(zhuǎn)身向別的乘客介紹自家的梨子去了。我心不在焉地打開手機,正好看到爸爸發(fā)來的一條信息:思思,到長沙了記得報平安,不要舍不得花錢,出門在外,對自己好點。
一瞬間,我感覺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明年就要初三畢業(yè)考了,面對繁重的學業(yè)壓力,父母決定讓我報考播音特長生。對于封閉的小縣城來說,父母做的這個決定非常離經(jīng)叛道,親戚們都勸父母:“咱們家庭普通,就老老實實學文化課,播音主持是個燒錢的專業(yè),你倆開店是支付不起的?!?/p>
面對親戚們的不理解,爸爸只是說:“我沒有文化,也不懂什么專業(yè)不專業(yè),我只知道我女兒喜歡。她既然喜歡,我們就支持她。畢竟也不是壞事,人這一輩子,總要為自己喜歡的事情努力一下吧!”
“你努力學你的專業(yè)課知識,我和你爸努力賺錢,咱們一起努力!”媽媽在一旁笑著說,看我的眼神溫柔又篤定。
后來,他們經(jīng)過多方打聽,決定送我去長沙參加播音主持的集訓。
就這樣,我懷著忐忑的心情,踏上了尋夢的高鐵。沒有人知道,背著行囊,拿著身份證過安檢門時,看似從容不迫的我內(nèi)心有多慌亂。
我急不可耐地想要學有所成,找一份好工作報答爸媽。我想讓那些奚落我的親戚看看,我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讓爸爸媽媽過上體面的生活。
可我的能力配不上我的野心。播音主持這個專業(yè)競爭很激烈,要求學生各方面都達優(yōu)。除了朗誦、主持和配音,還得有一項特長,而我除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之外,其他方面都表現(xiàn)平平。面對未知,我惶恐不安,我害怕自己不能成為爸爸媽媽的驕傲,害怕被大家指著脊梁骨批評:“你爸媽賣螺螄粉供你讀書容易嗎?你怎么那么不爭氣!”
我真的好害怕。
3
“誰看到我錢包了?我的錢包是不是被偷了?”突然,那個直播的大媽叫了起來。
“估計是劇本,在網(wǎng)上吸引流量的?!币粋€年輕人不屑地說。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不滿的噓聲,大媽在高鐵上直播的行為引起了許多人的不滿,大家無一例外地聽信了年輕人的話。
“現(xiàn)在治安這么好,又是在高鐵上,大家都是實名制上車,誰會偷你的錢包哦!”一個中年人嘲諷道。
大媽急得快哭了,一邊在地上尋找著,一邊求著大家?guī)退摇?/p>
有人看大媽可憐,想幫大媽一塊兒找,可馬上就被旁人制止:“現(xiàn)在騙流量的網(wǎng)紅還少嗎?你別做那個傻子。你看她,一上車就整這么多幺蛾子。你也不想想,為什么別人的錢包沒掉,偏偏她的掉了?難道事情就這么巧?”
看著大媽手足無措的樣子,我莫名起了惻隱之心。
“我?guī)湍阏野?!”我對大媽說。大媽看著我,眼眶還有淚水打轉(zhuǎn)。
周圍的人見了,有些無奈地搖頭,有些事不關己地玩著手機,只有一個機敏的小伙子跑去找乘警。
乘警趕到后,經(jīng)過一番搜尋,最終在車廂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大媽的錢包。
原來剛才大媽在拿特產(chǎn)給乘客們品嘗時,錢包不小心掉了。
虛驚一場,大媽終于露出笑容,她忙不迭地向乘警鞠躬道謝。就在這時,一名乘客瞥了眼她手里的拍攝設備,驚呼道:“天啊,你沒關直播,果然是劇本?!?/p>
經(jīng)歷了這樣一場風波,她直播間的人數(shù)越來越多,網(wǎng)友們的禮物刷個不停,車上的乘客對她的噓聲更大了。
“在高鐵上直播真的合適嗎?”
“你說,你是不是自導自演?”
“你好意思嗎?讓乘警來陪你演這場戲?”
大媽無力辯解,默默地關上了手機。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弄丟錢包的。”事態(tài)逐漸平息后,我對大媽說。
她愣了一下,眼神閃過一絲感激。
就在剛才,我注意到,在乘警遞給她錢包時,她第一時間打開,翻到一張證件照后,才松了一口氣。如果是自導自演,根本不會如此。
“謝謝你,小姑娘?!贝髬尯鴾I對我說。
“您應該解釋清楚,大家都誤會您了!”我不免心疼她的遭遇。
“沒有必要解釋,自從我做直播賣農(nóng)產(chǎn)品以來,遇到的誤會可多了。家里人說我不務正業(yè),村里人說我丟人現(xiàn)眼,這些都是解釋不清楚的。”大媽苦笑著說。
“那您沒想過換一種方式謀生嗎?”我脫口而出,說完又有點后悔,覺得自己冒昧了。
“沒想過!我覺得直播賣農(nóng)產(chǎn)品挺好的!再說了,咱們認定了做一件事兒,就不能畏手畏腳。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成嘛!你說是不是?”她笑呵呵地說。
我被她的樂觀感染了,也笑了起來。
長沙南站終于到了,下車之前,我關注了大媽的直播賬號,她喜笑顏開地對我說:“等你啥時候有空,一定要來我老家做客!”
我客氣地與她告別,踏上了培訓之旅。
長沙是座繁華的城市,人聲鼎沸的廣場、飄香的小吃、光鮮的人群,這些都與我無關。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無比豐盈,我告訴自己,認定了一件事兒,就要勇往直前。
4
在我培訓期間,賣梨大媽回到了老家,樂此不疲地在短視頻賬號上分享著自己的生活。通過那些粗糙的視頻,我將她的經(jīng)歷拼湊出個大概:農(nóng)村出身的她沒有文化,一直靠打工維持生活;妹妹離世后,留下兩個年幼的孩子。為了更好地照顧妹妹的孩子,她毅然辭職,在農(nóng)村做起了三農(nóng)主播。
每一天,她都會早起喂豬,給孩子們穿衣、刷牙、做飯。她將簡陋的家收拾得整潔干凈,將妹妹的孩子視如己出。評論里有人笑她過的是苦寡生活,她也不生氣,只是禮貌地回復兩朵花??吹贸?,她識字不多,只能用表情表達自己的感受。
培訓結(jié)束后,我離開了長沙。暑假還很長,電光石火間,我有了一個想法:我要像賣梨大媽一樣直播,利用專業(yè)知識幫爸爸媽媽減輕生活壓力。
可我低估了直播行業(yè)的難度,每一次拿著手機直播螺螄粉的制作過程時,直播間觀看的人數(shù)都只有寥寥幾個,我的講解更像是一個人的獨角戲。
爸爸媽媽的生意沒有多大起色,家里的經(jīng)濟也沒有多大改善,我氣餒了。
臨近開學,我的直播間停播了。
停播后的某個早上,丁方發(fā)來消息:你怎么不直播了?
我詫異這個調(diào)皮鬼會如此關注我,但還是淡淡地回復:直播沒用,沒人看!
丁方給我發(fā)來一個鏈接,隨即又補充道:放心,不是詐騙。
我木然地點開鏈接,發(fā)現(xiàn)我進入了自己的直播間,直播間里,爸爸媽媽正在鏡頭前忙碌著,媽媽一邊炸雞蛋,一邊用她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給網(wǎng)友們講解:“這個炸蛋的火候和油溫都要掌握好,不然容易?。ê?。”
一瞬間,我淚如雨下,我輕易放棄的事情,父母卻替我堅持了下來。
像是有一股力量,自那以后,每周六的下午,不管觀看人數(shù)多少,我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直播間,變著花樣地為網(wǎng)友們介紹螺螄粉。
暑往春來,三月份的藝術生招考如期舉行,一大早,我就起床化妝弄發(fā)型,穿上得體的西裝裙,顯得干練又青春。來到考場,看著那些與我同齡的人,他們身材挺拔,目光灼灼,自信得體。面對他們,我一點也不自卑,因為我知道,我不比他們差。我準備了那么久,終于可以和他們一起,擠在備考室里,等候命運的安排。
考試科目包括作品朗讀、新聞播報、話題評述和才藝展示四部分。
抽到話題評述時,我不自覺地笑了。
直播螺螄粉三個月的經(jīng)歷讓我形成了一套獨有的評述話術。我站在評委面前侃侃而談,看到了他們肯定的目光。
原來,所有的努力都不會白費,那些看似顆粒無收的日子,都是在為日后的某次綻放積蓄養(yǎng)分。
中考結(jié)束后,我終于成為一名真正的播音生。親戚們的質(zhì)疑依舊不絕于耳,“螺螄粉”的綽號偶爾還會被同學提起。我知道,一切都沒有變,也知道一切都在悄悄地改變。
七月下旬,我收到一條好友申請,點開頭像一看,是賣梨大媽。
通過驗證后,她發(fā)過來一條信息:還記得我嗎?去年這個時候,咱們在高鐵上見過面!
這一次,我不再感覺唐突,于是回復了一個笑臉,告訴她:我當然記得你。
她給我發(fā)來一張證書,上面赫然印著“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之星”,落款是當?shù)劓?zhèn)政府辦公室。
她興奮地跟我解釋,她是如何通過我的瀏覽足跡找到我的社交賬號的。如今,她的粉絲越來越多,視頻也越做越好。她今天找到我,就是想告訴我,她一直以來堅持的事終于成功了,她想鼓勵我為自己的熱愛堅持下去,她相信我一定會排除萬難,到達屬于自己的彼岸。
她的措辭文縐縐的,讓我有些不適應,我不知道這些得體表達的背后,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和心血,但她那顆勇往直前的心,又一次撼動了我。
這一次,以播音生的身份,我告訴自己:未來瞬息萬變,我早已做好了向前沖的準備。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實習生:歐歡儀" "責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