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無窮,人生短促。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四十年呢?李后主的《破陣子》詞開篇就是:“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彼銓懙氖峭鰢龂萍彝龅目嗤?,我所緬懷的,卻是與《名作欣賞》長達四十年的山高水長之好緣。
《名作欣賞》創(chuàng)刊于1980年。1982年,我即在該刊第6期發(fā)表《海外游子的戀歌——讀臺灣詩人余光中〈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愁四韻〉》,此文旋即為香港《當代文藝》所轉載,編者按語說這是大陸首次刊發(fā)評介余光中這兩首詩作的文章。其實,它也是我多年來在《名作欣賞》發(fā)表之諸多文章的第一篇,彌足自珍。余光中在次年三月四日給我的信中寫道:“大函及《名作欣賞》第六期先后收到,很是高興。我的兩首小品,承蒙大文評析,且得公于內地廣大的讀者,也令我非常感慰?!笔旰蟮?993年夏日,我應時任主編的解正德兄之邀,飛越長沙至太原的三千里地山河,拜望了雖非家國卻有如故人的《名作欣賞》,游覽了晉祠、懸空寺和五臺山等處名勝,并作詩文化散文《客舍并州》以記。二十五年后,2018年初,承中國社科院文研所文學評論家陳駿濤兄介紹,時任《名作欣賞》主編的張勇耀女史雖至今緣慳一面卻蒙青顧,主動選發(fā)在北京召開的拙著《詩美學》(修訂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研討會之論文。此后幾年至今,先后由張主編和杜碧媛副主編經手,刊發(fā)拙文多篇,有的長文甚至破例分兩期或三期刊出。《名作欣賞》早已享盛譽美名于學府與文林,執(zhí)事者待我也厚,我屢上名刊,不免有“老樹著花無丑枝”(梅堯臣《東溪》)的喜悅,甚至有“老去又逢新歲月,春來更有好花枝”(陳獻章《元旦試筆》)的錯覺。2020年8月,該刊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大慶,秀才人情紙半張,我曾撰書《賀〈名作欣賞〉創(chuàng)刊四十周年》以賀:“星光燦爛錦云篇,縱貫橫通四十年。入海黃河歌浩蕩,高旌高舞晉高原!”
《名作欣賞》數年前有一刊中之刊,號為“別冊”,有數十頁之多,每期推介一位年屆六十以上的于文學術業(yè)有專攻的學人。約在六年前的2018年,張勇耀主編邀我入列,我得此意外之訊,一則以喜,也一則以憂。喜的是,此刊中之刊雖名為“別冊”,卻有如“龍門”,許多學人均冀一登而可自高身價,至少是與有榮焉,區(qū)區(qū)如我何嘗不是如此?憂的是我已年屆八十,卻未能與時俱進,不會現代科技的電腦,寫作與翻查資訊均付諸原始狀態(tài)的手工。同時,我雖然十分勤奮,但也生性疏懶,對于各種有關資料均任其星散而未做系統(tǒng)保存,加之從小學五年級至高中畢業(yè)數學從未及格,對于和數字密切相關的學術年表更是聞風喪膽,只能長嘆“年表之難,難于上青天”。思之再三,非不為也,實不能也。我只得向張主編和具體聯絡辦理此事的杜碧媛女史婉辭。張主編答以“理解”和“遺憾”,但留下一句我不能不為之感動的時下流行語謂之“有溫度”的話,就是“你以后想做,可以隨時向刊物提出”。
勇耀女史出版著作多部,事業(yè)有成,在年過不惑之后,竟考入安徽師范大學攻讀古典文學博士,冀綜百代之典,成一家之言。三年后學位在握,復揮別山西而定居江南,留校任教。我投桃報李,曾作《賀張勇耀君赴皖讀博》聯語以贈:“勇冠三軍,鐵馬金戈,健筆一支歌北狩;耀輝四域,蟾宮秋桂,好風萬里賦南征。”自此之后,我為將要面世的《中國古典詩詞課》一書所補寫的關于《詩經》、曹操詩、陶淵明詩、明代詩歌等文,均由負方面之責的碧媛女史編發(fā)送審,《名作欣賞》如同黃土高原上長流不息的汾河之水,仍然潤澤江南一隅的那老樹新花。不過,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近三個月前,碧媛女史忽發(fā)微信重提舊議,其中有云:“之前張勇耀老師約過您的主筆頭條,您考慮之后,拒絕了。今日,我還是希望您再考慮下,您在詩歌評論方面的成就那么高,為詩歌批評做了很多工作,做一次梳理也是非常有價值的。您再考慮一下?!彼男?,真是令我感愧莫名。編輯的工作有道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也有人以“照亮別人,燃燒自己”之蠟燭為喻,我何德何能,更非什么缺之不可的人選,竟能得到勇耀和碧媛兩位負責人接力式之垂青?斯則人生之大幸也,何況“別冊”已改為“主筆頭條”,工作量已大為縮小,更何況寬大為懷,網開一面,“學術年譜”可破格用“著作目錄”來替代,我這個被作嫁衣者唯有心存感激,夫復何言?于是,我表示不僅心領而且實領名刊的美意,并說明數年前我并非不識好歹地“拒絕”,而是情非得已之“婉辭”。然而,又一次讓我出乎意料的是,碧媛女史見我應承,竟回信說“簡直喜出望外”?;厥灼缴?,徒增愧怍,我也曾做過幾年的省級文學刊物編輯,但何曾有過這樣的敬業(yè)精神?對作者何曾有過這樣謙和友好的言辭呢?
本文的題目為《第一功名只賞詩》,此語出自晚唐詩人、詩論家司空圖的《力疾山下吳村看杏花十九首》其六,作于他辭官歸隱于山西中條山王官谷的晚年:“浮世榮枯總不知,且憂花陣被風欺。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彼究請D一生癡情于詩,在他生活的晚唐,唐詩的旭日初升及其后的鮮花著錦之盛,早已成為只堪追懷的歷史與臨風憑吊的回憶。但司空圖仍然寫出了一些好詩傳之后世,今日的各種唐詩選本與鑒賞辭典,都有他的一席之地,即如拙著《唐詩分類品賞》,也選賞了他的《雜言》與《華下》,前者為抒寫時間與生命的“鳥飛飛,兔蹶蹶,朝來暮去驅時節(jié)。女媧只解補青天,不解煎膠黏日月”,后者為兼寫自然與世相的“日炙旱云裂,迸為千道血。天地沸一鑊,竟自烹妖孽。堯湯遇災數,災數還中輟。何事奸與邪,古來難撲滅”!其實,他的《獨望》中之“綠樹連村暗,黃花入麥稀”就曾為蘇軾所激賞,他的《退棲》《華清宮》《河湟有感》等篇,也均是可圈可點之作。他之“賞詩”,除詩歌創(chuàng)作之外,還見之于詩歌理論。其《二十四詩品》影響深遠,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中堪稱經典。近年雖有學者論說此非司空圖所著,但還不足以動搖原來的定論。后世以“二十四詩品”為名而冠以“新”“后”“補”“終”“贅”者之著作甚多,最有名的為清代詩人袁枚的《續(xù)詩品》,流風余澤所及,清代尚有黃鉞《二十四畫品》、魏謙升《二十四賦品》以及楊景曾的《二十四書品》。晉代大書法家王羲之第七子王獻之官拜中書令,人稱“大令”,他抒寫的《洛神賦》被刻于石,至南宋僅殘存中間的“十三行”,彌足珍貴,人稱“玉版十三行”,清代文學家、畫家王文治就曾將司空圖與王獻之相提并論,作有贈人之名聯:“詩如司空廿四品,帖臨大令十三行?!贝送猓究請D在《與李生論詩書》中提出的“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與極浦書》中主張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與王駕評詩書》中張揚的“長于思與境諧,乃詩家之所尚者”,均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美學中的精金美玉。創(chuàng)作與理論雙管齊下,已可見司空圖對詩之情有獨鐘了。他于唐懿宗咸通十年(869)中進士,入宣歙觀察使王凝幕府,七年后之乾符五年(876),僖宗召其為殿中侍御史,他竟因奉詔稽遲時日而被降職,后來雖任知制誥、中書舍人等要職高位,但不久即辭官退隱,屢詔不赴。天佑四年(907),朱溫篡唐建國后梁,詔其為禮部尚書,他更是堅拒不受而于次年絕食而死。他在詩作中多次表示了詩是他的最愛,如“英名豈在更搜奇,不朽才消一句詩”(《爭名》),如“此生只是償詩債,白菊開時最不眠”(《白菊雜書四首》之二),如“世間萬事非吾事,只愧秋來未有詩”(《山中》),如“此身閑得易為家,業(yè)是吟詩與看花”(《閑夜二首》之二)。如此反之復之之后,他才于有關組詩中寫出“儂家自有麒麟閣,第一功名只賞詩”之辭,這是詩之黃金時代的唐朝才可能出現的壯語豪言,這是詩人的審美追求和詩學自信,更是他對自己生命價值的最高期許與詩美肯定。有如一記清鐘,它在時近一千二百年之后,敲響了我的心的弦索,激起的是久久不絕的共鳴。
我慶幸自己從孩童時代起,雖然幼不更事,但卻有緣和古典詩歌相近相親,及至年歲漸長,新詩也和古典詩歌一起成了我暗戀的對象,未及弱冠之年進入大學后,更與詩訂立了白頭偕老的盟約。仕途我無意,商途我不能,只有新詩與古典詩歌以及詩歌理論與批評和鑒賞才是我的最愛,因此,當我后來有緣讀到司空圖的“第一功名只賞詩”這一金句時,便如獲珍寶,感到司空圖不僅是自己賦詩明志,也似乎是為千年后的我做代言之人。我曾請友人以此金句刻就一枚閑章,今日以之作為本文的題目,對自己是便于自白,對讀者是有如自供,對于詩國先賢司空圖老先生呢,則是晚晚生后后輩的我向他致以千年后出于自愿的由衷敬意。
一株綠樹,有它最早的萌芽;一條河流,有它最早的源頭。我的生命的綠樹已經旋轉了八十多圈年輪,我的生命的河流也已經奔過了八十多個津渡。驀然回首,在短促而漫長的歲月里,第一功名只賞詩,它的萌芽和源頭在哪里呢?
在一個人的生命歷程中,最早而且最重要的影響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家庭,家庭中的父母;一是學校,學校中的老師。樹木育人,父母與老師決定了樹木如何抽枝發(fā)葉,決定了河流怎樣定向奔流。在蒼茫的暮色中回眸少年的晨光,我對父母和老師永遠心存感念。
青燈有味憶兒時。家嚴李伏波先生天分頗高,他既嫻熟于詩詞,香港回歸之前,《光明日報》與香港《文匯報》面向全球華人聯合舉辦有關的詩歌大獎賽,他徑自投稿一試,竟然一舉奪冠。他也精于書法,多次收于有關的館藏。也曾獲得過長沙市象棋冠軍、全國老年人象棋團體賽冠軍,榮任全國象棋裁判。1976年之后,也曾參與《辭源》的修訂,撰寫約三萬言。但他淡泊于世俗的功名。他的案頭與抽屜都置有許多唐詩宋詞的專集,至今每當我悠然回想,心中洋溢的,仍是古典的馨香。我當時雖是小小少年,尚在小學的初小與高小之交,但不知緣何對那些唐詩宋詞已情竇初開,總是徑行取來囫圇吞棗,或是效法父親吟誦古人或自己的詩作之神情腔調,也自行搖頭擺腦地吟哦。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許多舊夢已經依稀,許多往事已經沉入永遠也無法打撈的忘川,但記憶猶新如同昨日的,是李白的昂首天外、杜甫的情系蒼生、陸游和辛棄疾的英雄氣盛、李煜與李清照的兒女情長,還有父親的若干作品,如歷經歲月風雨而不熄的一支支紅燭,照亮了我懵懵懂懂的兒時和小小少年,又如一顆顆文學的種子,落在我尚待開墾的稚嫩心田。
猶記抗日戰(zhàn)爭勝利的那年秋日,我們從流亡中回到故鄉(xiāng)長沙之后,有一天父母攜我渡湘江而西,往游他們久違的岳麓山。扁舟一葉,船到中流,我的詩興竟然生平第一次來潮,隨口吐出“湘江滾滾復滔滔”之句,還自以為頗有氣勢,誰知父親當即指正說,既然“滾滾”而又“滔滔”,太過重復,于是我的處女作就頓時斷流而沒有了下文。在山上看到一座冷落荒涼的破廟,我心有不甘,抓耳撓腮,終于湊成四句:“碧苔圍寶座,佛面繞蛛絲。鼠咬禪房角,蟬鳴高樹枝。”這回父親面有喜色,他說,比“滾滾復滔滔”好多了。但“圍”可以改為“侵”,“繞”可改為“掛”,而“咬”可改為“嚙”,原來的字有些呆板而不夠自然。我不知“嚙”的寫法讀音和意義,他當時還對我比畫講解了半天。乃至年歲已長我才明白,這就是古代詩文創(chuàng)作中所艷稱的“一字師”了。
其實,除了唐詩宋詞,對我兒時乃至少時影響最深的,還有父親自己的最早詩作?!疤ι先暭?,風度林間鳥語柔”,這是我記憶中最初的留存,長大后曾問父親,他也記不起全詩了,大約寫于20世紀40年代之初的寧鄉(xiāng)縣火龍洲鄉(xiāng)間,因為之后他寫過一首《懷舊》:“浪跡天涯憶舊游,難忘最是火龍洲。墻內芭蕉墻外柳,青青還似昔時否?”1994年,他的詩聯集付梓,題名《雪鴻吟草》,開卷的兩首,一是1944年寫于湖南瀘溪的《聞柝》:“倭寇侵凌走不毛,月明鄉(xiāng)思最難拋。無情最是山城柝,偏向離人夢里敲?!币皇谴文?月作于漢壽的《喜聞日寇投降》:“聲聲爆竹沸湖城,聞縛蒼龍喜不勝。扶醉還來窗際立,錯將星斗當花燈!”前一首所寫的情景是我兒時的親歷親聞,后一首所繪的情狀也是我親聞親歷。1944年歲末,我們輾轉到達洞庭湖南畔之漢壽,即元末明初詩人唐溫如《題龍陽縣青草湖》之龍陽,我其時讀小學二年級。翌年8月15日,日寇投降的消息傳來,全城百姓和中小學生提燈繞城游行三夜,鞭炮聲日夜不絕。我當然雀躍在提燈游行的行列,而父親即興賦詩并展紙揮毫的情景,當時親眼所見,至今仍恍然如同昨日。201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由莫真寶所編之《抗日勝利這一天》,收輯各方人士當天所寫有關詩作,家父此作不知編者從何處搜得,竟然也收錄其中。父親生前曾有詩贈我,那是2000年8月,其時他僑居于大洋彼岸之舊金山,我遠渡重洋前去拜望,他所作而題為《贈元洛》之詩云:“我兒年八八,萬里拜高堂。書卷盈行匣,棋秤作戰(zhàn)場。論詩推李杜,涉世話滄桑。喜有生花筆,何當花更香!”我于舊詩開筆雖早,習作卻很遲很遲,在2012年所作的《幕阜山八詠》中,有《佳句》一首:“千古清泉石上流,兒時佳句入囊收:‘苔生石上泉聲細,風度林間鳥語柔?!蔽宜幼⑨屖牵骸皟簳r所誦家父之作,全詩已不復記憶,僅此兩句以存雪泥鴻爪也?!?016年,我復作組詩《漢壽記憶》,第二首是:“蒼生歡慶日重明,萬盞燈籠繞郭行。猶記家嚴詩妙語:錯將星斗當花燈!”以上所記詩事,是說明我“第一功名只賞詩”的萌芽與源頭,也是再次對潤物細無聲的父親表示永遠的追懷和感激。
春風風人,春雨雨人。除了家庭的熏陶,還有學校的栽培。
1948年至1949年之交,我讀初一于長沙縣東鄉(xiāng)私立達德中學。今日之語文課當時稱為國文課,授業(yè)者為燕京大學國文系畢業(yè)的鄭業(yè)皇老師,他其時大約五十開外。因時逢鼎革前夕,學校又系私立,故沒有什么統(tǒng)一的課本與教材,鄭老師雖是新式名牌大學畢業(yè),平日卻一襲青衫,慈眉善目,興來時則吟詩作賦,一副鄉(xiāng)間秀才派頭、名士風采。他自選自定的教材主要是古文與古典詩詞,而且講解簡略,學生了解大意即可,強調的卻是傳統(tǒng)方式的吟誦與背誦,即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上課時他偶爾還攜來一袋花生,隨機對點名背誦成功的學生獎勵一撮,如此精神食糧與物質食糧雙管齊下,莘莘年少學子更是興高采烈,課堂上下爭相搖頭晃腦比拼,以鄉(xiāng)音吟詠不絕。當時我能背誦之詩如《長恨歌》與《琵琶行》,古文如王勃的《滕王閣序》、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和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數十年后仍記誦如流。不唯如此,我對詩歌的愛好也與日俱深,并養(yǎng)成了對優(yōu)秀的古典詩歌甚至新詩背誦的習慣,這都應該感念鄭老師教誨之賜。
猶記1987年5月,中國臺灣湘籍名詩人洛夫隔海贈我以《湖南大雪——贈長沙李元洛》一詩,此詩長達一百二十余行,長短參差,且不押韻。當年7月我赴新加坡忝列“第二屆大同世界國際華人文學研討會”,于會議舉辦的該國電視直播的詩歌朗誦晚會上,我手無片紙而當場背誦全詩。在場的美國威斯康星大學終身教授周策縱先生,他是華人,也是湘人,在我背誦甫畢即起立發(fā)言:“湘人李元洛今晚不是朗誦而是背誦湘人洛夫贈他的長詩,情采飛揚,一氣呵成。我建議:把他們兩人的名字連在一起,叫作‘李元洛夫’!”次日,該國的《聯合早報》即刊出名詩人蔡欣之詩,題目為《致李元洛夫》,開篇即是:“臺上澎澎湃湃/是一腔楚音/臺下激蕩著/沒有國界的詩情/突然,周公幽默一句/把兩個人的名字/焊接在一起!”二十年之后的2006年10月,上海市作家協會與上海市圖書館聯合舉辦洛夫詩歌朗誦會,我應邀忝列,誦者均為上海電視臺和朗誦界演藝界的大腕大咖,但也均是朗誦而非背誦。此時我已屆杜甫所云“人生七十古來稀”之年,隔洛夫贈詩也已去二十載,但我仍是兩手空空地上臺背誦,仍是一氣呵成,現場聽眾反響之熱烈,較之在新加坡之時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散場時洛夫對我舉起三個指頭說:“還有三個小錯!”我笑而作答:“你寫給夫人的舊作《因為風的緣故》,只有短短十幾行,你都是手持詩稿照念,應該背誦才對得起臺下的夫人??!”長篇不押韻的現代新詩尚且如此,何況篇幅短小、音韻鏗鏘的古典詩歌?有人??滟澪矣洃浟μ睾茫獠恢嬎荚矗覒屑む崢I(yè)皇老師當年所培養(yǎng)的“童子功”。
我在幾篇文章中都寫到過鄭業(yè)皇老師,但別后至2015年,卻已六十六載不復相見。他的大公子鄭家華讀到拙文而相尋,我始知其墓廬在長沙東鄉(xiāng)石園故里。次年清明節(jié)他陪我雨中登山,我誦焚在《長沙晚報》發(fā)表的文章《石園花好永芬芳》以祭,并賦《祭鄭業(yè)皇師》詩三首:“桃花競放李花開,長憶春風拂講臺。六八年光如電閃,青衫一襲眼前來。”“風逐浮萍浪逐沙,學堂門外各天涯。青山遠路來尋拜,少小門生鬢已華。”“石園花好永芬芳,誦得先生姓字香。欲寄焚郵泉路杳,墓碑無語立蒼茫!”
在不少善待我的老師中,真正于我有大恩大德而可稱恩同再造者,是我在湖南省第一師范就讀時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趙家寰先生。
新中國成立前的小學規(guī)定國文與算術為主課,其中一科不及格即行留級。我喜歡國文而算術一塌糊涂,五年一期即不及格,勢將留級。我急中生智,心懷忐忑地給教算術的劉國權老師寫了一信,懇求他給我六十分,下個學期一定好好努力。誰知劉老師竟慈悲為懷,讓我如愿以償。我嘗到了甜頭,算術卻無寸進,于是每逢期末便照例炮制一信,劉老師也照例給我六十分,終于有幸小學畢業(yè)。如此根基,初中的數學成績可想而知,蒙混到初中畢業(yè),我無知到以為師范不會有數理化課程,故而報考湖南省第一師范,幸蒙取錄。誰知師范課程數理化皇然在列,數學成績如斯,理化可想而知,如是三科有如難兄難弟,均沉淪在及格線以下,結果我被留級一年。
留級后蒼天保佑,遇到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就是趙家寰先生。趙老師為清末進士、翰林院編修、后有“鐵面御史”之美譽的趙啟霖之子,1940年畢業(yè)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受業(yè)于譽滿杏壇與文林的朱光潛教授,書法與詩詞俱勝,有《承德堂存草》與趙體書法傳世。他對我這個留級生不僅不投以白眼,而相反是青睞有加,作文后“有感情,有想象,有文采”以及“希望你將來有大成而不是小成”的朱筆批語,令當時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我血脈僨張,令今日已是老髦學生的我沒齒不忘。然而,留級一年后我的數理化三科依然故我地在及格線以下,時任校長的周世釗先生在全校師生大會做報告時,宣布給我以“開除警告”處分。我如同一名溺水者行將滅頂,卻沒有可以攀援的救生圈,可一而不可再,再次留級即驗明正身開除學籍。
其時還有一次補考續(xù)命的機會,條件其實還蠻寬大:如果有一門及格就可以升級而不被逐出門墻。但以我對數理化的不恭,想其中任何一科及格,都無異于李白當年所浩嘆的“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我只有如囚徒般坐以待決——等待那無情的開除判決了。誰知如俗語所云“天無絕人之路”,趙老師當時沒有告訴我,事后多年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其他同事,他去找教代數的劉國龍先生:“李元洛在文學方面是可造之才,你給他打個三分吧,否則就不堪設想了!”(其時學習蘇聯之“五分制”,三分即六十分)?!眹埾壬缺绶穑疫@一條原來惶惶不可終日之魚,才得以漏網而逃出生天。高二時心知不可能再拖累趙老師重施故技了,在學習委員楊克中同窗極為耐心的輔導下,我對“立體幾何”痛下功夫,不可教也的孺子期末考試居然得了四分,使得教此課的李天雄老師都有些驚詫。雖然理化仍不及格,但因此得以隨班而上至三年級。及至1956年畢業(yè)時,由于擴大招生,中師畢業(yè)無須工作三年即可直接報考高等師范院校,雖不能報考綜合性大學,但文科類竟然可以免試數學,只考政治、語文、歷史和地理四科。千載難逢,天助我也,四科我均對答如流,我在高考作文題目“生活在幸福的時代里”之下,還擅自加了一個副標題——祝寶成鐵路通車,幸蒙不識之閱卷老師不以為忤,反而賜以高分,三個志愿我都絕無他顧地填報了“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終于龍門一躍,將自己青澀的名字寫進了北師大中文系的新生花名冊。第一師范也法外施恩,給我頒發(fā)了一張“該生各科成績合格,準予畢業(yè)”的畢業(yè)證書,讓我持此證書和錄取通知書結伴而行,雖然春風得意卻無馬蹄之疾,而是坐上現代的火車千輪飛轉地去北京報到。
我的恩師20世紀30年代在武漢大學讀中文系時,同是湘人的李銳先生亦負笈于該校,但讀的是電機系,因是同鄉(xiāng),復均喜詩詞,故情同莫逆,數十年后,他們仍有往來唱和。21世紀之初,他來長沙時,我也曾去住地拜望,談及他的同學我的恩師,李銳老爽然大笑說:“難怪趙家寰對你這么好,他自己的數學原來也不及格哦!”聽此軼事奇聞,我不禁也啞然失笑。趙老師之于我,相當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使數十年后的中國文壇,多了一個詩論家和詩文化散文作家,也徹底改變了我一生本來應是不堪回首的命運。恩師生前,我曾作《師恩難忘》一文,刊于《湖南教育》與香港《文匯報》以獻;恩師在時,數十年中我均不斷趨庭問候起居,也曾陪同父母前去拜望;恩師身后,我追憶往事,于2020年作《懷趙家寰師》組詩以表永志不忘,其一和其四分別是:“當年幾已逐門墻,沒頂泅徒四顧茫。幸得家寰師拯救,遞來稻草出汪洋?!薄吧钪碓谇殚L在,敬祭千言已不聞。秋夜春朝余一息,月輝花影吊師魂!”
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當年鴻儒云集,名師薈萃。系主任是文藝理論家、詩人黃藥眠先生,我在中學時即讀過他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的詩作,至今仍記得其中“讓昆侖山作大鼓,讓黃河揚子江作琴弦”的豪句。教我們《詩經》與《楚辭》的,是文學評論、古典文學和文學史專家李長之先生,他在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考入清華大學后,和同為少年俊彥的季羨林、吳組緗、林庚結為好友,后來被稱為“清華四劍客”,我在中學時即捧讀過他的《中國文學史略稿》,心向往之。古典文學專家劉盼遂先生,乃王國維的關門弟子;外國文學教授穆木天,系“創(chuàng)造社”成員;鐘敬文先生,為頂級民間文學專家;聞其名而未見其人者,則是鎮(zhèn)系之寶、中國語言學泰斗、毛澤東的國文兼歷史老師黎錦熙先生。至于日后名滿國中的啟功先生,當時還只是副教授而已,教我們《紅樓夢》。在強烈的學術氣場與文化氛圍中,我立志繼承古代文論家和詩論家的馨香,成為當代有所建樹的詩論家,而且啼聲初試,就讀期間即在當時極具聲望的《詩刊》與《文藝月報》(今日《上海文學》之前身)發(fā)表詩學論文。
1960年大學畢業(yè)后,我去了青海西寧一中。在每一天都被饑餓填飽的艱難歲月中,在天寒地凍、滴水成冰、無處可以取暖的日子里,在繁重的中學語文教學之余,我仍然堅持將理想與文學抱在懷中作為取暖的薪火,先后在《長江文藝》《四川文學》《湖南文學》《文匯報》等報刊發(fā)表詩論文章,并有幸得到時任校長的任蘭女士在教師會上的表揚,令我至今仍心存感念。兩年后我調回原籍湖南,在內子段緹縈大學數學系畢業(yè)后所分配的湘陰縣一中任教,業(yè)余時間我仍然筆耕不輟,仍然不斷在報刊發(fā)表詩評與詩論文字。我將于青海草成的長文《談〈將軍三部曲〉的人物形象和藝術特色》抄寫投寄,承《解放軍文藝》一字未改刊于1962年第11期?!秾④娙壳返淖髡吖〈ㄊ浅錾硌影驳馁Y深革命前輩,曾任359旅王震將軍的機要秘書,是名噪國中的真正的著名詩人,時任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兼秘書長。拙文發(fā)表后,他寄贈此詩集和其他詩集如《甘蔗林——青紗帳》給我,并多次來信,并說南去廣州時希望中途有緣見面。有一封信的結尾他寫的竟然是:“有志者事竟成,望你努力!”我當然倍感興奮和鼓舞,將其作為我的座右之銘。
1966—1976年文革期間我曾被下放勞動,后到洞庭湖畔的一所農村中學。1972年,時任岳陽地區(qū)教育局長的熊楚劍先生深入基層檢查工作,偶然聽了我的一堂課后竟大加表揚,他排除重重阻力,連下兩次表示“絕不收回”的調令,終于在1974年將我調至岳陽師專(即今日之湖南理工學院)。多年后我曾作《贈熊楚劍先生》組詩,他2021年仙逝后,我曾作《挽熊楚劍兄聯》以悼:“秋桂若清名,冬松如健筆,政聲詩譽,人歌楚劍;湖波滋涸轍,恩澤潤家門,厚地高天,我哭仁兄!”星移斗轉,大地重光。歷史新時期伊始,我雖已屆不惑之年,但卻蒙湖南省文聯商調,承多所澤惠于我的岳陽市委宣傳部部長劉金聲先生慨予放行,我終于有幸在自己喜歡的崗位,做自己認為有意義的工作。當時的社會,真有百廢俱興之勢。特別幸運的是,老詩人艾青、臧克家對我獎譽有加,《詩刊》社主持編務的作家柯巖女史和負方面之責的詩評家丁國成兄對我多所提攜。白日放歌,青春作伴,我輕裘快馬,日夜兼程,奮力讀書和寫作,去追捕那虛擲已久的十多年的黃金歲月。正如我在一本早期著作的“后記”中所說:“朝陽喚我,夕照留我,深宵不寐的燈光伴我,讓展卷的書頁計算白晝有多長,讓不倦的健筆測量夜晚有多深,讓不斷問世的著作證明我是如何挽回空耗的年華和追趕匆忙的歲月?!比赵虏痪?,生命如果是一條河流,除了本職工作之外,后四十年它就是在以讀書與寫作為標志的航道中不舍晝夜,如果它是一株綠樹,后四十年的年輪旋轉,枝條上也結出了若干品名“學術”或“創(chuàng)作”的果實,讓我今天得以摘取清點。
從20世紀70年代末至90年代前期,我在稿紙上(我未能與時俱進,至今仍與電腦無緣,所有著作均系原始手工作坊出品)四管齊揮:一是當代新詩的評論與研究,二是古典詩歌的研讀與賞析,三是中國臺港與海外華文新詩的評論與推介,四是詩歌美學理論的探求與建構。現在試逐一撮要說明。
在先后出版的十余本有關詩論詩評與詩詞欣賞的著作中,有代表性的是1982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詩卷長留天地間——論郭小川的詩》、1984年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印行的《李元洛文學評論選》(馮牧、閻綱、劉錫誠主編之“當代文學評論叢書”之一)、1984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楚詩詞藝術欣賞》(承詩壇前輩臧克家先生以“詩詞賞析情趣多”為題賜序)、1992年由北岳文藝出版社印行的《寫給繆斯的情書——臺港與海外新詩欣賞》、1987年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印行的《詩美學》(此書由現近百歲的老詩人丁芒約稿,作為該社的“東方文藝美學叢書”之一)。三十多年后,《楚詩詞藝術欣賞》經過大規(guī)模的擴充與整容,易名《詩國神游——古典詩詞現代讀本》,2017年由中華書局發(fā)行新版,這算是此書的前世與今生?!对娒缹W》這一原本五十余萬字的著作,略加修訂后蒙臺灣東大圖書公司前后印行兩版,時在1990年和2007年。后經過較大的修訂,并補寫“嚴整整飭變化多姿——論詩的形式美”一章,并承原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樑教授以“古今遐邇貫珍書”為題作萬言長序,2016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版印行。八年后的2023年,經再次修訂增刪,復由上海東方出版中心于2024年10月印行“第四版”之新版,由引薦人李夢溪女史責編,這,就算是此書的今生與前世吧。以上著作,曾獲得過不少專家學者與詩人的論評,謹舉兩例?!杜_港文學研究35年(1979—2013)》(江蘇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是“十二五國家重點規(guī)劃項目”的專題著作,著者為蘇州大學博士生導師曹惠民教授與司方維博士,該書在“專題篇”一章中辟有“李元洛”之專節(jié),文中說我“是祖國大陸最早發(fā)表研究余光中、洛夫等臺灣詩人的文章廣有影響的詩評家,與流沙河一起帶動了祖國大陸臺灣新詩的第一波浪潮”。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與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協同合作的《中華文學通史》,為“九五國家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項目”,1997年由華藝出版社出版(其修訂新版2011年復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印行),其中第十卷的當代文學篇之第八章第一節(jié),即以“詩歌研究與謝冕、李元洛”為標題,對我的詩歌批評與研究尤其是《詩美學》一書,做出較高評價,指出它“既是李元洛本人研究詩學的集大成的成果,也是當代詩學的成體系的代表性著作。他從詩美學的高度解釋詩歌創(chuàng)作現象……構成了一個完整的詩美心靈流程,也造就了這部著作的獨特的體系”。上述引文,可視為對我有關著作的特點與價值的具有權威性之鑒定書。我想附帶一提的是,作為中國傳統(tǒng)詩歌美學的守護者與發(fā)揚者,同時也作為開放精神與國際視野的認同者與踐行者,面對80年代詩壇勁吹的反傳統(tǒng)的西化之風,我在1990年作有“中國詩歌傳統(tǒng)縱橫論”之三萬字系列長文(之一、之二、之三),分別以《反思與重認》《僵化與西化》《革新與創(chuàng)造》為題,發(fā)表于當年的《詩刊》,收錄于《當代湖南文藝評論家選集·李元洛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雖然有先鋒新潮之論者與附和者認為陳舊與過時,我卻認為它們絕非明日黃花而至今不悔。
我在青年時代伊始,便和詩論詩評訂下了白頭偕老的盟約,自以為會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了,不意數十年后,在頭尚未白但已知天命之年,由于種種原因,竟然不僅逾矩而且出軌。20世紀90年代初期,在與散文幾次暗通款曲之后,便移情別戀散文創(chuàng)作,同時推出兩本散文集,一是1994年由臺灣三民書局出版的《鳳凰游》,一是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印行的《吹簫說劍》,其內容略有出入而大體相同。臺灣名詩人兼名散文家余光中與我亦師亦友,他一序而兩書,兩書共用一序。除了說我“原先是著名的評論家,手上的那支筆已經生產了十本詩評、詩論,洋洋且三百萬字”之外,他在序中還說我“年過五十才認真寫起散文來”,故特別警告,“評論家改行從事創(chuàng)作,心路歷程是由分析轉向綜合,由客觀轉向介入,由估價轉向賺錢,方向完全相反。李元洛半途出家,卻已經超過五十了,出家而要成家,評論出家而要散文成家,真是談何容易!”這番話令我很受啟發(fā),或者說,對我頗有刺激,我雖不能以岳麓書院的著名門聯“惟楚有材,于斯為盛”自詡,卻可以自勉自勵,偏偏決心年過半百也要散文成家,以證實雖然談何容易,但精誠所至也可以金石為開。尤其是在發(fā)軔之初,我竟收到《散文》月刊一面不識的主編、散文家賈寶泉先生的親筆約稿信函,之后他陸續(xù)刊出我不少習作,有如不期而至的好風,鼓舞了我已年過五十的風帆。
我在出版數本試筆也是試水的散文著作之后,深感不能散兵游勇式地有感而發(fā),或蜻蜓點水式地應景成文,而要自立門戶,獨樹一幟,開創(chuàng)不與他人雷同的散文創(chuàng)作的新天地。我認為自己在某種意義上是“兩棲人”,既是寄身于文壇的作家,也是術業(yè)有專攻的曾講學于高校的學者,既具有作家的形象思維與創(chuàng)作潛能,也有學者的文化素養(yǎng)特別是古典詩詞的素養(yǎng),應該不局限不滿足于即興式的沒有聚焦點與方向性的客串揮毫,應該而且可以融合并發(fā)揮作家與學者的二者之長,寫出具有獨立性與開創(chuàng)性的詩學與美學兼?zhèn)涞纳⑽闹?。于是,我決心以唐詩、宋詞、元曲、清詩為題材,將文學傳記、地理游記、文學評論、詩詞賞讀、文化隨筆,以及一般意義的散文等諸多文體基因熔于一爐,抒寫我對古典詩人與詩詞的生命體驗和人生感悟,而非大同小異的課堂講義與賞析文章;回眸古典而心系當代,力圖開掘闡釋說不盡的古典的當下意義與現代價值;著力于融匯學術與文學,讓學術文學化大眾化,而不面容嚴肅、城府森嚴,令人望而生畏,讓文學富于學術底蘊、文化含量而提高自己的質地品格;夢想文體的創(chuàng)新,為所謂“文化散文”或“學者散文”提供具有新意創(chuàng)見的文體樣品。
十年磨一劍也許太耗時費日了,在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之初的近30年里,其中大部分是我退休后仍然老驥伏櫪的歲月,一共磨出六劍,依次為《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絕句之旅》《清詩之旅》以及《中國古典詩詞課》,共計約二百萬言。稍作說明的是,前四種曾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原副總編輯黃義和先生最早一并推出,而暢銷有年,他退休后,合同到期,原中國青年出版社室主任彭明榜先生垂青此三書及《清詩之旅》,故后續(xù)于該社新版印行。數年后明榜先生主動辭職而興辦自營書店,故唐宋元“三旅”復蒙中國工人出版社接受而稍作修訂印行新版,書題卻尊重出版社主理此書的宋楊女史的意見,除總題名為“詩文化散文三部曲”之外,分別易名為《唐詩天地》《宋詞世界》《元曲山河》,雖然這三個書題頗具氣象,較“之旅”為勝,但可惜的是當初未能慮及如斯美名。
我的上述散文著作,雖是散文,但與詩尤其是古典詩歌有著血濃于水的血緣關系,出版后得到各方好評。如原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古典文學專家管士光先生,他再版印行拙著《詩美學》與《絕句之旅》,并曾說“再版《詩美學》,是想保存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重要的詩論著作”,“想不到唐詩宋詞還可以這樣寫”;學者兼作家的原香港中文大學黃維樑教授,稱之為“詩論與散文的結合”;學者兼詩人的同濟大學喻大翔教授,定性名之曰“詩文化散文”;文化學者、散文評論家古耜先生為拙著“詩文化散文三部曲”新版作序,他指出它們“是詩與散文的交融,是文學與學術的聯姻”,而“在唐詩宋詞元曲的接受史上,尚未見有以散文的方式來闡釋和表達者,在現當代散文史上,以唐詩宋詞元曲作為審美與創(chuàng)作對象而自成系列者,似乎也未曾有”。如前所述,我的詩論評有幸進入了當代權威的文學史,我的詩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也得到了有關文學史的認可,這就是2013年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散文通史》。它是“十二五”國家重點圖書出版規(guī)劃項目,由古典文學專家郭預衡教授與郭英德教授任總主編,其中的《當代卷》主編為劉錫慶教授、張明教授和張國龍教授,《當代卷下》第26節(jié)的標題是:“季羨林、李元洛、梁衡、謝冕、孫蓀、曹旭”,這一節(jié)中對我的散文做了兩千字的評價,稱我“致力于散文文體創(chuàng)新,即詩論與散文的結合”,“既是反傳統(tǒng)寫法的‘詩論’,又是別具一格的‘散文’,是真正的學者散文”,“其文本對當代散文的文體建設提供了一種新思維、新品類,對中國詩詞歌賦的傳承與張揚,窮盡了一介書生的人文良知”。
二十多年前出版《唐詩之旅》后,待我甚厚、賜信約百封之多的前輩詩人臧克家先生,來信囑我按照中國詩歌史的順序從《詩經》寫起,一個朝代或一個時代寫一本,構成一個完整的中國詩史的文化散文系列,但我其時已年近花甲,心有余而力已不足,而且時間亦不允許,故只得向臧老婉轉陳詞告白。乃至《清詩之旅》在六年前出版后,我心仍有戚戚焉,無以告慰臧老在天之靈,故賈己之余勇,補寫了《詩經》《楚辭》、曹操詩、陶淵明詩、南北朝樂府民歌、明代詩歌等六篇長文,從其他已成之詩文化散文著作中選擇若干篇什,足成一本而題為《中國古典詩詞課》,由助我良多出版拙著《一日一詩》《人間情詩》的李斌先生精心責編,不久即將出版發(fā)行。順便一提的是,在專注于詩文化散文創(chuàng)作的同時,我于舊愛仍念念不能忘情,除了整理出版有《古典情詩攬勝》之外,《詩國神游》及其姊妹篇《唐詩分類品賞》一書,也先后由中華書局當時的有關負責人余佐贊先生接納、吳艷紅女史責編而印行問世。此外,九洲出版社李黎明主任,曾印行拙著《紅紫芳菲——詩詞經典導讀》《壯麗余光中》(與黃維樑合著)二書;岳麓書社楊云輝編審曾約撰《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等書;復旦大學李又順編審曾將《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壓縮,請中學名師評點,列入上海著名中學師生推薦書系,已分別印行28次與18次;北京時代華語國際傳媒股份有限公司劉平副總編輯與北京時代墨客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婁珮蕾總編輯,也曾主動約稿,印行我賞讀中小學語文課本中古典詩詞的《千年至美莫如詩》,以及我的詩文化散文選本《寫著寫著幾千年》。至于2022年印出的七絕與聯語之合編《夕彩早霞集》(花山文藝出版社),那就只能說是晚近偶爾分神在河道中沙灘上采集的彩色碎石,如果說,人生的晚年進行結算盤點詩論著與詩散文這些算是正果,那么,這部詩聯小集則是繆斯賞賜給我的額外的花紅了。
將短促而寶貴的一生托付給讀書和寫作并希望有所收獲,人生除了客觀環(huán)境的寬松包容和主觀的勤奮堅韌,以及師友的提攜相助之外,還不能不有自警自勵的座右銘箴,如同一條河流的航標。
我的航標與銘箴大約有二:
寧從一而專攻,勿旁涉而兩失;專一以立基,博覽以兼善。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說:“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说谝痪骋??!豹q記七十年前我初入北京師大中文系,舉目四顧,學海茫茫,心境正如王國維所引晏殊《蝶戀花》之句。掘多井而均及于泉的“通才”固然可貴,但非天資與精力過人者莫辦,人生苦短,學海無涯,學科分類日益細化,學術研究也日益專業(yè)化與專門化,能深掘一井做某一方面的“專才”也頗為不易,于是我決定將詩歌理論研究與詩歌鑒賞批評作為我治學的道路與鵠的。后來不知從何處看到上引的“博”與“?!眱删湓?,更覺醍醐灌頂、眼亮心明,于是更加專心致志而心不旁騖。數十年來,除了客觀原因所致的被迫中斷,我集中“悅讀”中國的古典詩歌、百年中國新詩和外國詩歌,努力博覽中國古今的詩歌理論和西方的詩歌理論,以之為治學之本,同時也旁涉小說、戲劇、繪畫、音樂等門庭的有關書籍,以及哲學、美學、語言學、修辭學、思維科學、文藝心理學和西方新興的文藝理論等方面的著作,以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和開拓自己的文化視野,以博覽而濟專攻。多年之后,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廉萍博士、編審的幫助之下,我終于找到我的座右之銘的原始出處,特援引于下與讀者共享。清乾隆時布衣詩人黃子云著有《野鴻詩的》,共111則,其43則云:“專一可以立基,泛覽可以兼善?!保ā肚逶娫挕罚虾9偶霭嫔?978年版)同時代的名詩人袁枚,在《答友人某論文書》中也曾說:“要知為詩人,為文人,談何容易。入文苑,入儒林,足下亦宜早自擇。寧從一而深造,毋泛濫而兩失也?!保ā对度戮帯返?冊,王英志編纂校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其實,《孟子·離婁下》早就記錄過孟夫子的有關教言:“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睘槿巳缡?,讀書寫作何莫不然?中唐詩人韓愈《學諸進士作銜石填海》詩有云:“人皆譏造次,我獨賞專精。豈計休無日?惟因盡此生?!彼蕾p的是精衛(wèi)銜西山木石以填東海之“專精”,但詩常常有多義或云多解,廣而言之,做學問何嘗不是如此?
力避老八股與洋八股,追求語言文采與學術個性。
文論與文評,雖然以理性的思辨見長,以邏輯思維取勝,但它們畢竟屬于文學的家族,姓“文”而非其他,當然也應該講求必具的適度的個性與文采,以取悅讀者而廣為流布,而不應程式化地千喙一聲、千人一面。劉勰的《文心雕龍》既體大思精、勝義紛呈,同時又文采斐然、鏗鏘可誦,其中還特別辟有《情采》一章,唐代史學家劉知遠《史通·言語》說“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而劉勰早就在《情采》篇中說過“言以文遠,誠哉斯驗”了,并且此篇還曾開門見山地指出:“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中國文學的民族傳統(tǒng)美學特征之一,就是富于情采,從《詩經》《楚辭》開始,中國文學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散文、小說乃至戲劇,美文傳統(tǒng)一脈相承,流長源遠。
中國文學不僅有美文傳統(tǒng),而且縱觀中國文學批評史,它還有美評與美論的傳統(tǒng),即感性豐盈而語言多彩。從劉勰的《文心雕龍》和鐘嶸的《詩品》之后,唐代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宋代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明代胡應麟的《詩藪》、清代葉燮的《原詩》與劉熙載的《藝概》,宋元明清歷朝的詩話詞話曲話文話,以及明清兩代對詩歌、散文、戲劇、小說的評點文學,都莫不感性飽滿而文采燦然,如繁花照眼,如嘉樹迎風。
時至現代,聞一多、朱光潛、李長之、林庚等人的文學研究論著,以及李健吾(劉西渭)的文學批評,仍承續(xù)了古典文學批評的美文一脈,而時至當代,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美評與美論的美學傳統(tǒng)則似乎難以為繼。但也不盡如此,1956年我甫入大學,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讀到李長之師應編者之約所寫的談李煜詞的文章,仍然文采風流,而結尾竟然是“書被催成墨未濃,見笑了”,文章竟然可以這樣結尾?我當時頗有耳目一新之喜,數十年后記憶新鮮依舊如同昨日。不久之后《人民文學》連續(xù)刊出青年學者蔣和森論《紅樓夢》人物的系列長文,在大體相同的時代文風里,真有如沙漠上的旅人忽然邂逅綠洲與清泉之感,而同時讀到錢鍾書最早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的《宋詩選注》,他的序言和八十余篇作家小傳,其語言之清新雋永、妙趣橫生,如同空谷足音,令人欣然色喜,于今日都不可多得。后來聲名鵲起的美學家李澤厚,大學時代我曾親炙他為我們開設“美學講座”時的少壯風采,而他最早的著作為《初學集》,我從新街口新華書店購得而耽讀,對其個性與文華均頗為欣賞。在改革開放的歷史新時期,枯燥乏味、陳舊老套的文風有所退潮,情采兼?zhèn)涞奈膶W論文與論著不時可睹,如老一輩學者《紅樓夢》專家兼詩詞鑒賞家周汝昌,其有關論著即個性鮮明,情致獨具。如陶文鵬、韋鳳娟主編的皇皇巨著《中國古代山水詩史》雖長達百萬余言,卻有益而有趣好讀,一版再版,因為主編陶文鵬新舊體詩均佳,他在“導言”中就強調“既有學術性又有可讀性的散文格調和文采”。如楊景龍的代表作《古典詩詞曲與現當代新詩》(增訂本)及《花間集校注》《蔣捷詞校注》,就堪稱學殖深厚而文采斐然,因為作者既是學者,同時也是新舊體兼擅的詩人。門戶開放、文化交流必要而且必須,閉關鎖國、故步自封絕不可取,但西風勁吹之下,毋庸諱言,洋八股翻譯體近年也隨之勃興,尤其是某些自詡先鋒新潮之士,其文評與文論大多晦澀艱奧,熱衷搬弄名詞術語,語言生硬夾纏,惡性西化,遠無母語之美,作者沾沾自喜,而讀者則不忍卒讀,昏昏欲睡矣!
我生平作文,因為面對的是文學,而且是文學中的新詩尤其是古典詩歌,而且是新詩佳篇和古詩妙品,故總是要求自己的文字不要太愧對那些紛呈的珠玉,而要努力傳揚中華文論的美學精神,在現代的思想與藝術的光照之下,重溫和發(fā)揚文論之古典美,筆端有審美之感情感悟,筆下有母語之血脈文采,而羞為老八股與洋八股?!吨袊⑽耐ㄊ贰氛f“以文為論”是我的著述的最大特色,如此切中肯綮的論評,我當然應表示欣然接受而道一聲謝謝。
我從年輕時起到老之已至的今日,都喜歡背誦古今中外之詩歌名篇,包括明清小品在內的古典散文中的片段,這不僅是培養(yǎng)自己的記憶力,是對詩美的感悟、發(fā)現和享受,而且是一種特殊的文字審美記憶。多所記憶,可以幫助自己賞析作品時能做連類而及的多方向深層次的理解,也有助于舌耕與筆耕時隨手拈來,隨心揮灑,而白居易《寄韜光禪師》詩之“遙想吾師行道處,滿天花雨落紛紛”,正是我心向往之的境界。關于背誦,前文已引述過背誦洛夫長詩之例,猶記1992年秋香港中文大學的“抒情詩之夜”,由黃維樑主持,余光中、臺灣另一位名詩人痖弦和我三人聯袂誦詩,但我不是誦而是背他們兩位的作品,包括余光中四十五行的名篇《尋李白》、二十一行的佳構《珍珠項鏈》和痖弦的散文詩名篇《鹽》。余光中當場投李報桃說:“李元洛先生不僅能背誦很多古詩,也能背誦不少新詩。他的大腦就像是電腦,但電腦沒有他那樣生動的表情和豐富的感情。”言之不足,故重言之。余光中在他2005年所作的《楚人贈硯記——寄長沙李元洛》一詩中,又再次致意:“我有詩千千首,大都不能背/他隨口記誦,吐金石之宏音?!蔽蚁胍驗槲液退瑫r參加過一些會議,尤其是以他為主角的會議,我少不了背誦他的詩甚至散文的片段以助文興,所以他也“來而不往非禮也”地贈我以詩吧!
如前所述,我也斷續(xù)寫過一點我情之所鐘的七絕與楹聯,前者是所謂舊體詩或傳統(tǒng)詩詞,后者也是古典詩的旁系與支流,至于新詩,我在青春時代也曾熱戀一時,后來卻因激情消退、才力不逮而未能繼續(xù)。于七絕和楹聯偶爾為之,一方面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它們可以記錄自己的心海波瀾,挽留自己的喜怒哀樂,另一方面呢,我如有實際的創(chuàng)作體驗,也可以有助于理解與闡釋古人與今人的詩作。前輩學人包括理工科學者賦得五言八韻并且可觀可賞,多為小菜一碟,不像今日某些研究新詩甚至古典詩詞的學者名師,于傳統(tǒng)詩詞的寫作或從未問津,純屬外行,或敝帚不忍自珍夸示于公共場合而徒貽笑柄。我偶爾為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有人嘲諷評論家、學問家、理論家只會紙上談兵而不諳創(chuàng)作,如同棉花匠只會彈(談)而不會唱(寫),我雖做不到高談與美唱,但既會談也會唱應是可以期待的目標,于是我寫了幾本專題的“詩文化散文”集,也嘗試寫作了一些聯語和絕句。
自古及今,歌詠屈原與端午節(jié)的聯語不勝枚舉,我也興之所至寫了一組四副之《端午新聯》。第一副是:“中國詩壇第一人,但推屈子;兩間遺澤無雙地,唯有汨羅。”現在經人書刻,成為汨羅市屈子文化園的門聯。屈原的《九歌·湘夫人》有名句云“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當代名詩人余光中多次撰文說,我們的詩人要做屈原、李白的嫡系傳人,他在1976年所作《詩魂在南方》一文的結尾有言:“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此語現已成為風傳域中的嘉言金句。1999年他首度訪湘,曾去汨羅江畔拜謁屈子祠,2005年端午節(jié),他又應邀作為主祭來汨羅祭屈,先后作有《汨羅江神》一詩與《水鄉(xiāng)招魂》一文。這兩次活動我都參與并陪同,感觸良多,于是搜索枯腸,幾經推敲,在終于心血來潮找到與“兮”對應的“歟”字之后,寫出《端午新聯》中的第二聯:“萬古不磨,洞庭波兮木葉紛飛云夢澤;千秋傳誦,藍墨水歟上游只屬汨羅江?!敝劣谄哐越^句,這里再舉與本文題目有關的兩例。1980年春我初游張家界,作《登張家界》一詩:“浪涌連山到碧空,拍天聲急我從容。飛身直上三千丈,心在狂濤第一峰!”這時正是新時期伊始,萬象更新,我雖年過不惑但也仍壯心不已,此中借景抒情的寄寓讀者當可想見。岳陽樓之下洞庭湖邊,新建有刻錄于石的自屈原以來的古今詩作的詩碑長廊,主事人名劇作家吳傲君邀我賦詩,我久無以對,多次辭謝,直到想出后兩句自覺尚差強人意,才交卷刻石而附驥尾。詩為《詠洞庭》:“范相文章北斗高,杜公詩得鳳凰毛。洞庭借我新臺硯,好寫胸中萬古潮!”
李白當年的《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開篇就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他其時當然還不及了解現代的天文學,他如果知道距離地球最近的宜居行星為22光年,以人類當前最快的飛行器(每秒100公里)飛過去也要6萬年,他如果知道地球所在的銀河系在宇宙無窮的星系中乃普通的小星系,地球在宇宙中渺小如同塵埃,才華蓋世、目空一切的他不知會發(fā)出什么感慨,何況我等凡夫俗子?十年前我始用手機,匡助我大半生的內子緹縈代取微信之名,即為“如粟”。由茫茫廣宇而小小寰球,詩海無涯,人生短促,我終究只能淺飲一瓢而已。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走筆至此,用今日流行的時髦語言,這篇“燒腦”的長文早就應該打住了,“第一功名只賞詩”,就讓我再次引用司空圖的金句警言聊以自慰并作為收束吧!
(本文原載《名作欣賞》2024年5月號)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