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雨有一搭沒一搭地下著,很不盡心的樣子。草芽兒卻被撩撥起來,見個縫就激靈著躥長,苔蘚也跟著滋漫,幾天的工夫,地皮、磚路、墻根和陰掩的石頭都見綠了。桃花原是耐不住寂寞的,乘勢抖擻了精神,一樹的花都開了起來。
焉穎肩上挎?zhèn)€包、撐把花折傘在巷子里走,既不瞅人,也不看路,踩著個水洼才驚叫一聲“促狹呀”,趕緊騰手將裙擺提了,看腳下的鞋濺臟了沒有。巷角有個人影說:“出師不利,當心點呀。”焉穎覺得蹊蹺,那人影卻壞笑著唱起來:“天促狹,地促狹,大家促狹大家玩?!毖煞f心里怵著,卻還是拿個貓兒眼瞪人,亮老大一個白仁。
正別扭著,忽見一個戴小紅絨帽的人朝她揮手:“焉穎焉穎,你怎么這時才來???”焉穎定神一看,是珧兒,忙趨過去說:“珧兒珧兒,你怎么知道我要來呀?”珧兒冷笑道:“我怎么會不知道你要來呢?你現(xiàn)在出大名了,響個屁都有人錄音刻光碟呢。我本來就好個跟媒人吃喜酒,聽說了還不趕緊過來蹭個油呀?”焉穎明白了個大概,笑著將傘移過去給她撐,又挽她手,說:“我來了會不看你嗎?聽說你正忙著考研哩,怕打攪呀?!辩騼赫f:“考個屁研呀。我是無聊又懶得見人才編個話搪塞人的,你也真信呀?”說罷仰臉看頭上的傘,“這玩意兒怪精巧的。上面畫的是罌粟嗎?都紅得滴血了?!毖煞f應(yīng)道:“是垂絲海棠。不是有‘無波可照底須窺,與柳爭嬌也學垂’的詩么?我看它帶點古氣才買的?!辩騼浩财沧?,說:“還古氣呢,都摩登得妖冶了。不過這色上得真好,許是摻了血朱砂的?!?/p>
正說著話,巷道就豁開了,一片青磚場袒露著,裂著冰紋,汪著積水,也有草尖子在磚縫里探頭,背景卻是個熱火朝天的工地,豎起的樁管子非常粗壯,幾個戴黃盔帽的正爬高扎鋼筋。珧兒見焉穎臉緊著,就笑起來,說:“出滄桑感啦。你晚來幾個月連這個也見不著了。”焉穎說:“不會吧,這里不是文物保護單位么?”珧兒說:“是文物控制單位??刂凭褪且姍C行事的意思。這個你不懂吧?”焉穎說:“我是不太懂這個??梢钦姘延脑茍@給拆了,那這閖州城就沒趣多了?!辩騼阂慌乃珙^,說:“這話對啦。幽云園多好玩呀,又有文化還能鬧鬼,有人剛考證過,抱樸子也是在這里羽化登仙的呢。前不久出了件怪事,你聽說了吧?”焉穎說:“沒有呀。我在外面這么多年了,怎么會聽說呢?”珧兒一撇嘴說:“我還以為你什么都知道呢?!焙鲆话褜⒀煞f肩上的挎包拉下來。焉穎嗔道:“搶劫啊,嚇我一跳!”珧兒說:“現(xiàn)成的肥票在跟前還不出手呀?”說罷,提了包突然快幾步朝旁邊院子喊:“焉穎來啦,都出來迎啊!”焉穎沒料到她來這一手,追著掐她胳膊,說:“要死要死,你讓我出丑呀!”珧兒回臉笑道:“怕什么,好玩么?!?/p>
院子是幽云園外院,有幾溜兒平房呈U字形坐落,一色的黛瓦粉墻,中間一個大天井,自然都老舊得駁雜了。聽了珧兒的喊,房子里還真有幾個人探出頭,卻都只瞅著珧兒笑,并不理會焉穎。倒是身后有人“呀”一聲,說:“真是焉穎嗎?稀客稀客?!毖煞f回頭一看,是個濕漉漉蒙穿了件塑料雨衣的老頭,手里提一網(wǎng)兜蘿卜和半棵白菜。她有些發(fā)愣,終于認出是老曲藝團的姜仙笛,忙恭敬地打招呼:“姜老師呀,您好您好?!苯傻褜⒂暌旅背铝耍f:“好什么呀?看看,都老成這樣啦。你能一下子認出來還真是不容易呢。”焉穎道:“哪里哪里,姜老師就是頭發(fā)有點白了,臉上倒比從前還年輕些呢?!苯傻蚜⒖滔擦嗣佳?,說:“真是嗎?焉穎呀,為你這句話我今天可要好好喝一杯了?!毖煞f也笑了,說:“那姜老師今天得喝醉了才對呢。”說著,忽覺腳髁子上有什么東西在舔著,熱烘烘的。正惶悚,一條獅毛狗從她裙擺里退出來,仰起一張臟兮兮不辨眉眼的亂毛臉。焉穎惡心得不行,忙朝一邊躲閃。姜仙笛說:“別怕別怕。我的狗,它這是親熱的意思。別人它還不理會呢?!闭f著便要那狗站起來鞠躬。珧兒早不耐煩了,說:“姜老師,您就別鞠躬了。沒見許多人都在等候焉穎嗎?”姜仙笛轉(zhuǎn)頭望了望便說:“好好好,那就不鞠躬,那就不鞠躬?!蹦枪芬呀?jīng)扎著兩只前爪站了起來,忽見焉穎走了,便有些發(fā)惱,追著吠了好幾聲。
(二)
過天井的時候,焉穎說:“珧兒,你說話也太促狹了。怎么讓他別鞠躬了呢?姜仙笛也真是老糊涂了,還將你的茬接過來跟著說?!辩騼盒Φ溃骸斑@才好玩呢。他糊涂得開心,我促狹得開心。這叫各得其所。”焉穎說:“你就圖好玩,聽你說好幾口了。沒個正經(jīng)?!辩騼赫f:“圖好玩才叫正經(jīng)呢。其他都是男盜女娼的勾當。你呀,不懂的。懂了呢,也不好?!?/p>
焉穎聽她說得鬼祟,正要問究,夏蓮英已一迭聲地迎上來:“焉穎呀焉穎呀,早說好了讓了了到巷口引你的??伤粋€男孩子,竟說不好意思。那個人除了抽煙下棋,再不能做什么事。沒辦法就煩請了珧兒?!闭f著便要來提珧兒手里的挎包。珧兒不讓提,冷笑著說:“好啊,原來我是沒辦法才被煩請的呀,要是有辦法你就不煩請啦?!毕纳徲⑿?yīng)道:“什么事能少得了你呢?你這姑奶奶是揀不掉的菠菜根么?!闭f著在她背上拍一掌,“死人,這么忙還來跟我說嘴!”焉穎早不自在了,紅了臉說:“我說好是來閑玩的,怎么就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呢?”夏蓮英說:“有什么大動靜的。知道你煩在外頭吃飯,就自家備了兩張桌子,隨便燒些菜。請的人也是他定的,想你也不會覺得別扭的?!毖煞f更不自在了,卻也沒話說,只是嘆氣。珧兒說:“嘆什么氣呀?難得有個好由頭聚一聚。面子上說是請你,內(nèi)囊子還不是各取所需呀。”夏蓮英忙說:“是的是的。如今幽云園跟早先大不同了,全都自顧自。要不是你焉穎人緣好,備了桌說不定也請不到人呢?!闭f著陡然禁口,原來已到了門口,幾個人正笑著跟焉穎點頭。
焉穎眼笨,好一會才認出是編《閖州風》雜志的黃壁呈、李波和蘇峪幾位。趕緊笑著握手,卻一時無辭寒暄,于是又笑著握手,才覺盡意了。一個梳馬尾的小姑娘面生,卻很老練地自我介紹是來實習的大學生,叫柳絮。門口還有一撥人蔟堆下棋,大概正得趣,朝焉穎抬臉笑笑,算是見了禮,便又埋頭落子。焉穎曾跟陳弨梵學過兩手,知道無憂境界若無人,所以并不見怪。倒是珧兒看不過,上去搗亂,說要擼棋,嚇得他們趕緊作揖告饒。焉穎認出正是珧兒書畫院的一幫同仁。
進了門,陳弨梵才從內(nèi)里迎出來,見了焉穎只是擺擺手,讓她在一張枸木椅上坐下來。珧兒在旁說:“陳老師,您拿架也太夸張了吧。可不知欲蓋彌彰么?”陳弨梵抗不住,笑了,點她鼻子,說:“東西東西?!毖煞f也笑了,情緒隨之輕松下來,便坐下了。不一會,嘰嘰喳喳來了幾個桃紅柳綠的女孩,都是越劇團學員,進門就半真半假地鬧著要陳弨梵預(yù)付賞錢,說是難得有機會唱堂會,不要到時候酒水糊涂忘煞了。有個下巴頦生美人痣的還伸手探陳弨梵的褲袋,狐媚子臉笑得咯咯的。夏蓮英顯見得是調(diào)教著讓她們來調(diào)皮取樂的,卻也不允鬧得過分了,笑著叱幾聲,便一并趕廚房里包餛飩?cè)チ恕?/p>
這么子鬧哄哄的,真要說些話也是不能夠的,要扎堆下圍棋或去廚房又別扭。難得陳弨梵細心,隨便聊了幾句便讓珧兒陪焉穎去書齋里坐,自己則提個水瓶給客人續(xù)茶。珧兒巴不得呢,忙說:“好好,焉穎就交給我了,包管驗收時毫發(fā)無損。”
陳弨梵家除了起坐和廚間就兩間正房、一間臥室,擱夫婦大床和了了的小床,一間就是這書齋了。了了正趴在書案上做功課,見有人推門,忙不迭將一個什么東西從頭上除下來塞了。珧兒說:“是聽MP4了吧?”了了點點頭,“噓”一聲說:“二舅給買的,可別聲張呀。老土不懂的,知道了又會啰唆?!辩騼阂苍幹橖c頭,很默契的樣子,又問:“是臺電的還是索尼的?”了了說:“索尼加QS均衡器的,聲音清晰得嚇煞。我剛才上了盤?;实膿u滾,那伴奏的金屬聲都能濺出鐵屑子來了。不信你試試?!闭f著便將剛才塞了的玩意兒拿了出來,是一支鋼筆樣子的隨身聽。珧兒試著聽了聽,說:“不錯,不過也沒你說得那么好。哪有什么鐵屑子濺出來?”又拿下來遞給焉穎,“你也聽聽。”焉穎忙搖手說:“我不愛這個,我不愛這個。”了了說:“你們慢慢聽,我去拿瓶水來,就說焉穎姐姐要喝功夫茶,還點我伺候呢。這樣老土就沒話說了,我也好松松骨頭?!闭f著便起身出去。焉穎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說:“了了幾年不見,怎么就變得這么鬼了?老土老土的,是說誰呢?”珧兒笑道:“還會有誰?不就是你恩師—老夫子么?!毖煞f嘆氣說:“陳老師那么瀟灑倜儻的一個人,在兒子眼里竟是個老土。這時世我也實在是看不懂了?!辩騼赫f:“你也別看懂,看懂了也沒用。老夫子清高自負,或許命里就該有這么個頭尖眼綠的兒子?!毖煞f聽她說得真切,也就不再言語,只是默然在張小藤椅上坐下來。
不一會,了了就提了個水瓶進來了,陳弨梵在身后跟著。陳弨梵很高興的樣子,點著頭說:“好好。原以為焉穎出去了就不好這些了,沒想到還能念著喝功夫茶。功夫茶惟烏龍鐵觀音能夠盡趣,我這里有盒烏龍秋綠,或許喝喝還可以的?!闭f著,便踮了腳去開書架的眉柜。焉穎趕緊擋住,說:“別別別,陳老師。喝什么茶都可以,您還是留著吧。”陳弨梵哪里肯依,拿出來就把包裝拆了,對了了說:“茶海、茶具都在槅子上,拿下來好好洗洗。焉穎姐姐既然點你伺候,你可得伺候好了?!绷肆苏f:“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陳弨梵還是不放心,又說:“有套小甌杯,你記得怎么用嗎?”了了說:“怎么不記得?不就是孟臣沐霖后再來個重洗仙顏么?您教的那套程序其實簡單得很,也就是名字好聽些?!笨搓悘€梵臉緊,趕緊一吐舌頭,“老爸,您放心吧,我什么時候閃過手的?”陳弨梵這才走出去。
了了把門關(guān)上后,珧兒便做兇一拍桌子說:“快快將功夫茶伺候出來!”了了嘻著臉說:“我是搪塞他的。這功夫茶其實一點都沒勁,咱們隨便喝一點,聽聽PD不是很好么?”珧兒說:“不行!我看你這小鬼頭都快成精了。今天非要你把全套花樣都過一遍。缺一式都饒不了你!”了了看看墻上掛鐘,說:“等會就要吃飯了,時間來不及了。”珧兒說:“怎么來不及,才十點多一點,時間充裕得很?!绷肆擞挚囱煞f,顯見得是想讓她表態(tài)作罷。焉穎本來無此雅興,但看了了這樣鬼祟,也想為難他一把,便笑道:“小小,你既然應(yīng)了你爸爸,那就露一手吧?!绷肆祟D時苦了臉,說:“唉,我這就不上算啦?!北闳グ針喿由系囊环街裰撇韬2⒁话压庳涀仙皦?,又將三只醴陵產(chǎn)釉下彩小甌杯細心地從盒子里拿出來。焉穎見他可憐兮兮的,不忍心,便幫著拾掇。
小小還真不是夸口,一開始好像很勉強,起了頭竟也來了興致,高山流水、春風拂面、若深出浴、烏龍入宮、關(guān)公巡城,一應(yīng)招式都玩得精致老到,又笑珧兒牛飲,說該搬個海碗來才對。珧兒對焉穎說:“看到了吧,什么叫精怪?這就是個模了?!毖煞f也嘆為觀止,說:“了了,這些都是你爸教的嗎?”了了說:“他也就教了個大概,我學的那點真招全是二舅那兒來的。”焉穎問珧兒:“了了二舅是那個說滑稽的夏得風嗎?”珧兒說:“怎么不是。現(xiàn)在搞文化經(jīng)紀可牛氣了,等會說不定也要來的?!辩騼猴@見得常和了了過招的,故意不理了了,只和焉穎說話。了了自覺無趣,便又將隨身聽塞耳朵里了。
正喝著茶,天忽然就放晴了,一縷陽光很明麗地照進來。外面人聲很雜,且有個大嗓門在說話:“那有什么關(guān)系,今天禮拜天,再說園子又荒這么久了。我都跟老莫講妥了,讓他把幾張石桌收拾一下,那多好??!”焉穎聽著像是文物商店張統(tǒng)駱的聲音,跑出去一看,果然。張統(tǒng)駱也一下認出了焉穎,拍她肩膀,說:“丫頭,又見著你啦!聽說你現(xiàn)在是六國相印兜里揣,很不得了啦!”焉穎道:“誰說的?誰說的?我也只是胡亂混著呀,一點名堂都沒有的呀?!睆埥y(tǒng)駱點頭說:“行行,這才叫真人不露相哩。丫頭,你也別害怕,張叔我知趣著哩,至少也會是個雙贏吧?!闭f罷擠擠眼,示意焉穎自便去。
焉穎沒地方自便,又被張統(tǒng)駱說得一頭霧水,想了想便又回到書齋去。珧兒見她進來,便撇撇嘴說:“張統(tǒng)駱鬼著吶,你別瞅他‘丫頭丫頭’的粗魯樣子?!绷肆嗽谂哉f:“你也鬼著吶,別瞅你嘰哩哇喇的潑辣樣子?!辩騼赫酒饋砭腿Q他耳朵,了了卻哧溜逃脫了,又做臉逗珧兒追他。
小鬧了一會,陳弨梵推門進來,說:“這個張統(tǒng)駱一來就生事,說是去園里。不過那里空氣好,也有點野餐的意思。焉穎你覺得如何?”焉穎立刻起身說:“好的好的,我本來就想去園里看看呢?!闭f罷,習慣性要去拿挎包,卻見珧兒已經(jīng)將挎包背在肩上了,還將那把花折傘卷了塞進去。了了機靈地將隨身聽從頭上拉下來,朝褲兜里一塞,說:“我?guī)椭脰|西去?!本蛫Z門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