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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 音

2024-12-31 00:00:00李娃
湖南文學(xué) 2024年12期
關(guān)鍵詞:老喬小喬干部

小喬屏息靜氣地接聽家里的每一次來電。每天午間,老喬都會在喬太太的督促下打來電話,內(nèi)容如出一轍:“吃飯了嗎?”“今天有什么好消息嗎?”小喬的答復(fù)耐心而又簡潔:“吃了。”“還沒有?!?/p>

這次的來電,不同以往,明顯早過例行的時點。喬太太在電話那頭聲嘶力竭地口誅聲伐,好一陣小喬才弄明白,老喬種在窗臺下的那幾盆花讓人給毀了。小喬插了個話縫兒,輕聲說道:“我就回來?!被氐郊?,小喬沒見著喬太太,老喬說不出她在哪。鄰居說,喬太太去了派出所。喬太太報了警,來了兩個民警,把人帶走了。

派出所離南平街近半個小時車程。接待室的沙發(fā)上坐了幾個身穿制服的年輕人,把帽子拿在手上,表情輕松地聊著天,正中間的喬太太面色發(fā)灰目光呆滯,像只孵卵的雞,說是吐過幾回了。喬太太這輩子沒坐過幾回車,天生腦血管問題,嚴(yán)重的病理性暈車。

見到小喬,喬太太眼光一閃,跟身邊的人說:“我女兒,她是彈鋼琴得了大獎的?!鞭D(zhuǎn)而凜然地對小喬說:“這事不搞清楚,媽媽的命都可以不要!”小喬低下頭,心怦怦地跳。人們依然在閑談,沒人在意喬太太的話,她朝沙發(fā)上的那些人笑了笑。

登記室里,喬太太回答損失的金額,將買苗的價錢估算來估算去,才說,也不多,可這不是錢的事,不需要賠償,就是要抓到那個人。筆錄打印了出來,要求當(dāng)事人復(fù)核簽字,喬太太對其中的一句話有疑慮,跟本人的描述不一樣,認為沒有反映出案件的嚴(yán)重,要求按自己的那句原話改過來。記錄員手里握著鼠標(biāo),將一個指頭叩在桌面上,篤篤篤很有節(jié)奏。

“意思一樣的?!毙梯p聲說道。喬太太看了看她,將信將疑,最后還是信了她的話。按指紋時,喬太太特地讓記錄員換了塊新的印泥,將大拇指深深地摁進印泥里,重重地壓在紙張上。指紋又紅又完整,喬太太的神情非常鄭重。小喬心照不宣地看了記錄員一眼,喬太太指出的那句話,記述的側(cè)重點不同,意思不會完全一樣,不過是為了哄住喬太太??粗鴨烫粝轮讣y,她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懷著幾分僥幸,她伸開一直攥著的拳頭,在衣服上擦了一下手心,離開了那個房間。

警車回到了南平街。喬太太徑直走向靠窗的沙發(fā)。沙發(fā)邊有一臺小小的立式鋼琴,擦拭得很干凈,琴腿裂開的地方,用膠帶仔細纏著。一臺舊的琴。沙發(fā)的絨布套沒被拉開,喬太太直挺挺地躺在上邊,像只泄了氣的皮球。那沙發(fā),說是真皮,早就剝脫了漆,座位和靠背卷出了好些毛刺,常年被絨布遮住。喬太太從不邀人來家里坐。沒人進門來,可喬太太就要遮遮掩掩。房間里很亮堂,日夜都開著燈。在一個亮堂堂的外殼底下,什么都是舊的。

兩位民警在那溜空花盆前拍過照,去了斜對面的鄰居家。那戶人家裝了攝像頭。跛腳的男人拉著其中的一位民警,正有話要說,瞥了一眼緊隨其后的小喬,就不說了。顯然不是好話。小喬裝作沒看見,從那家門口退了出來。很快,民警也退了出來,知會喬太太,攝影頭壞了,他們準(zhǔn)備收隊。

喬太太閉著眼睛,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看似十分疲累。13:40,超過了下班的打卡時間,破天荒頭一回曠工。小喬央求隨警車走,她得盡快返回單位。喬太太突然從沙發(fā)上一股腦坐起,跟在后邊一路道謝,精神頭十足,絲毫看不出所謂的“嚴(yán)重暈車”病史。

路那邊,江水退下去,河床與岸連成一塊。她好久沒有來過,幾乎忘了,有這樣一條河岸。喬太太突然出現(xiàn)在堤岸上,還是年輕時的模樣,發(fā)髻盤得高高的,連額頭都在閃著光——正招呼人們,抬著一臺閃亮的立式鋼琴,眉眼里全是喜氣。警車車窗突然被降下,鏡像般的那一幕一閃而過。年輕的民警取下頭上的帽子,把手臂擱在了車窗上。多年以前,她見過一群同樣身穿制服的人。那個時候,她還是一個少女,耳邊垂著馬尾辮,雪白的長筒襪套在腿肚上,彈著一支輕快的曲子——《歡樂女神》。喬太太去開門,長裙發(fā)出沙沙的輕響,人們涌了進來。他們走進每一個房間,打開抽屜、柜子、床鋪、箱子……查看每一個可以收納的地方。一個年輕人蹲在喬太太放藥的小柜子前,用指甲蓋兒逐一劃開瓶瓶罐罐的封口。一個男人用腳跟輕輕地跺著瓷磚地板,企望底下有個藏金蓄銀的窖倉。鋼琴的琴盒被人敞開了,露出一根根瘦骨嶙峋的鋼絲。喬太太驚恐地攤開了雙手。一個女人拎起一只棕色的絨毛小熊,用剪子沿著線縫剪開。那是老喬送的生日禮物,她下意識地走過去,呆呆地站在女人面前——心臟在收緊,縮成很細的一團,抖抖索索像只螞蟻,覆在一截搖搖欲墜的樹干上。

小喬不由自主地咳了一聲。多年前,她無所適從地站在老喬單位的走廊里,辦公室門后,人們議論著老喬,冷嘲熱諷?!皢虝浫诉€是個好人呢!”一個中年女人說。同一瞬間,那個聲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像淡淡的金色的流水,從看不到的遠方淌過來,輕輕地將她置入其中,類似悠長的低吟,比風(fēng)還要輕柔的聲音,既不是任何樂器所能模擬,也不能歸咎于某一種自然的聲響。連綿不絕的奇妙聲音。身體微微一個前傾,車停在公司大門前,這短促的停頓,使得小喬的目光掃過了雙手。她的指甲修剪得整齊。她每天都在練琴,從一個紅撲撲臉蛋的少女,一晃就成了如今面頰凹陷的中年婦女。小喬走下車去,連連向警車?yán)锏娜说乐x,小跑起來,匆匆穿過公司的門廳。

半個小時后,小喬又接到了喬太太的來電。喬太太破落的聲音像面洞穿的漁網(wǎng),一聲接不上一聲:“你回來,快些回來……”

的士駛在湘江路上,車輪碾過鋼材店擱在路面的鋼板,一通悶響。經(jīng)過水運公司的宿舍樓,房子已老朽不堪,水泥欄桿全爛了,好似一張張豁了牙的嘴,到處灰撲撲的。穿過三井頭,到南平街也一樣,一條老朽的街巷,四周都是低矮的青瓦房,或是后筑的柱礅撐起陽臺的兩層舊房子。

喬太太家的四層小樓,樓頂上裝著碩大的太陽能熱水器,不銹鋼門窗、米黃色外墻瓷片閃著光,十分顯眼。二十年前,喬太太的家被抄了之后,領(lǐng)著小喬,從縣委大院搬到南平街的娘家住。老喬從看守所里放出來沒多久,喬太太借了許多錢,將老房子拆了,樹起前街后巷里最高的這棟樓,花了十多年才還清借款。幾年前,她執(zhí)意又將外墻重新裝飾了一回。

繞過那棵老梧桐樹,從斜坡下來,小喬叫了喬太太一聲。喬太太轉(zhuǎn)過身,唇邊一圈發(fā)白,干掉的唾沫星子像沒清理干凈的牙膏漬印。喬太太虛弱地說:“我的手,發(fā)瘸了……”喬太太的手抖個不停,皮膚蒼白,幾處暗斑如同水果霉變后的斑點。小喬愣愣地看著,喬太太順勢挽了上來,將她箍得牢牢的,那條手臂儼然軟體動物的吸盤。

“是誰?這個人,站出來!”喬太太半仰著頭,沖著街尾的方向大聲質(zhì)問。隔著四戶人家,一個胖男人站在街心,舉著水管沖洗自家的黑漆鐵門,水柱沖在同一位置,他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這胖男人,跟喬太太發(fā)生過一樁齟齬。他把一個空油桶放在了小喬家對門的屋檐下,對門搬走幾年了,房前屋后沒人管,喬太太嫌那油桶被雨打得叮咚響,吵得整夜睡不著,不由分說要他挪走。胖男人沒動靜,喬太太自己動了手,挪的時候手指刮破了,出了點血,她把電話打給胖男人的妻子和姨媽,不堪其擾的女人們趕過來,合力搬走了那個油桶。站在門口的胖男人恨恨地望著她。巧的是,第二天就出了毀花這檔子事。

小喬抿著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fā)。喬太太低低喊了她一聲,小喬用指甲掐著自己的手心?!拔覀兝蠁淌欠缸锓肿樱的銈兞藛幔客的銈儞u窠里的小妹崽了!”喬太太喘息著,身體微微搖晃。惡心的不止胖男人,南平街以及所有人,喬太太都蔑視他們。靠門口站著的老喬,與小喬對視一眼,往后退了兩步,像是記起什么,又像是忘了什么,猶豫一下轉(zhuǎn)過身去。胖男人放下水管,進到門去。巷尾的幾個人也散開了。

一個老男人走上前來,問喬太太:“有眉目了么?”喬太太叫老喬遞了根煙,很有信心地說:“派出所剛來了好多人,會抓到的?!边@個住在十字街的老男人說著客氣話,把煙夾在了耳朵后邊。一個糊了大濃妝的老女人路過,壓低了聲音,篤定地說:“有人害哩!”接著一臉神秘地說起自家被偷,多少的錢沒了,找了水上派出所,安了攝像頭,換了指紋鎖,邊說邊搖頭,一再建議喬太太趕緊換指紋鎖。喬太太笑了一下,搖頭說:“那倒不是為了錢。”老女人做出耳語的姿態(tài),喬太太沒有湊近,扭頭看了一眼小喬。

小喬默默地佇立著,視線避開老男人與老女人?!胺缸锓肿印?,她在心里默念一遍,咬了一下嘴唇。喬太太的頭發(fā)披散下來,半紅半黃,巷口“春風(fēng)理發(fā)”店里染的,一半掖在毛呢外套的領(lǐng)口里,一半吊蕩在后腰下,呢外套也是大塊紅紅綠綠的拼色,小喬看著,覺得有些扎眼。

“那老堂客說得倒是像模像樣,自己可不是個正派人,早好多年就靠打麻將掙日食,專挑老頭子們‘殺’?!标P(guān)上門,喬太太滿臉鄙夷地說道,“出了這事也好!讓這條街看看,我們是什么人,可不是跟他們一樣的市井走卒……”

“我們不是跟他們一樣的人。”這是喬太太時常掛在嘴上的話,“想當(dāng)年,我們家多榮耀!我們的屋子,走馬燈似的追著趕著人來人往。你沒有見到你爸爸干工作的時節(jié),指揮千軍萬馬的樣范,那種叱咤風(fēng)云的氣派……”一套耳朵都聽起繭子的車轱轆話,果然又被喬太太叨叨開。

“嗯?!毙厅c了下頭。喬太太就等著這聲應(yīng)和。小喬看了一眼老喬,那個老頭,五短身材,發(fā)色花白,正不停吸著鼻子。他斜靠沙發(fā),操著雙手,瞇縫起眼睛,似是聽到了喬太太的話,又似沒有聽到。

“唉,她爸!坐起來些,把背挺起來——你的干部派頭到哪里去了?”喬太太厲聲說道。

老喬一動不動,嘴里嘟囔了一聲。

“你是誰?你是原來指揮千軍萬馬的人呢!”喬太太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老喬。當(dāng)年,老喬坐在臺上,底下坐了黑壓壓的人,豎著耳朵聽他講話,講得多么精彩!底下人的巴掌都快拍爛了——每次喬太太說到這里,都禁不住舞起雙手。

老喬的雙手往袖子里邊攏了攏,斜眼瞟了一下喬太太,又瞟了小喬一眼,然后低下頭,翕上了眼睛。

這就是那個年輕時做秘書,之后下鄉(xiāng)任職,一路升遷,掌管過數(shù)十萬百姓日常的老喬。小喬還記得曾經(jīng)那個熱鬧的家。人來人往。橘子、香蕉、梨子,吃到膩。她用鋼筆在一個青蘋果上畫上彎彎的幾筆,像張胖娃娃的笑臉,放在靠墻的立式鋼琴的琴盒上。那面墻上貼了一張畫——叢林,沙地,海洋,大熊貓,長頸鹿,藍鯨魚。少年的她坐在那兒彈琴。喬太太走過來,托著那個蘋果給客人們看,滿屋子歡聲笑語。

“小時候住宿舍,墻上貼的畫,是您從學(xué)校拿回去的吧?”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那張畫,是有人送給喬太太的??伤且@么說。

“教導(dǎo)主任蔣老師送的……”喬太太有些慍怒地說道。喬太太喜歡摳字眼,小喬當(dāng)然知道。喬太太的注意力,總算從老喬身上挪開了,但緊接著,她就看向了那臺琴:“你的琴,也是他在學(xué)校管采購時搞了指標(biāo)辦下來的……”喬太太的臉色變了。

“哦,那時候好多人都來給我們送禮物。”小喬輕描淡寫地說道。她很清楚琴的來歷。她預(yù)感到,喬太太即將說起她的演奏和前途,在這個家里,這個被翻來覆去津津樂道的話題,像一只躡手躡腳的貓,冷不丁就會跳出來,她總是竭力地把它摁住。

“那時節(jié),都來求你爸爸幫忙,都是義不容辭地幫,幫過的人數(shù)不清……”喬太太嘆息地說道,眼里有著一種遙遠的遐想。小喬下意識地別過頭去。喬太太的身邊,那個可憐的老頭像是睡著了,將腦袋歪到了一邊。

“都以為圖了多大的好處。這臺琴,分毫不差,我們付錢買的,他只是搞了指標(biāo),我也送了枕巾床單答謝了他。那時候,枕巾床單多貴,是大禮。他兒子出事,兩口子著急來找我,空手就來了,人走的時候,我還打發(fā)了他們幾個橘子?!眴烫袷寝q解一般。

喬太太從不承人家的情,這是小喬自小見慣的。收的禮,總要價值分量多多添上些,再還回去。大事小情,面面俱到,費時又費心,喬太太樂此不疲。不知喬太太在貪圖什么。當(dāng)年蔣老師的兒子遭人欺詐,懇求老喬出面擺平,喬太太也是一口應(yīng)承下來。老喬差遣的那些人,弄出一場傷及人命的事故。責(zé)任追究下來,老喬在看守所里拘了半年,判了一年緩刑,就這樣弄丟了職位和工作。

“唉,最后害了自己!”喬太太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笑了一下,“都說老喬最不值得。要是早知道……”喬太太說到這里,突然抿起嘴,低了頭去。喬太太說過,當(dāng)年如果那些人不那么魯莽,或者她與老喬在事發(fā)后采取另一種應(yīng)對方式,結(jié)果也許會不一樣。但近些年喬太太已經(jīng)極少這么說了。喬太太從未檢討自己,要是她不答應(yīng)幫那個忙,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喬太太扭過頭去,看了一眼老喬,老喬張著嘴,發(fā)出噗噗的鼾聲。

“不能干等著,去社區(qū),還有社區(qū)可以找!”喬太太像條魚兒一樣蹦了起來,沖老喬喝道,“要睡,去樓上睡,這樣像什么樣子!”

社區(qū)服務(wù)中心的玻璃門半閉著,長條工作臺后,幾個女人坐成一排。小喬試探著問道:“請問,社區(qū)負責(zé)人是哪位?”其中的一個女人抬起頭,問她有什么事。喬太太搶著說話,用手掌拍打臺面,語無倫次的。小喬朝最先搭理她的那個女人賠笑。

女人問喬太太是不是住在南平街周家的對門,貌似對于喬太太其人,已有了解。喬太太早已名聲在外。女人從里間喊來了一個瘦高男人,說,找他就行。

“我不要沒用的人,我要見書記!”喬太太嚷了起來。瘦高男人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吩咐說:“叫調(diào)解的過來,跟她們?nèi)タ聪?。”女人打起電話,喬太太繼續(xù)嚷著,將半個身子壓上臺面:“我們的花可不是什么隨隨便便的東西!要叫就叫書記來……”小喬拉住了喬太太,向瘦高男人說著感謝的話。

一個年輕女人趕來了,瘦高男人讓喬太太跟著她走。喬太太警覺地看著工作臺后邊竊竊私語的女人們,告誡似的說:“你們看來這是小事,但在我這里,是頭等大事!”喬太太板著臉道了聲別,端著肩膀往外走。小喬朝女人們笑著點頭,又朝瘦高男人點頭笑,謝謝的話說了兩三遍。

回南平街,是年輕女人領(lǐng)的路。走在七彎八拐的巷子里,喬太太碎碎念著,女人點開了抖音。小喬指著一棟爛了門窗的兩層小洋樓提醒喬太太。水運公司的職工醫(yī)院破成這樣,那時節(jié),水運可是個好單位,喬太太有些感慨。每走一步,小喬的身體就頓一下,因為喬太太每邁一步,就將挽著她的手臂往下拉一下。小喬感到了一種重負。她已許久不曾與喬太太說這樣多的話,只是為了讓女人感覺清靜些。

出了東明巷,就是三井頭,兩溜鋪子,菜販子也還沒散。男人女人爭相跟女人打著招呼,小喬有些諂媚地說,管這么大一片,真不容易。女人笑了,正要說什么,喬太太插嘴道:“我家女兒鋼琴得了大獎,好有地位的嘞!”小喬尷尬地笑了笑,悄聲對女人說,沒有的事,人老了就愛吹牛皮。女人會心一笑,耳語道:“都一樣,理解的?!?/p>

走近喬太太的家,窗臺下一字排開幾個大花盆,一片狼藉。要不是女人一再勸慰,喬太太不知又要嚷嚷到什么時候。進了門,老喬徑直走過來,微笑著跟女人握手。女人好奇地盯著老喬?!八之?dāng)領(lǐng)導(dǎo)的。”喬太太抿嘴一笑。談起花的事,女人囑咐喬太太保重自己,他們想辦法了解一下鄰居們的想法,以后遇上類似的情況,可以先跟他們聯(lián)系,這樣可以避免激化矛盾。喬太太想不通,平日那般厚待鄰里們,連胖男人也沒少受她的恩惠?!澳揖褪翘昧?!他們表面上恭敬您,背地里說您炫耀,看不起人哩。”女人笑著說出這番道理,喬太太顯得很驚訝,隨后將手指向了正對家門的那面墻。女人順勢掃了一眼,那兒有一臺鋼琴,在琴盒的頂上,擺了一摞榮譽證書,正當(dāng)中,有一個木制的獎牌——“愛樂音樂節(jié)鋼琴比賽第一名”,燙金的漆粉溢出了字體的框架。女人疑惑地望向小喬,小喬低了一下頭,訕訕地一笑,接著別過頭去。坐在一旁的老喬雙腳抵著地板,身體隨著靠背椅往后傾,鼓起的瓷片發(fā)出咯咯吱吱的聲音。

送走了女人,小喬回到公司,剛落座,喬太太的電話又追了過來,問要不要去趟水上派出所。她勸喬太太好好休息,安心等這邊派出所和社區(qū)的結(jié)果。半晌過后,喬太太又打來電話,得意地告訴她,已經(jīng)去過了,在江洲路,一個值班的小姑娘,聽到小喬的名字很驚喜,說知道的,很有名的音樂家!小喬的心嗖的一下濺到地上,要不是喬太太的吹噓,那姑娘怎么“知道的”?難得姑娘好脾氣。

“您以后,別到處跟人說我,說鋼琴家……”小喬吞吞吐吐地說道?!霸趺床徽f呢?你本來就是,怎么就不能說了呢?”喬太太納悶極了,像被冷不丁戳了一刀似的。聽著喬太太那時高時低的叫聲,小喬的手輕輕地抖,“好吧,您想說就說吧……”她求饒似的說道。

第二天,喬太太要去找劉干部。小喬只好請了假,約了輛摩的。劉干部是喬太太唯一認識的“那條道上”的人。老喬當(dāng)年被拘時,她在那兒當(dāng)管教干部。喬太太托關(guān)系找到她,她給了老喬很多照應(yīng)。早些年,劉干部從看守所調(diào)到公安局。公安局管的就是派出所。電話沒打通,喬太太估摸是對方換了號碼,反正單位在那里,人就走不了。

喬太太換了衣服和鞋子,坐在梳妝臺前梳頭發(fā),中分的發(fā)縫兩邊各結(jié)條辮子,從耳畔往上繞,盤在頭頂,那是她當(dāng)年最喜歡的發(fā)型。叫了小喬站到身后,舉著一面鏡子方便她對著妝鏡照。小喬記得這面小鏡子,紅色塑料框邊,背后是壽桃纏枝的圖案,從縣委大院里帶過來的老物件,喬太太已經(jīng)好久沒有用過了。

“以前就是這樣梳的……”喬太太看著妝鏡,嘆了一聲。梳起又拆開,總是不如意。“不想去的呢……”喬太太自言自語地說道,見小喬沒有答話,便抬起頭來。喬太太看著小喬,唇角微微地顫動著。

“不想去就不去嘛,我退了那個師傅就是。”小喬說道,一邊將鏡子放下,舉了好一會兒,她的手都酸了。她別過頭,像是找手機,其實是不愿看到喬太太快要哭出來的樣子。

“去!”喬太太像下了一個決心,用手理了一下鬢角,撐著妝臺站起身來。劉干部,小喬默念著這三個字。當(dāng)年的那位管教干部給她當(dāng)過介紹人,說了一個司法局新入職的小伙。那樁媒,沒做成。對方見了一面,聽她說了她爸的事后,就不了了之了。

“過幾天我要去參加一個會,上次獲獎補開的頒獎會?!毙炭粗謾C,似乎在讀一條新來的信息,隨口說道。

“那好呢!好光榮!我的孩子!”喬太太的眼里跑出一團小小的光,伸手想要擁抱她,見她在給摩的司機撥電話,便拍起手來,“你會越來越好的,得更大的獎??!”喬太太有著一種感激的神情。

車到目的地,喬太太讓摩的司機等著,說是跟車原路返家再付,司機答應(yīng)了。這不合規(guī)矩。喬太太敢提要求,又能得手,或許就在于她的光鮮和氣場。進去后,有人問來意,給劉干部打了電話,接著轉(zhuǎn)達了對方的話,讓她們在大廳里等著。喬太太長長地吸了口氣。不久,一個高大的女人走過來。

喬太太喊道:“劉干部!”一邊伸出雙臂,向那個女人走過去,想去擁抱她。劉干部接住了喬太太伸過去的雙手,關(guān)切地問,您怎么來了?喬太太將事情說了出來,對于那條街的反應(yīng),喬太太耿耿于懷。劉干部寬慰說,出了警,街上的人就知道了輕重,再也不敢的,又說城區(qū)案子多人手少,事一小容易被耽擱,她認識出警的那位小林同志,她給他打電話,他會盡力幫忙的。喬太太眼圈紅了,拉著劉干部的手,搖了又搖。

小喬想起在看守所見到老喬的那一天,正是劉干部領(lǐng)著老喬經(jīng)過一道道鐵門,走到了她的面前。她的腿腳輕輕地抖,不知是緊張,還是害怕。她緊緊地抱著一個保溫桶,里邊是喬太太讓她捎給老喬的紅燒肉。老喬沒有喊她的名字,就像沒有見到她一樣。劉干部掏出鑰匙,取下了他的手銬,將鐵門打開。老喬跨過門檻,走到了小喬的面前,她仰頭看著他,什么話都不知道說了。就記得老喬一直在笑。笑得挺難看的。老喬往回走的時候,劉干部重又給他戴上手銬,邊走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沒有感覺到難過或者心酸。

“我們老喬好冤枉!”喬太太說著,眼圈突然紅了,嘴角和鼻子微微地顫動,胸膛起伏著,像是想說的話堵住了嗓子眼,“所有工作過的地方都被徹底調(diào)查過,所到之處,沒有人不舉大拇指夸贊他,是好領(lǐng)導(dǎo),是好人。”喬太太昂著頭,信誓旦旦的神情?!爸赖模贾赖摹眲⒏刹颗闹鴨烫氖直?,輕松地說道。

劉干部看了小喬一眼,爽快地一笑,對喬太太說:“俏俏從小就優(yōu)秀,那個時候,琴就彈得多好了!她一直很優(yōu)秀,肯定有個好家庭。您多么溫柔賢惠,喬書記對您那么好!不要為那些雞毛蒜皮傷神,您只管過自己的好日子?!?/p>

劉干部或許并不知道,小喬至今獨身,可難道真看不出來?喬太太改頭換面了,那個素凈優(yōu)雅的女人,如今穿著一身油畫似的過時衣裳,發(fā)辮堆在頭上,像扣了一頂滑稽的禮帽。老喬種過幾年菜,背著鋤頭和肥料,把草帽壓得低低的,后來又開始養(yǎng)花,將花盆堆在樓頂、陽臺、檐下,他聽從喬太太的話不再外出,像只鐘擺,每一天都在沉默地歸屬自己的位置。喬太太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練琴,考級、比賽、爭獎,是這個家里唯一要緊的事——這就是他們的日子。

她絲毫沒有向旁人傾訴的欲望。當(dāng)年喬太太領(lǐng)著她,從這家到那家,催促她向那些坐著或笑著的人磕頭,她的額頭與地板相撞,她聽到喬太太的哭喊:“救救我們老喬!”后來,同事攤開報紙,念那些關(guān)于官員落馬的新聞;她干別人都不干的活,人們還要圍住她,在她的包里翻找丟失的票款;有人把唾沫啐到她的臉上,圍觀的人憋著笑……有什么好說的呢?她甚至都不同情自己。她不能同情。這么多年,她只做有用的事。她沒有多余的氣力。她笑了笑,伸手擦了一下鼻梁。“爸爸媽媽一直都記得您……”她由衷地向劉干部說道。

“是呢,這么多年,我們經(jīng)常念起你,卻從來沒有聯(lián)系你……”喬太太癟著嘴,淚水從眼眶里溢了出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我不見從前的人,見了只有傷心。我不甘!老喬做了那么多的大好事,我們?yōu)槭裁词沁@樣的下場?”喬太太抽泣著,如同一個走失的孩子,見到家人的一瞬號啕大哭。她向劉干部伸出雙臂,身體像片樹葉一樣抖動著。小喬斜眼看著喬太太。當(dāng)年,喬太太一次都沒有去過看守所,就連老喬被放出來的那天,也沒有到場。

大廳那頭,幾個人詫異地看過來。劉干部輕輕地拍著喬太太的肩膀,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有些為難地說,今天不能久留你們,局里在迎檢。喬太太忙說她們也得走了,摩的司機還等在外頭呢。

劉干部站在臺階上,微笑地看著她們。小喬朝劉干部點了點頭,將喬太太扶上了摩托車。司機詢問是怎么回事。山南的人,素來好奇心重。喬太太仰頭嘆了一聲。

“山南新聞”播完了,喬太太讓老喬關(guān)了電視,將自己陷進沙發(fā)里,一邊皺著眉,把剪成小塊的膏藥往眉心額角貼上去,一邊要小喬快點給那個小林同志打電話,催下進度。

天都黑了,等結(jié)果吧,劉干部已經(jīng)拜托了,小喬輕聲地勸阻。喬太太拿著雞毛就想當(dāng)令箭,其實劉干部并沒有什么職務(wù)。“又不值幾個錢!”小喬疲倦地說。

“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們是什么樣的人!”喬太太忽地轉(zhuǎn)過頭來,扔下指間那塊沒貼完的膏藥。

“辦事總有個程序,什么都要講規(guī)矩,誰都沒有這個權(quán)力?!?/p>

“是你們沒有這個權(quán)力,所以我才去找了劉干部。”喬太太惱怒道,“就要趁熱打鐵,省得他們不放心上?!?/p>

“誰管我們是怎么樣的人?還有誰會在乎我們是誰呢?”

“誰?都在看著我們呢!是你們不敢,你們嚇破了膽……”喬太太的腦袋搖晃著,眼神滿是遺憾,“想想我們當(dāng)年……”一邊痛心地望向沙發(fā)的另一頭。

老喬縮著脖子,蜷在那里。

小喬懷著悲哀的希望,懇切地問:“爸爸,你怎么看,要打這個電話嗎?”老喬默然地盯著她,像在甄別什么。

“爸爸,你說??!”

老喬挺了挺背脊,將雙手撐在了沙發(fā)坐墊上,這便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反應(yīng)。

小喬頓了一下,說:“你不說一句話嗎?”

“要我說什么!”老喬突然叫喚一聲,像被拉上戰(zhàn)場的士兵,傲慢而又絕望。

“你問他?他一個犯罪分子,他的事,你們的事,哪一個不是我在出力?沒有我,你們會敗成什么樣?你還會成為音樂家?”喬太太抬起下巴冷笑了一聲,眼神里滿是輕蔑。

“我根本就不是什么音樂家!不是科班,沒有師門,沒有門道,哪里能成音樂家?你看到我彈的,就連幾歲的孩子都能彈,有的比我還彈得好。你以為我很厲害是吧?其實隨便哪首稍微復(fù)雜的曲子,我都彈不了……”壓在心底的話沖口而出,小喬有些驚訝,但她看著喬太太,繼續(xù)大聲說,“我的那些比賽,花點錢就可以參加,參加就可以拿獎,內(nèi)行的人根本瞧都瞧不上。這些證書、獎牌,一點分量、一點價值都沒有!”她起勁地說著,感到從未有過的暢快,不禁打起顫來。

喬太太像是被魘住了,眼神露出幾分怯意,直愣愣地看著小喬?!澳阍趺茨茏鲞@樣的事?還有什么指望?你不記得我們的過去了……你跟這街上的人一樣,人人都在不知痛癢地往下走……”喬太太的面龐逐漸被痛苦扭曲,齜著牙將腳踢向地板,瓷片發(fā)出碎裂的聲音,“不,你給我彈琴,你一定要彈下去,沒有這個,你還有什么?!你不能跟他們一樣,你不能做那樣的人!”喬太太倔強地看向那臺琴。這么多年,不厭其煩地將當(dāng)日往昔涂抹潤色,喋喋不休地談?wù)撝撏臇|西。多么諷刺??!得有人告訴喬太太,她不應(yīng)該還有貪圖了。

小喬走向一旁,拉開電視柜的抽屜,雜物當(dāng)中有一把錘子。她拿著它,走到那臺破舊的琴前,將錘子舉起,穩(wěn)穩(wěn)地,一擊而下。獎牌發(fā)出了一個沉悶的聲響。她記起多年前的那個夏日午后,還是少女的她躺在床上,朦朧中聽到了音樂的聲音,是樓上用錄音機放的磁帶,還是哪個電臺在播?每一個音符都在敲打被罐子一樣密閉的空氣,音符結(jié)成一道曲折的激流,沖向了不可逾越的塹壑,無數(shù)的觸須穿過空氣,穿過墻壁,穿過流水,從所有已知的事物中穿過。音樂停了,她跑出臥室,對喬太太說:“鋼琴的聲音真好聽啊!”喬太太便為她弄來了這臺琴。

嗵,嗵,嗵……琴蓋被一把掀開,她揮著錘子,奮力地砸向琴鍵。琴鍵止不住地顫抖,她聽到尖叫聲。從少女時彈起,這臺鋼琴像皮肉長在身體上,在琴前的她,從來都是提線木偶一般。喬太太端坐在她的身旁,她對著一本舊琴譜,一遍又一遍地彈起《歡樂女神》,而夏日午后聽來的那支曲子——《命運交響曲》,多少次想要彈奏出來,可每當(dāng)她試著去觸碰,都像是被緊緊地攥住了衣領(lǐng),心臟的抽搐,手指的顫抖,連同一個個過去的畫面在眼前浮現(xiàn)。是時候了!她面無表情地揮動錘子,一個個毫無羈絆的音符,從黑與白的束縛中跳出來,像僨張的血管,每一滴血液涌向同一個方向。遙望著,暌違著,峙立著,隨著一下接一下的叩擊,終于被奏出!一首真正的樂章,儼然的,完整的,莊重的,與那個午后緊緊相連。獨屬于她。

嗵——她扔落了手里的錘子。余音休止。她看到披頭散發(fā)的喬太太,面色蒼白地站在沙發(fā)邊,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她很羨慕喬太太,那種固執(zhí)的自以為是,多么難得。當(dāng)年在看守所看到老喬的時候,她沒有感到難過或者心酸,小孩子以為苦難也像游戲,不想繼續(xù)的時候,就過去了??墒情L大后,一種莫可名狀的東西塞滿整個胸腔,難以描述的痛感日夜持續(xù),不斷在身體膨脹,最后所有的關(guān)節(jié)嗞嗞作響。

“我們回不到過去了,誰也不能使我們回到過去……”她勸慰道。喬太太像是陷入了夢魘里。小喬突然有些心軟,但更多的是慶幸,自己一點都不像喬太太。她不會提要求,不在乎也不期待,些許的風(fēng)吹草動,都不要發(fā)生。她從未感受過喬太太魂牽夢縈的榮光,因為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擁有。

“哈——”喬太太突然發(fā)出了笑聲。笑聲像一面破爛的旗幟,在小喬的頭頂旋轉(zhuǎn),從頭頂向四周撲打。她想起老喬關(guān)在看守所的那個除夕夜。舅舅下午給老喬送了一點錢,把管教員遞出的收條給喬太太看,說字都寫成了這樣,老喬那個人,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喬太太突然咆哮起來,將舅舅趕了出去。收到現(xiàn)金貳佰元——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的確看不出是老喬的筆跡。她躲進臥室里,站上了窗臺,雙手緊緊地抓住窗欞。她的朋友們,同一個院里曾經(jīng)的小伙伴,紛紛捂著嘴指向她。他們看到窗臺上的她了!房間沒有開燈,人們就著沖向天空的焰火,紛紛扭過頭來,看,她在那兒!像一個小小的十字架,被釘在了窗戶上。她的眼前,無邊的黑暗成為底色,那是一道長長的河流,蜿蜒,滯重。

“從來就沒有,我們什么都沒有?!毙炭戳艘谎蹎烫挚戳艘谎劾蠁?。老喬用手指摸了摸鼻尖,若無其事地看向喬太太。喬太太叉開腿站在那臺壞掉的琴邊,好像在思考。她走向房門,擰開鎖,毫不猶豫地往外走去。

“剛才,老喬鬧起來了?!彪娫捓?,喬太太的嗓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事嗎?他大半夜跑出去,偷了一大蔸花!從新世紀(jì)大道那兒一路背回來……我聽到聲音打開門,他往地上一撂,笑嘻嘻地讓我看……”喬太太像是被嚇著了,“新聞里說,政府在迎國慶,前幾天才種下的。對面的張家人剛探了頭,肯定看到了,怎么辦啊?”

“找個地方處理掉吧。”小喬有些冷淡地說。多么荒唐!喬太太的話被應(yīng)驗了——老喬成了不折不扣的小偷。

過了一會兒,喬太太又打來電話,氣喘吁吁地說,她現(xiàn)在樓頂上,偷來的花被她搬到上面,用雨布遮住了?!八胱屗腥硕贾绬??他是什么樣的人?他當(dāng)年可是,他當(dāng)年……”喬太太用哭腔說著,幾乎說不下去。

“我一次都不去看守所,為什么?我不認,他不就沒有那個事……這么多年了,只有我,我還在抵著擋著——我們是體面人啊,我們不能跟那些人一樣……”喬太太的嗓音發(fā)抖,語氣卻顯得深沉。

“我不是虛榮?!眴烫D了一下,話音里有著抑制不住的悲壯,“都以為我是為了那些花。都不懂呢。我們,有比命還要緊的東西,不是什么錢,也不是什么權(quán)利——是光榮,是做人的光榮!你們不爭,我才去爭。我逼著我自己,也逼著你們。我原本是什么樣的,你記得的啊?我對不起你們,我逼了你們這些年……”喬太太像個溫馴的孩子一樣,嚶嚶地哭了,“是都過去了,早就沒有了……”喬太太喃喃地說著,忽又頓住,或許還有話要說,但戛然而止,聽上去像是被什么給襲擊了。

“月香,月香!”電話那頭,老喬急切地呼喊著喬太太的閨名。

“俏,俏啊……快叫醫(yī)生,你媽媽倒地下了,快……”老喬倉皇地叫著。

一直不吭聲的小喬,一瞬間心被攥住。老喬被關(guān)押的一個個夜晚,喬太太靠在床頭輕輕地哼歌,她被徹夜不息的燈光和歌聲弄得睡不著。喬太太無數(shù)次對她說:“等你爸回來,還是一樣,他是最體面最光榮的人呢,沒有人不尊敬他,也沒有人敢看輕我們……”當(dāng)時喬太太的眼神多么堅毅啊。頑強的喬太太,鍥而不舍地抵抗著——歲月很長,喬太太曾經(jīng)一直都是勝利者。

老喬還在呼號,再也沒有喬太太的聲音。小喬想,她得回去,可她的膝蓋不聽使喚。腳下有異樣,地面在動。褐紅色的地殼龜裂,翹起,分離……那是一道河岸,是被她誤解多年,她并不承認的一股力量所建筑與捍衛(wèi)的彼岸,正在流離潰落。黃色的土壤露出來,飛快地流動,往四下滑落,到處在轟響。就在此刻,她聽到了那個聲音!那是瀕臨潰滅懸壁一線所發(fā)出的。那么悠長,柔軟,而又堅韌。在艱難的每個時刻,予以她慰藉、援助,以及庇護。她感到它正在消失。

她的喉嚨被堵著,想要發(fā)出一聲呼喊,可她喊不出來?!皨寢?!”她在心里呼喚著。崩塌帶來了隱約而又持續(xù)的痛楚。周邊如此寂靜。她往外走去,跌跌撞撞,越來越感到慌張。

那個聲音,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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