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滾——”
羅子安邊吼邊開門,一把將蘇衛(wèi)國推出門外。蘇衛(wèi)國倒退兩步,身子一趔,幸好抓住門把手,才沒跌倒。羅子安由于用力過猛,身子前傾,一下撞到蘇衛(wèi)國懷里。兩個人誰都沒想到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關(guān)在門外。這事發(fā)生得太過突然,摔門聲還在耳邊回響時,羅子安的第一反應(yīng)是關(guān)在門外的不只是蘇衛(wèi)國,還有他自己。
羅子安理了理頭發(fā),推開蘇衛(wèi)國,抓住門把手,用力搖晃,門卻紋絲不動,只有屋里傳來一陣陣狗叫聲?!班洁絼e怕”。他嘴上安慰著,手不停地晃蕩門,好像在告訴它他還在。越是這樣,“嘟嘟”叫得越兇。蘇衛(wèi)國見他又急又氣的樣子,剛才的惱怒一下釋然了,不禁憐憫起他來:“還不快開門,一會兒狗狗急了要跳墻的?!?/p>
羅子安這才想起去摸衣兜,睡衣兜里什么都沒有。于是對蘇衛(wèi)國吼道:“都是因為你,鑰匙都沒拿。”蘇衛(wèi)國說:“怎么是因為我,本來我找你好聲好氣地跟你說話,你沒聽兩句就讓我滾,現(xiàn)在倒好,比我滾得還利落,連家都進不去了?!?/p>
“你就是一潑皮無賴?!?/p>
“潑不潑皮、無不無賴倒無所謂,現(xiàn)在進不去門,我都替你著急?!?/p>
羅子安見他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氣憤道:“干你屁事,我樂意!還不快滾!”
蘇衛(wèi)國笑道:“這又不是你家,礙你眼了?”說完,從兜里摸出煙,取出一根,讓了讓羅子安,見羅子安瞪他,便自己燃上,深吸一口,噴出煙霧,靠在樓梯欄桿上享受。羅子安罵道:“早晚抽死你個老東西。”
“你不抽不喝,還等著成精啊?!碧K衛(wèi)國過完煙癮,將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蹍滅?!拔襾碚夷阏鏇]別的意思,就想讓你離邱長紅遠點兒,你也用不著這么氣吧。我跟她認識這么長時間,你們才認識幾天?可她一見我就說你,你說我心里啥滋味?當初要不是你求我找個鐘點工,我才懶得理你,現(xiàn)在倒好,你不感激我也就算了,還扒我鍋?!?/p>
“我扒你鍋?她邱長紅不就一鐘點工?兩天來一次給我買點菜,幫我洗洗衣服,我能跟她有什么?你成天不是想這就是想那,不作能死啊?”
蘇衛(wèi)國說:“那是,不作還真的能死。”
羅子安說:“我說了你不信,那好,你告訴她別來了,我再另找人,這樣你總該滿意了吧?”
“滿意?!?/p>
蘇衛(wèi)國撫了撫寸頭,這才放心似的走下樓梯,不時回頭看看站在二樓的羅子安:“你就安心在門口等著吧。”
“用不著你矯情,我找開鎖公司?!?/p>
羅子安見蘇衛(wèi)國離開,才松了一口氣,可進不去門怎么辦。開鎖公司電話就在眼前,樓道里貼的到處都是,可真要找開鎖公司,也得有電話打啊,剛才只顧嘴上痛快,把蘇衛(wèi)國攆走,也沒想讓他幫忙打個電話。穿著睡衣,哪兒也去不了,站在樓道里,呆愣地看著窗外。天陰沉沉的,雨像隨時都會落下來。樓道內(nèi)有股霉味,加上蘇衛(wèi)國噴吐沒散盡的煙味,憋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打開樓道窗戶,深吸幾口氣,心里才舒暢許多,看到蘇衛(wèi)國漸行漸遠的身影,突然氣自己怎么認識這種人。
那是今年春天,羅子安感冒幾天一直沒好,藥吃完了,去小區(qū)診所一看沒人,只好去外面的藥店。羅子安除了去醫(yī)院、診所外,幾乎不去藥店,就連胰島素也從醫(yī)院里開。有一次胰島素用完了,沒來得及去醫(yī)院,想去藥店先買一支,可到了藥店,店員對他說當天不打折,讓他第二天打折時再來,弄得他哭笑不得。這又不是青菜蘿卜,這頓沒有就不吃,一餐不打血糖就高。他付錢買了一支,發(fā)誓再也不去藥店。羅子安對藥店不是不信任,藥都一樣,有些藥比醫(yī)院里還便宜,他也不是為了報銷醫(yī)保,就是反感藥店成天搞活動促銷,不是送雞蛋面條,就是送洗衣粉洗潔精。他覺得一般商鋪搞促銷還能理解,藥店搞促銷實在不靠譜。有病瞧病,沒病誰還能因為你促銷買藥存著。藥又不是普洱茶,越陳越香,過期就只能扔掉。
長樂小區(qū)門北不遠有個長樂藥店,羅子安遠遠看到藥店門口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他們身披彩帶,見他來到近前,二人忙上前攙扶,綁架似的把他攙進店里。左一聲爺爺右一聲爺爺?shù)亟校械盟麥喩聿皇娣?/p>
羅子安說他只想買感冒藥。年輕人蒼蠅似的盯著他不放,把他拉到柜臺前,不厭其煩地向他推薦,各種叫不上名字的感冒藥一股腦擺到他面前,最后還補上一句,配上他們促銷的補品,效果會更好。他說只要普通的感冒膠囊,再拿包感冒沖劑,別的都不需要。男孩一聽立時冷了臉,女孩依然揪住不放,說,“爺爺您這么大年紀,辛苦了一輩子,現(xiàn)在該為自己想想了,您身體健康就是兒孫的福。女孩說起來一套一套的,理兒是這個理兒,可羅子安聽上去總覺得膩歪。一賭氣,不想聽嘮叨也不買了,轉(zhuǎn)身就要離去,迎面撞到一個老頭兒身上。那人身寬體壯,留著花白短發(fā)。羅子安慌忙道歉。沒想到他竟笑道,藥都不買就走,有病還得治。小病不醫(yī),釀成大病就麻煩了。
羅子安像見了救星似的買了藥,才得以脫身。后來,他才知道這人叫蘇衛(wèi)國,是建委退休干部。再后來,他才反過想來,不是因為蘇衛(wèi)國幫他解圍他才脫身,而是鬼使神差地聽了蘇衛(wèi)國的建議,在長樂藥店辦了一千塊錢的優(yōu)惠卡,他才得以離開。這讓他一連郁悶了幾天,可郁悶歸郁悶,總算脫了身,他也只能拿花錢免災(zāi)來安慰自己。
從那以后,蘇衛(wèi)國有事沒事就給羅子安打電話,不是去藥店聽講座,就是去藥店看促銷。起先,羅子安礙著面子,去了兩次。蘇衛(wèi)國每次都不讓他空手而歸,面條、雞蛋、粉條,什么都有。在他的慫恿下,羅子安也領(lǐng)了兩次,不過他沒拿回去,而是給了蘇衛(wèi)國。后來,蘇衛(wèi)國再叫他去,他便謊稱有事脫不開身不去了。蘇衛(wèi)國就問,你一個退休老師還能有啥事?他支吾半天才說,兒子兒媳孫子都在美國,他一個人在家,洗衣服做飯,還得拾掇家,沒時間去。蘇衛(wèi)國說,你都多大年紀了,還不好生養(yǎng)著,哪天幫你找個保姆。
蘇衛(wèi)國一句話提醒了羅子安,兒子羅林春節(jié)回來的時候,讓他找個保姆,他不愿意,說自己能干,羅林退而求其次,給他物色了一個鐘點工,隔天上午來一次,買菜做飯、洗衣服。春節(jié)一過,羅林一家回美國,羅子安便把鐘點工辭了。辭去鐘點工不是為了省錢,而是因為看著一個女人在家里來回忙活,他心里別扭。他在五十歲的時候,老婆因為乳腺癌離世。羅林正值青春期,他怕影響兒子學(xué)習(xí),雖然有人介紹,也推掉了,直到羅林大學(xué)畢業(yè),結(jié)婚生完孫子,去了美國,他也沒再找老伴。后來,羅林覺得他一個人在家不放心,跟他長談過一次,想給他物色一個老伴。他說一個人自在,習(xí)慣了。兒子兒媳都讓他跟著一起去美國,他去過一次,實在不習(xí)慣,沒待兩周就回來了。
自從那次感冒后,羅子安感覺身體越來越不如以前。想想獨自一人,心里不免有些傷感,兒子成家立業(yè),他引以為豪,可一年到頭來不了兩次,自己年事已高,說不定哪天就走了。蘇衛(wèi)國再次打電話的時候,羅子安把找鐘點工的念頭跟他一說,沒過兩天,蘇衛(wèi)國就把邱長紅帶來家里,讓她做了鐘點工,誰想他會鬧這么一出。這時,屋里的電話響個不停,攪得他心神不寧,最擔(dān)心羅林打來的電話,怕一時找不到,讓他擔(dān)心。可進不去,只能站在樓道里干著急。他估摸著過會兒邱長紅就該來了,沒必要再找開鎖公司。
羅子安眼巴巴地等著邱長紅。看到雨滴落在窗臺上,洇濕了窗臺,洇濕了路面,坑洼處積了水。直到放學(xué)的孩子撐著雨傘回來,他才隱隱感覺肚子餓了。“嘟嘟”大概叫累了,久不出聲,不知道它在干什么,看樣子是把他忘了。這時,他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了邱長紅,因為沒打傘,也沒穿雨披,在人群中很顯眼,藍色上衣被雨淋得緊貼在身上,手里提著深灰色布包,另一只手提著塑料袋,里面裝著菜,走上二樓,一抬頭看到羅子安站在樓道里,詫異地問他怎么不進家。羅子安說,把鑰匙鎖進家了。邱長紅趕緊掏出鑰匙開門進去,“嘟嘟”立馬撲上來,繞著兩個人撒歡地跑。
邱長紅把東西放進廚房,才想起來問羅子安怎么忘帶鑰匙了。羅子安沒說蘇衛(wèi)國來找他的事,只說扔垃圾忘了。見她渾身淋透,頭發(fā)也淋濕了,羅子安趕緊拿來毛巾,讓她擦拭干凈,找出洗好的衣服遞給她,讓她換上。邱長紅遲疑了一下,還是換了下來,然后穿上圍裙,去廚房做飯。
聽著廚房里傳來叮當作響的聲音,羅子安覺得家里頓時有了生氣。早上泡的茶還沒喝,他兌了點熱水,一飲而盡,坐在沙發(fā)上,才感到站了一上午的確有些累了。剛才看到邱長紅穿著他的睡衣,從臥室里出來時還有些拘謹,看都不敢看他。這讓羅子安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既不完全是羞澀,也不完全是別扭,那感覺就像第一次看到邱長紅時一樣。邱長紅做飯干凈利索,口味也不錯。沒過一會兒,一陣飯香飄來,羅子安見餐桌上擺放著三菜一湯,素炒綠豆芽、涼拌黃瓜、芹菜肉絲,一碗紫菜雞蛋湯。邱長紅拿了兩副碗筷,給羅子安盛了米飯,又給自己盛上。羅子安見她穿著自己的睡衣坐在對面,突然想起早逝的妻子,短發(fā)齊耳,臉龐瘦削,說不出哪兒有點像。這樣想時,頓時有了家的感覺。
邱長紅見羅子安出神地看著自己,才想起剛才只顧忙做飯,把穿睡衣的事忘在腦后,這才不覺別扭起來,于是尷尬地說,愣著干什么,還不快吃?
羅子安已記不清打從哪天開始他們便在一起吃飯,但他記得那天也是個下雨天。邱長紅給他做好飯,一切收拾停當之后,準備要走。他說,外面還在下雨,一起吃完,等雨停停再走吧。邱長紅爽快地留了下來,從那之后,她每次來家里,都會陪他一起吃飯。
邱長紅見他不作聲,想起他忘帶鑰匙的事,于是說道:“今天來晚都是因為蘇衛(wèi)國,本來我都走到市場了,他打電話說,廣場藥房有贈送的雞蛋,我看時間還來得及,就趕過去,到那才知道這死老頭子騙我,人家根本沒搞活動。我坐了一會兒免費按摩電椅,出來一看下雨了,緊趕慢趕到市場買了菜,回來看到你關(guān)門外了。我今天要是不來,你不得一直這么待著?”
邱長紅的話讓羅子安頓時醒悟,肯定是蘇衛(wèi)國的唆使,騙她過去,才耽誤了時間,要不他也不會被關(guān)在門外一上午。本來一賭氣還真想把邱長紅辭了,可當看到她渾身濕透的一剎那,一上午的憋屈一下煙消云散,怎么都張不開口,更重要的是邱長紅做的飯吃得可口。上次那個鐘點工不到五十歲,人也干凈利落,只是飯菜難以下咽。不是咸就是淡。女人性子急,話也不多,弄得他覺得自己不像在家里,倒像個客人,渾身不舒服。后來把她辭退這也是重要原因,之后他叫外賣吃了一段時間的盒飯,自在也輕松,足不出戶,人也懶了。后來因為感冒沒藥,才出門買藥。病好之后,更是懶散,也不想收拾。一天,羅子安看到一個日本老頭兒的新聞才感到后怕。據(jù)說那個老頭兒是個“啃老族”,多少年一直在家叫外賣吃盒飯,家里垃圾成山,拉了幾車才幫他清理干凈。想起這事他就覺得惡心,一個人如果真過到那份兒上,活著也真沒多少意思了。想想自己又何嘗不是?家里亂糟糟的,衣服堆得到處都是,廚房里還有一大堆飯盒。久不做飯,鍋碗泡在水池里已經(jīng)發(fā)霉。因為擔(dān)心會像那個老頭兒一樣,所以,他急著給蘇衛(wèi)國打電話找個鐘點工。他真不敢想象,自己雖然不是“啃老族”,可如果這樣不知不覺懶下去,肯定會和他一樣。沒過兩天,蘇衛(wèi)國便帶來邱長紅。她來之前,蘇衛(wèi)國簡單收拾了一番。邱長紅來到之后,什么都沒說,重新又拾掇了一遍,該扔的扔了,該洗的洗了,三室兩廳的房子頓時有了人氣,連呼吸都覺得清爽。
二
蘇衛(wèi)國從羅子安家出來,越想心里越憋屈,本來想跟羅子安好好聊聊,他好心好意介紹邱長紅給他做鐘點工,沒承想被他截了胡,一不小心給他們搭了線,兩個人硬生生把自己撂到一邊。羅子安這孤老頭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悶缸似的,屁都不敢放,買個藥都能給人纏住,哪來這么大魅力?邱長紅也真是不可理喻,以為給羅子安做鐘點工后就能一腳把他撇開,想得倒美。蘇衛(wèi)國越想越咽不下這口氣,尋思羅子安不可能穿著睡衣出去,只能等邱長紅回來開門。腦子一轉(zhuǎn),拿出手機給邱長紅打電話,告訴她廣場藥店正在搞活動,讓她快去領(lǐng)雞蛋。長樂市場離廣場藥店三站的距離,加上等車來回得一個多小時。邱長紅去廣場藥店指不定幾點才能回去,就讓羅子安在門外一上午,急死他個老東西。
聽到邱長紅應(yīng)聲前去,蘇衛(wèi)國心里一陣暢快,一時不知道該干什么,本來也想去廣場藥店,見天氣陰沉,說不定會下雨,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路過長樂藥店時,門口小姑娘正招呼人坐按摩椅,蘇衛(wèi)國索性走進去,剛坐下來,發(fā)現(xiàn)旁邊竟坐著陸長順這個瘟神。見他正閉目養(yǎng)神地享受按摩,剛想起身離開,便被陸長順一把抓住,嚇得他一下癱坐在按摩椅上。按摩椅不因為他沒坐到位而停下來,依然辛勤地在他身上勞作著,讓他感到渾身不自在。不僅如此,陸長順還抓住他不放,見他不撒手,蘇衛(wèi)國沒法起身,只得調(diào)正身子,歸正穴位后才說:“原來長順兄也在啊,我還當哪個老太太呢?!?/p>
陸長順說:“這么著急走,不是去會哪個老太太吧?!?/p>
蘇衛(wèi)國說:“哪有這事,我剛坐下想起一件事,這不,這么巧就撞見你了。”他又佯裝驚訝地問道:“你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按摩?”
“我忙,忙著到處找你找不到。”陸長順聽他這么一說,火氣一下上來,扭頭問他,“你帶我買的魚油是啥東西,吃得我血壓沒降反倒升了!”
“你別急,再急,血壓更高?!碧K衛(wèi)國說,“話說回來,你跟我急啥,又不是我逼著你買的,人家小姑娘一說好,你就跟搶不著似的。”
“這還怪我了?要不是你帶我去,我能買?還不是看你面子。”
蘇衛(wèi)國反問道:“我面子這么大?”
陸長順想起這事就生氣。起先蘇衛(wèi)國帶他去廣場藥店領(lǐng)面條、領(lǐng)雞蛋,還坐按摩椅,以為藥店是搞活動、拉人氣,就跟著一起去了幾次,后來店里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給他推薦按摩椅,說正在搞特價,一萬多元的按摩椅只賣七千元,蘇衛(wèi)國和另外一個老頭兒當時就交了訂金,他也動了心?;丶腋习橐徽f,老伴堅決不同意,說太貴。兒子陸羽和兒媳也沒表態(tài),這事就擱下了。再去時,藥店正在搞深海魚油促銷活動,一千塊錢買兩盒送兩盒。小姑娘一口一個爺爺?shù)亟兄?,說,退休后首先要把身體養(yǎng)好,才能多活,多拿退休金。蘇衛(wèi)國在旁邊幫襯,陸長順就鬼使神差似的辦了兩千塊錢的卡,提著四盒魚油回到家,就被老伴嘟囔。說他被洗了腦,給人騙了。他說這么好的補品還這么便宜,他好不容易排隊搶到。老伴說,那些人就是托兒,上當還不知道怎么上的當。陸長順怎么都不明白自己被洗了腦,還給人騙了。讓老伴吃,老伴不吃。于是自己吃,吃了沒幾天,下體竟然有了感覺,要和老伴來一回。嚇得老伴直說他瘋了。陸羽兄妹回家,老伴也不好說出口,直罵陸長順變了個人。兒子、兒媳也發(fā)現(xiàn)他不對勁兒。帶他去醫(yī)院檢查,血壓高到快兩百,醫(yī)生讓住院,他怕花錢不愿住,拿了降壓藥,醫(yī)生告訴他再亂吃就別再來醫(yī)院了。出了醫(yī)院,陸長順才算回過神來,直奔廣場藥店,要求退錢,錢沒退回來,藥又買了一大包。陸長順在家聽不進嘮叨,不只老伴說他,女兒、兒媳也嘮叨,讓他以后別亂吃藥。在家憋了一肚子氣,沒處發(fā)泄,陸長順就溜出去找蘇衛(wèi)國,找了兩個禮拜也沒見人影,想不到今天在這里遇見,一把抓住不愿松手。陸長順本想跟他理論一番,見他這么說,愣愣地憋在那里,一時竟沒了言語。
蘇衛(wèi)國還以為什么大事,花一千塊錢跟割他肉似的,他就看不慣陸長順這一點。一個退休老師的退休金比他工資還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還追著他到處找活干。要不是兒子蘇子明跟陸羽都在文旅局,他才懶得理他。起先他不知道這事,陸長順知道他從歡城市建委退休,一直給領(lǐng)導(dǎo)開車,認識的人多,老是纏著他給介紹工作。蘇衛(wèi)國就開導(dǎo)他,六十多的人了,該享受不享受,還想著干活掙錢,腦子被驢踢了。陸長順說,他這人就是命賤,干點活心里踏實。蘇衛(wèi)國沒辦法,給他找了一個小區(qū)物業(yè)打掃衛(wèi)生,他干了一星期就不干了,嫌經(jīng)理不地道,啥都讓他干。蘇衛(wèi)國以為不干就算了,沒想到他事后又去找經(jīng)理要錢。他說一個月一千二,一周給他三百,經(jīng)理不給,他說不給就去勞動仲裁委員會告他。經(jīng)理沒辦法,只得給了他三百塊錢。見到蘇衛(wèi)國就向他顯擺,沒有他陸長順做不了的事。蘇衛(wèi)國當即對他另眼相看,不是因為佩服他,而是因為他太鉆營。幸虧物業(yè)經(jīng)理跟他不太熟,如果是朋友的話,他的臉都沒處擱。為了區(qū)區(qū)三百塊錢,陸長順就能上綱上線,去找勞動仲裁委員會,蘇衛(wèi)國都不知道還有這么個機構(gòu)可以投訴,這陸長順還真是個人才,當時就覺得這人不可交。
后來蘇衛(wèi)國才知道,陸長順的兒子陸羽也在文旅局上班。那時蘇子明因為外遇剛被免去局長,他不便提及,索性躲著陸長順??申戦L順總是陰魂不散,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再次見到他的時候,陸長順知道了蘇子明的事,他對這事倒也知趣,只說孩子們都在文旅局工作,別的沒再多說。說的最多的是家里人對他外出干活極力反對。讓他陪老伴,他陪了兩天,實在別扭。跟老伴外出散步,他一陣風(fēng)似的走在前面,老伴跟不上,氣得再也不用他陪,于是著魔似的到處找工作。說來也奇怪,每次干的時間都不長。老伴說,三百六十行你干了三百行,到頭來還是啥都不會。會不會對他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活干就成。陸長順不僅在線下找,還在網(wǎng)上通過同城去找。有一次找到一個公司保安,八小時輪流上班,還簽合同交“三金”,只是年齡要求在五十五周歲以下。這可急壞了陸長順,面試之后,他急中生智想了一個辦法。瞞著家人,花五百塊錢在網(wǎng)上辦了個假身份證。班上了沒幾天,公司要辦“三金”,他把身份證交上去之后,人家說查不到他的身份,他只好回了家。后來把這事說給老伴聽。老伴說:“讓你窮搗鼓,啥時候把你退休金搗鼓沒了你就高興了?!标戦L順聽后,幡然醒悟,幸虧沒辦成,要真辦了,退休金怕是領(lǐng)不到了。這些事都是蘇衛(wèi)國后來聽他說出來的,說他膽大膽還真大,假身份證都能辦到,難為他怎么想出來的。要說膽小沒有比他膽再小的。有一次找了個門衛(wèi)工作值夜班,廠子在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白天還好,人來人往的,下班后就見不到人,整個廠子就他一個人,他嚇得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早就說給再多錢都不干了。至于他換了多少個地方,怕是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蘇衛(wèi)國發(fā)現(xiàn)這人就沒個長性,每到一個地方先夸好,不想干了立馬就翻臉,說怎么怎么不好。在他眼里,陸長順就是一個純屬打不準的人,信口開河,滿嘴冒不出一句實話。
見陸長順還不撒手,蘇衛(wèi)國問道:“你是不是又下崗了,才來這兒消遣?”
陸長順說:“你才下崗呢,我是歇班,過來按摩一下腿。”
“腿怎么了?”
“老毛病,關(guān)節(jié)炎?!标戦L順說,“你別打岔,魚油怎么辦?”
蘇衛(wèi)國說:“還惦記著呢,你瞧你這點心眼兒,比針鼻兒還小。你要是不想吃,拿給我吃?!?/p>
“那可是我花錢買的!”
蘇衛(wèi)國說:“我給你兩百塊錢行了吧?”
陸長順這才把手松開說:“行,我過幾天給你送去。”
古語說得好,餿先生寡大夫。還真是沒掉空地上。
蘇衛(wèi)國說完閉上眼睛享受按摩,不愿再搭理陸長順。
在按摩椅的震動下,蘇衛(wèi)國全身一陣放松,想到魚油,他的下身突然有了一種奇異的感覺,那感覺又讓他想起邱長紅。
蘇衛(wèi)國遇見邱長紅純屬偶然,那天他在歡城廣場溜達,看到一個女人往汽車玻璃上夾放廣告,小名片夾在上面,一開車窗掉進去就不容易取出來,多數(shù)司機對這事都很反感。他走過去一把抓住女人,告訴她亂投放小廣告得罰款。她說才干幾天,不知道這是犯法,以后再也不敢了。蘇衛(wèi)國見她神情慌張,便捉弄她,要把她交到工商局。女人一聽想拼命掙脫,卻被他抓住死死不放。她說她叫邱長紅,剛從周莊來歡城不久,住在兒子馬蓋家里。以前也來過,只是看看孫女就回去??梢幌氲介L住,打心里就別扭。樓道里連鄰居都很少見。她除了上街買菜、扔垃圾,就是關(guān)在家里,沒人說話不說,馬蓋一天到晚在裝修公司,兒媳周雪連孩子都不讓她接送,怕她迷路丟了孩子。那天在沿河公園,看到有不少人鍛煉,她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現(xiàn)門口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女人,正朝車里投放廣告宣傳單。后來那女人帶她去了廣告公司,每天投放宣傳單,二三十塊錢雖然少,但總算給自己找個活兒干??墒?,還沒發(fā)幾天就被抓住了。
蘇衛(wèi)國見她一股腦全都交代出來,忍不住一下笑了出來,告訴她以后別再亂發(fā)。他說他叫蘇衛(wèi)國,是建委退休干部。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兩個人就這樣認識了。有空的時候,蘇衛(wèi)國就約她去歡城廣場跳舞、聊天。邱長紅再次見到公園發(fā)廣告的女人時,女人告訴她,蘇衛(wèi)國是有意嚇她,叫她不用害怕。后來,邱長紅在廣場小區(qū)向住戶投放廣告時,又遇見蘇衛(wèi)國。蘇衛(wèi)國沒再說她,她也沒再緊張。蘇衛(wèi)國把她叫到家里,給她倒了茶。蘇衛(wèi)國告訴她,自打那次在歡城廣場見到,心里就老是惦記著她,看不到她心里沒點著落。
說沒著落是因為那段時間家里亂成一鍋粥。蘇衛(wèi)國退休沒兩年老伴肺癌去世,獨自過了兩年,別人介紹幾個都沒看上,后來在廣場跳交誼舞認識了楊玉梅。楊玉梅落落大方,六十歲了身材保持得一直很好,舉止氣質(zhì)在人群里很是顯眼。兩個人交往了一段時間,關(guān)系貌似確定下來。確定的方式是楊玉梅偶爾會到蘇衛(wèi)國家里。他把這事告訴蘇子明,蘇子明滿口答應(yīng)??蓻]過多久,蘇子明告訴他,兒媳打聽過楊玉梅,說她年輕時因有外遇離婚,后來一直沒找。由于口碑不好,別人見到她都躲得遠遠的??商K衛(wèi)國一心只想找她,一家人僵持了很久,也沒個說法。直到蘇子明出事,家里陷入混亂,蘇衛(wèi)國和楊玉梅的事都沒再提過。讓蘇衛(wèi)國沒想到的是蘇子明竟然跟兒媳的表妹生了孩子,當初兒媳把她表妹從農(nóng)村帶來歡城,只想讓她幫忙照顧孩子,才把她留在城里,誰想竟出了這事。直到蘇子明被免了局長,兒媳也只能慢慢接受,這事才算平息。
蘇衛(wèi)國想起這事就惱火,不僅是因為家丑,還耽誤了他和楊玉梅的事,賭氣不和兒子來往。當他再去找楊玉梅時,她卻不見了,仿佛突然消失了一樣。他一直認為是因為蘇子明她才離開的,否則不會連面兒也不露。他向很多人打聽了,都說很久沒見她了。為此,他苦悶了很長時間。幸虧藥店都在搞活動,一撥兒接著一撥兒,每天跟著一群群老頭兒老太太,東奔西走,趕場似的,不是聽講座,就是領(lǐng)東西,讓他無暇去想楊玉梅。說是領(lǐng),其實是在領(lǐng)過之后,掏錢買了很多補品,放在家里有時想都想不起來。偶然想起來,吃上一把,管不管用也不知道,借此發(fā)泄倒是真的。正在這時,趕巧遇見了邱長紅。
那天在家里,蘇衛(wèi)國問邱長紅為啥沒去跳舞。邱長紅說不會,還不夠別人看笑話。蘇衛(wèi)國說廣場舞沒啥難的,揮揮手、走走步、扭扭腰,要學(xué)就學(xué)交誼舞,文明又優(yōu)雅。她說大庭廣眾之下?lián)ПП?,別說學(xué),就是看,她都感到別扭。蘇衛(wèi)國告訴她要是學(xué)他可以教。她沒回答只默默地喝著茶。蘇衛(wèi)國讓她以后別撒小廣告,掙不了錢,也惹人厭煩,如果想干,就正兒八經(jīng)地找個活兒干。
邱長紅問道:“就我還能干啥?”
蘇衛(wèi)國說:“你這年紀多數(shù)都去做保姆?!?/p>
想不到他隨口一說,邱長紅立馬答應(yīng)下來。
后來蘇衛(wèi)國帶她去林家做鐘點工時,他始終忘不掉邱長紅介紹自己時候的表情,認真得像個小學(xué)生。細細一琢磨,不像去做鐘點工,倒像找老伴。她說:“我叫邱長紅,今年六十二歲,老家在周莊,老伴前幾年走了。兩個孩子,老大馬蓋,開裝修公司,老二馬泉嫁了人?,F(xiàn)在都在歡城,我本不想來城里,馬蓋怕我一個人在周莊沒人照顧,硬是把我拉了來。剛來歡城還不適應(yīng),平常在家拾拾掇掇慣了,閑著難受。所以,蘇大哥給我介紹了鐘點工的工作,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我會盡力做好,絕不給你們添麻煩?!?/p>
三
邱長紅洗手回來見羅子安愣在那里還沒吃,問他是不是不可口。羅子安忙說,聞著太香,有點舍不得吃了,快來一起吃。邱長紅對他笑了笑,剛坐下,聽到一陣敲門聲,趕緊起身開門,發(fā)現(xiàn)門外站著一個戴太陽帽的瘦老頭兒,外露的頭發(fā)一片雪白,肥大的長袖T恤套在身上更顯瘦削。羅子安抬頭看了一眼,一時沒認出是誰。
邱長紅問:“你找誰?”
老頭兒瞅了瞅邱長紅,又朝屋里看了一眼,說:“就找他,羅子安,餓死了,樓道里都能聞到香味,我還能趕上吧?”
羅子安一聽聲音,趕忙起身說:“張本永,快進來,正要吃呢,你來了。”
趁邱長紅拿碗筷的空兒,張本永問:“啥時候找的,也不說一聲?”
“是鐘點工,幫我做飯的。”羅子安糾正道,“羅林怕我一個人不做飯老吃盒飯,非讓我找個做飯的鐘點工?!?/p>
“那還不是一樣?”
“老了還不正經(jīng)?!绷_子安介紹說,“這是邱長紅,每天幫我洗洗涮涮、做個飯。這是張本永,我老領(lǐng)導(dǎo),歡城機床廠廠長。”
“只能說是前任?!睆埍居勒f,“現(xiàn)在連機床廠都沒了,還什么廠長,你就往死里夸吧。什么老領(lǐng)導(dǎo),以前的老鄰居?!?/p>
邱長紅問:“你不是在歡城四中嗎?怎么會是老領(lǐng)導(dǎo)?”
“那是后來才調(diào)去的,以前在機床廠子弟學(xué)校?!绷_子安說:“今天見著高興得喝一杯?!鼻耖L紅拿來兩個酒杯,斟滿。
張本永說:“咱倆干喝有什么意思,讓長紅也來一杯?!?/p>
邱長紅說:“我不會喝酒?!?/p>
張本永說:“就一小杯,不礙事。”說完,他親自去廚房拿了酒杯,斟滿酒,三個人對飲起來。
半杯過后,羅子安才想起來問張本永怎么突然來找他,要不聽聲,還真不敢認。
張本永說:“幾年不見,頭發(fā)白了,褶子多了,背也駝了,要是在大街上還真不敢認。去年秋天去了趟隴南,半個多月,冬天又去海南,年底才回來。在家閑著無聊,出來溜達一圈,坐車路過長樂小區(qū),順道看看你,正好趕上飯點?!?/p>
羅子安從他說話的眼神中,依稀看見了當年又高又壯的張本永,只是眼神有些呆滯。
張本永說,拿著退休金,這些年一直在外走動。走到哪兒吃到哪兒,累了就住下,煩了,再換地方?,F(xiàn)在全國各地差不多都走遍了,一直想再去歐洲看看,還沒來得及去?!皣鴥?nèi)就差西藏沒去,可是得坐飛機,導(dǎo)游嫌我歲數(shù)大有風(fēng)險,非讓家人陪著?!?/p>
羅子安說:“嫂子可以陪你去啊?!?/p>
邱長紅說:“兩個人來去也有個照應(yīng)?!?/p>
張本永說:“我一個人照顧自己還行,她要是去我還不得照顧她。讓她接送孫子孫女都做不了,處處還得我照顧。再說,她要是去,我還不如在家歇著呢?!?/p>
羅子安說:“你要去的話,最好讓張強陪你去?!?/p>
“我沒跟他說過,他成天在公司忙,人影都見不著,現(xiàn)在就我一個閑人了。”張本永說,“你也不愿陪我,只能我自己去了。”
羅子安說:“誰能有你這心態(tài),年輕時就瀟灑,現(xiàn)在還是不減當年?!?/p>
張本永說:“這倒是,有個好心態(tài),身體再差也差不到哪兒去。敞開去想,咱們這個年紀還能活幾天,人活著也就那么回事。該走的攔都攔不住,不該走的攆都攆不了?!?/p>
羅子安聽出張本永的話說得既無奈又痛心,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在他腦海里。對于這個年紀的人來說,剩下的似乎只有回憶。
他知道張本永一直惦記著女兒張揚和她親媽,張揚媽因為難產(chǎn)而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張本永背著老婆和廠里一個女人相好。這事連羅子安都不知道,直到女人懷孕,事情才敗露。張本永老婆抱著幼小的張強跟他大鬧了一陣兒。羅子安只得幾方撮合,一邊讓張本永保住這個家,保證不再和那女人來往,一邊做女方的工作,讓她打掉孩子,找個人家安心過日子??蓻]想到女人非要把孩子生下來,自己養(yǎng)著。這讓羅子安也束手無策,直到孩子出生時,女人因為難產(chǎn)去世。事已至此,總算有個了結(jié),羅子安也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可能是因為憐憫,也可能是因為母愛,張本永老婆啥也沒說便把張揚帶回家,直到把她養(yǎng)大,張揚都沒受一點委屈,沒人說過她是領(lǐng)養(yǎng)的,也沒人說過張本永老婆不是她親媽。
因為是鄰居,張揚和羅林兩個人上下學(xué)都在一起,吃飯有時候也不分開。兩家人都以為他們能走到一起。直到高中畢業(yè),張揚考上歡城大學(xué),羅林去了南方,他們還不斷來往。畢業(yè)后,張揚考了公務(wù)員,羅林去了美國,兩個人各自成家,結(jié)婚生子。誰知張揚得了乳腺癌,做了一次手術(shù),沒撐幾年,因病情惡化離世。
羅子安是在送別張揚的時候見到張本永的,他的臉上滿是皺紋,頭發(fā)白了大半,眼睛毫無光澤,直直地盯著某個地方,大半天才眨一下。張本永說,這是報應(yīng),讓他嘗盡失去親人的痛苦。羅子安告訴他,逝者已去,活著就該走下去。張本永說,世界還是你看到的那樣子,不會因為你傷心,少一點什么,也不會因為你高興,多出一塊。
羅子安沒想到一別幾年之后,張本永仿佛又活回了自己。他怕張本永提起往事再傷心,于是說道:“快嘗嘗長紅的手藝,我是吃上癮了,以前只知道叫外賣、吃盒飯,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香。老張,你是不知道,有段時間,我吃盒飯吃得倒胃,都是一個味,無論菜換什么花樣,一聞就知道是盒飯,不是水煮就是大鍋燉,沒滋沒味,跟長紅做的沒法比?!?/p>
張本永說:“那是,還是家里有個人好?!?/p>
邱長紅說:“我吃過兩次盒飯,覺得味道還挺香?!?/p>
羅子安說:“你是偶爾吃,要是天天吃頓頓吃,你就知道了?!?/p>
邱長紅說:“當年我們在周莊吃大鍋飯,那是真香,現(xiàn)在吃再好的東西都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了?!?/p>
張本永說:“這可沒法比,那時候饑一頓飽一頓的,有的吃填飽肚子就不錯了。況且,那時候吃的可都是綠色食品,油腥都沒有,還是吃得香。買點豬肉還都揀肥的挑,煉出油來炒菜,那叫一個香。”
邱長紅說:“我們可沒法跟你們城里人比,一年到頭辛辛苦苦養(yǎng)頭豬年底賣了,才能買斤肉過年。平常哪吃得起肉?誰家真要炒一回,滿村子都飄香,聞著都饞。”
羅子安說:“現(xiàn)在哪有那么饞,到處都是講養(yǎng)生,少吃肥膩,多吃青菜?!?/p>
“青菜還不都是用這藥那藥培起來的?少打一次藥,不說賣相不好,長都長不起來?!鼻耖L紅說,“我種過我知道,你不打藥,滿處是蟲眼兒,拿到街上根本賣不出去,人家看都不看?!?/p>
羅子安說:“那不還得吃,還得活著?!?/p>
“是啊,人活著還不是為了一張嘴?!鼻耖L紅說,“你看你現(xiàn)在一個人多清閑,無憂無慮的,羅林在美國,多好?!?/p>
羅子安鼻子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說:“是好,不用我操心。別人看來,兒子成才有出息,我也功成名就了??珊⒆舆h走高飛,一年到頭也就盼著過年能見一面,連孫子都見不到,我能跟他說?他有他的工作,我還怕他分心,只能關(guān)在家里。這么大房子,死氣沉沉的,有時候想想自己都害怕。幸好給我買了‘嘟嘟’,不然,連個喘氣的都沒有?!?/p>
張本永說:“我要有你這條件,早去美國了。要我說你當初就不該回來,換了我,攆我也不走,跟他們一起多好?!?/p>
“你要真待在那里就知道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著,跟個啞巴似的。只能待在家里,出去再回來怕是連門都找不著?!绷_子安說,“這還不說,吃的那叫啥,我都叫不上名字,半饑不飽的,哪像在家里舒坦?!?/p>
邱長紅說:“你啊,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不也是在家待著沒事出來找點事干,不然只能在家等死?!?/p>
“還是妹子說得在理?!睆埍居擂D(zhuǎn)頭對羅子安說,“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內(nèi)蒙古大草原吧?”
羅子安說:“兩個人加起來快兩百歲了,你開什么玩笑?!?/p>
邱長紅說:“要不我陪你們?nèi)???/p>
張本永說:“我看行。”說完,忙給羅子安使了個眼色,“有長紅妹子在,你還不放心?”
羅子安沒想到邱長紅會說這話,尷尬地愣在那里。邱長紅見狀,忙說:“我是說著玩的,怕你老待家里,捂長毛了?!?/p>
張本永見氣氛緩和過來,又問羅子安:“這么多年沒見,有沒有你弟弟羅子流的消息?”羅子安長嘆一聲,說:“沒有。幾十年都沒找到,怕是找不到了?!?/p>
張本永安慰道:“說不定他過得比你還好呢,還是別糾結(jié)了,考慮一下跟我一起去草原,要不真發(fā)霉長毛了。”
三人說說笑笑地吃完,張本永臨走還悄悄對羅子安說:“你跟她還真般配,不考慮跟我去旅游,可以考慮跟她去。”
羅子安老婆去世后,他不是沒有心儀的人,當時歡城四中有個同事,是單親媽媽,對他也有好感,可羅子安覺得她太年輕,怕拖累人家,就沒張開口。后來女人去了南方,改行經(jīng)了商。遺憾歸遺憾,但他并不后悔。
羅子安看出張本永對邱長紅很滿意,恨不能直接把他們撮合到一塊兒,礙著面子,他不好頂撞,現(xiàn)在坐下來,看她收拾洗刷,心里不覺有種親近感。他覺得是酒精的作用,暈暈乎乎的,就像做夢。當時只顧跟蘇衛(wèi)國賭氣,說要辭了她?,F(xiàn)在借著酒力,看著稍胖發(fā)福的邱長紅里里外外地忙,讓他突然有了家的感覺。
張本永當廠長的時候,正是歡城機床廠輝煌的時期。張本永見證了機床廠的輝煌,也見證了機床廠的敗落。歡城機床廠是個老廠,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建立,私營機床廠雨后春筍般成長起來。廠里很多骨干辭職去私企成了中堅分子,眼看他們一個個離去,張本永一開始還極力挽留,后來覺得不能讓人家在一棵樹上吊死,也就不再挽留。他一直堅守,最終也沒能讓歡城機床廠走出困境。也是在那時,他選擇了提前退休。
張本永一直在羅子安面前念叨,當年如果他大膽一點,不那么保守,花錢引進人才,引進科技,機床廠至少不會倒閉。羅子安勸慰他,不光他的原因,還有民營企業(yè)活泛以及國內(nèi)外諸多因素的影響。張本永聽后,很是感動。
卸下包袱的張本永,每天提著馬扎,在花園樹下和老頭兒老太太們打撲克。羅子安不喜歡,只遠遠地看著他們。有時候為了一張牌爭得面紅耳赤,有時候嘻打哈笑,就像小孩子似的喜怒無常,他們樂在其中,他卻覺得無聊。在張本永看來,羅子安還沒從失去老伴的陰影中走出來。羅子安話語本來就不多,沒了老伴之后,更是一天到晚不說一句話。張本永每天回到家就讓老伴幫忙,給羅子安物色一個老伴,想不到有天真找來一個。
領(lǐng)到羅子安家,弄得他措手不及。女方家在城郊,兒女支持她再找老伴,女方看到羅子安家里收拾得干凈,人也不錯,當場表態(tài)愿意。羅子安急了,說還沒跟羅林商量。把女人攆走之后,羅子安告訴張本永,以后不要再整這事,他從沒想過。
羅子安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邱長紅收拾利落之后,又給“嘟嘟”洗了澡,抱給羅子安時,看了一眼電視,見是一幫身穿孝衣的人,在響器班子的帶領(lǐng)下,一路送葬。于是說道:“你怎么老看這些,多晦氣。”
“這是人家拍的紀錄片,挺好的,記錄喪葬風(fēng)俗。”羅子安說,“我就一直琢磨,到時候我能這樣就不錯了?!?/p>
邱長紅說:“你是老師,文化人,腦子里總想那么多,也不嫌累?!?/p>
羅子安說:“你不也當過婦女主任,有領(lǐng)導(dǎo)才能,知情達理?!?/p>
“我哪能跟你比?!鼻耖L紅說,“倒是當婦女主任那會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上面一來檢查,就讓她們躲山里去,跟貓捉老鼠似的,那時候人人都想方設(shè)法地生?,F(xiàn)在倒好,讓生都不生了。不說生不了,就說成本高養(yǎng)不起。你說,只要生下來還能餓死嗎?”
四
一輪按摩還沒結(jié)束,陸長順說有事便起身離開,弄得蘇衛(wèi)國莫名其妙。若在平時,陸長順得等到按摩完,店里發(fā)完東西才會走,這次不知為什么跑了,可能早就知道藥店不發(fā)東西才溜掉了。蘇衛(wèi)國早就發(fā)現(xiàn)陸長順這人不只小氣,還好占小便宜,無論藥店搞什么活動,他只要聽說,不論多遠都要跑過去,各種試吃的補品,他領(lǐng)完就走,那次廣場藥店買補品也算給他一個教訓(xùn)。不過,這樣的教訓(xùn),陸長順經(jīng)歷過不止一次。有次,一個藥店做老年人補鈣推廣活動,每個參與的人都得到一包試用品,有幾個當場花五百元買了“買一贈一”的大禮包。陸長順看著便宜,也想買一個,可身上沒帶錢,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工作人員提著禮包,跟他一起去家里取錢。當時老伴在家,家里也沒那么多錢,女工作人員很執(zhí)著地說等他們?nèi)ト″X??伤麄円恢倍紱]去,直到中午吃飯,兒媳回來,問清情況后說,沒錢不買,讓女工作人員提著禮包出去。陸長順才松了一口氣,說,要不是兒媳解圍,他真沒辦法應(yīng)付了。陸長順把這事說給蘇衛(wèi)國聽,蘇衛(wèi)國奚落他說:“你還真得向你兒媳學(xué)習(xí),一句話沒錢不買就打發(fā)了,還費那么多口舌?!?/p>
陸長順一走,蘇衛(wèi)國心里更是放松。等他舒舒服服地按摩完,一群人還嚷嚷著要再來一輪。經(jīng)理說只能按一次,按摩椅再次調(diào)價,打七折,六千五可以搬回家獨自享受。蘇衛(wèi)國一聽,心里不免又沉了一下,他九千八買的按摩椅現(xiàn)在掉了兩千多。早知那時不買,多花兩千多不說,在家獨自享受是享受了,可沒有藥店里的氣氛。他悶悶地剛出門,想坐車回家,只見陸長順提著魚油禮盒迎面走過來,把禮盒塞到他手里說:“總算沒耽誤,給你我就放心了?!?/p>
蘇衛(wèi)國說:“你這啥意思?”
陸長順說:“你不是說給兩百塊錢嗎?我怕夜長夢多,你記性不好,所以直接給你拿過來了?!?/p>
蘇衛(wèi)國一聽,氣得幾乎笑出來:“說,我沒帶錢?!?/p>
陸長順說:“這不礙事,東西你先拿著,錢你先欠著?!?/p>
蘇衛(wèi)國說:“我欠你錢?”
陸長順說:“不是欠,這不是我把東西給你了嘛?!?/p>
蘇衛(wèi)國看見不遠處有個自助取款機,說:“行了,啥都別說,我現(xiàn)在就給你,咱倆從此兩清,誰也不欠誰?!?/p>
陸長順說:“你也不用這么急,魚油你先吃著,好好補補身子。再說,著急容易上火?!碧K衛(wèi)國不想聽他嘮叨,趕緊取了錢,給了陸長順兩百塊,本來不想要他的魚油,因為生氣,一把從陸長順手里搶過魚油,話也不說轉(zhuǎn)身直奔車站。走出老遠還聽到陸長順念叨,生什么氣嘛。經(jīng)過這一次,蘇衛(wèi)國打算以后叫他爺爺他都不再理會。這時,他發(fā)現(xiàn)有雨滴落在地上,打到臉上,涼冰冰的。一輛公交車停在站臺上,他緊跑幾步,上了車,看到陸長順還傻站在那里,心里還不解氣,又咒罵一番。在臨窗的座位上坐下時,看到雨滴紛紛揚揚打在玻璃上。
都說歡城沒有春天,剛脫下棉衣,大街上就有人穿短袖衫,讓春天變得短暫又急躁。只在雨來的時候,才讓人覺出寒意未消。當感覺到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春天早已遠離,夏天轉(zhuǎn)眼就到了,快得只剩下回味。
來往的路人有的撐起雨傘,在眼前倏然而過。雨下得并不大,似乎沒有要停的意思。剛才一直在跟陸長順生氣,一坐下來,蘇衛(wèi)國才覺得肚子餓了??戳丝幢?,還差十分鐘十二點。想到站后還要走段路才能到家,不知道會不會下大,他出門的時候沒帶傘。正想回去吃什么時,突然看到一個身影,他立即想起楊玉梅,趕緊起身,隔著玻璃望著那人的背影,他斷定是楊玉梅。于是叫著要下車。司機說還沒到站。他說快停車。司機說沒到站不能停。蘇衛(wèi)國見司機不停,剛想拉扯司機,被旁邊一個青年男子攔?。骸按鬆?,請您注意安全,車上不只有您一個乘客?!碧K衛(wèi)國見車上的人乘客都瞪著他,只得站在那里,直到車穩(wěn)穩(wěn)停在站臺上。他下車就往回跑。雨越來越緊,打在臉上、身上,他全然不覺,只想立刻找到楊玉梅。蘇衛(wèi)國一直想她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是她的新家在這?當時他去她家里找她,大門緊鎖。好不容易等到鄰居,一問才知,房子已經(jīng)賣了。搬去哪里鄰居也不知道。他當時就懵了,直埋怨楊玉梅不告訴他。等緩過氣來,沒了抱怨,才想起去找她,滿歡城地找,卻沒有任何蹤影。
蘇衛(wèi)國氣喘吁吁地跑到發(fā)現(xiàn)她的地方,卻不見楊玉梅的身影。于是朝她走的方向找,快到永樂小區(qū)站時,還是沒看到。他知道這一片有好幾個小區(qū),她可能住在這里,可這么大地方,他到哪里去找。路過文景小區(qū)時,他問門衛(wèi)楊玉梅住不住這里,門衛(wèi)說剛來上班不認識,況且小區(qū)那么多人,根本認不清。
蘇衛(wèi)國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這么長時間不見,他都記不清她的樣子了。剛才的激動一下落到谷底,這才感到全身冷冰冰的,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凍得直打哆嗦。路過長樂羊肉湯館時,蘇衛(wèi)國趕緊推門進去,要了一碗羊肉湯。本想趕緊喝碗熱湯暖暖身子,見吧臺有二兩裝的酒,拿了一瓶,又要了一個爆炒羊肚。店里人不多,除了他,還有三四個人,顯得極為冷清。要不是因為餓得厲害,蘇衛(wèi)國不會在這吃。他喜歡廣場小區(qū)對過的仝家老湯,每周至少去一次,炒個羊肝或者羊肚,喝上二兩,一個燒餅加一碗羊肉湯。老湯汁味濃稠,加上辣椒油、蒜、芫荽,香味撲鼻。在美國讀書的孫子每次假期回來,都喜歡去仝家,說在美國就想吃這口。正擔(dān)心這里的味道不好時,老板娘端著爆炒羊肚放在他面前,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老板娘問,味道怎么樣?蘇衛(wèi)國說,還不錯,就是味精放得有點多,湯里別放了。說完,呡了一口酒,頓覺肚子里一陣熱乎。湯端上來時,蘇衛(wèi)國的酒已經(jīng)喝了一半,暈暈乎乎地嘗了口熱湯。比仝家的湯味淡一些,但味道還過得去。
老板娘見他吃得津津有味,說:“老爺子身體還挺好?!?/p>
蘇衛(wèi)國說:“那是,年輕人都不一定吃得過我,尤其是這口兒,我每周都得喝一次,解饞。”
老板娘說:“老人身體好是兒女的福分,我家老爺子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就聽別人說這補品好那補品好。我看您也買?”
蘇衛(wèi)國指了指魚油,說:“這是朋友硬塞給我的,沒辦法?!?/p>
老板娘說:“千萬可別相信那些,亂吃補品,還不如多吃點可心的東西?!?/p>
聽老板娘一說,蘇衛(wèi)國頓時來了精神,又要了一瓶,老板娘問:“你還能再喝?別喝多了?!?/p>
蘇衛(wèi)國說:“年輕的時候能喝斤半,現(xiàn)在不比以前,這兩小瓶還能對付。”說著,將瓶蓋打開,倒進杯里,就著羊肚,幾口下去,杯子見了底。起身去結(jié)賬時,才感到有些暈。提著魚油晃晃悠悠地從羊肉湯館出來,直奔車站。來到站臺,蘇衛(wèi)國才發(fā)現(xiàn),雨還沒停,細細的像霧,偶爾有人還撐著雨傘。坐上車時,想著從早上出來就不順,先是被羅子安趕出來,后來碰見陸長順這個瘟神,看見楊玉梅,在公交車上還被人指責(zé),半天下來就像做夢一樣。直到迷迷糊糊醒來,才知道坐過了一站,下車借著酒勁往回走,到家一頭扎到床上。一覺睡到天黑,醒來時還以為是早上,迷糊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至于怎么回的家,他一時沒想起來,只覺得頭沉得要命,喝了點水,拿上鑰匙出門透透氣。
風(fēng)吹在臉上,不覺有些寒意。歡城廣場上燈火通明。音樂四起,一浪高過一浪,持續(xù)不斷。到處是跳舞的人群,似乎要在睡前這段時間,把多余的能量都揮發(fā)出來。蘇衛(wèi)國在人群中來回轉(zhuǎn)悠,絲毫感覺不到吵鬧。感覺內(nèi)急時,沿小路找到一棵樹,躲在樹后解決完,出來時,迎面走來兩個女學(xué)生,一前一后說笑著從他面前經(jīng)過。不知是女孩身上散發(fā)的氣息,還是女孩的笑聲吸引了他,他伸手摸了一下后面的女孩,女孩隨即大叫一聲“流氓”,尖叫聲立時引來幾個人,將蘇衛(wèi)國圍在中間,扭住手臂,不由分說,把他送到廣場派出所。
一個年輕警察問:“怎么回事?”
女孩指著蘇衛(wèi)國說:“他摸我屁股,臭流氓?!?/p>
年輕警察疑惑地看了看蘇衛(wèi)國,讓另一個方臉警察把他帶到訊問室,在給女孩做了筆錄后,又調(diào)了監(jiān)控,從不太清晰的影像中,看到一個男人伸手觸摸的動作。于是來到訊問室,年輕警察問:“姓名?!?/p>
“蘇衛(wèi)國?!?/p>
“住址?!?/p>
“廣場小區(qū)?!?/p>
“年齡?!?/p>
“七十二?!?/p>
方臉警察說:“你都這么大年紀了,還干這事?”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還以為是邱——”蘇衛(wèi)國剛想說邱長紅,支吾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
年輕警察很意外,說:“怎么,你還在哪里干過?”
“沒有,沒有。”
“邱是誰?”
“我一個朋友,舞伴?!?/p>
“叫什么?”
蘇衛(wèi)國愣了半天,說:“這個,還要說啊?”
方臉警察說:“如實交代,我們還得去做調(diào)查。”
“邱長紅?!碧K衛(wèi)國說,“我們就是朋友,好多天沒見她了,我也不知道她住哪兒?!?/p>
年輕警察說:“先說今天這事,把過程說清楚。”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中午喝酒喝多了,剛才還暈乎著,去小樹林小解,看到她們,我以為是邱長紅,就上去摸了一下。”蘇衛(wèi)國說,“對不起,警察同志,我現(xiàn)在是徹底醒酒了,不該這樣?!?/p>
方臉警察說:“酒后作案同樣要負責(zé)任?!?/p>
年輕警察把調(diào)取的監(jiān)控播放給蘇衛(wèi)國看,做完筆錄,蘇衛(wèi)國簽了字。
年輕警察做了匯報之后才知,本該對蘇衛(wèi)國處以行政拘留十天的處罰,可法律規(guī)定對于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免于行政處罰,他們只得給蘇子明打電話,讓他把蘇衛(wèi)國領(lǐng)回家。
五
羅子安早就想像張本永一樣外出旅行一趟,可始終學(xué)不來張本永的灑脫。按說他一個人在國內(nèi)無牽無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比張本永更自由,可終究放不下。至于放不下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仿佛一出家門心里就恐慌。這種恐慌讓他毫無安全感,似乎只有待在家里才安心,可家對他來說無非就是一棟空房子。羅林剛?cè)ッ绹臅r候,他還有些不適應(yīng)。不適應(yīng)只是心里覺得既遙遠又渺茫,仿佛突然失去依托。自從羅林上大學(xué)后,他就一個人在家,三室兩廳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原本是給羅林結(jié)婚準備的,以為他畢業(yè)后會回歡城,結(jié)果讀完博士后,一家三口直接去了美國。
邱長紅走后,偌大的房間只有他自己。也不完全是,還有“嘟嘟”。不過,它很安靜,好像一直以來都不出聲。他不喜歡養(yǎng)小動物,是因為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一只土狗,那時候他們家還在赤峰,沒搬來歡城。狗很大,毛又長又黑,跑得飛快,對他和弟弟羅子流格外親熱,總在他們周圍跑來跑去,就在他們搬來歡城的前一個冬天凍死了。找到它時發(fā)現(xiàn)已凍死在冰面上,父親用了好幾壺開水,才把狗從冰凍上取下來,之后挖了個坑把狗埋了。從那以后,家里再沒養(yǎng)過寵物。兒媳買來“嘟嘟”的時候,他的腦子里一直想著那條凍死的土狗。一連幾天,羅子安都故意冷落“嘟嘟”。兒媳說這是泰迪,身材小,長不大,很聰明,也很安靜。羅子安發(fā)現(xiàn)它的確很安靜,幾乎不叫一聲,一身棕色毛發(fā)像個絨球。那次羅林一家三口外出,羅子安在臥室里翻書?!班洁健睆年柵_跑到門口,歪著腦袋看他。他故意不理它,過了沒一會兒,只見它一步步來到床前,一聲不吭地站在那里,還是瞅著他。他只當沒看見,心里開始有些喜歡了。起身去倒茶的時候,“嘟嘟”早在他之前跑去陽臺自己窩里。等他回來習(xí)慣地把門一帶,關(guān)上后,想試試“嘟嘟”的表現(xiàn),于是又打開門,留了一條縫。過了幾秒,便傳來爪子撓門的聲音,門終于被推開,“嘟嘟”探出頭來的那一刻,他立時心疼起來,只見它的兩只眼睛透著稚氣,就像小孩的眼睛那般清澈透明。他趕緊放下書,伸手想要抱它時,它一轉(zhuǎn)身又跑回陽臺,躲進窩里。羅子安來到陽臺,把它抱起來時,看到它眼睛里不知是驚恐多一些還是興奮更多。從那之后,他和“嘟嘟”親近得形影不離。幸虧有“嘟嘟”的陪伴,羅子安才不覺得那么孤獨。
邱長紅一走,屋子里頓時安靜下來,靜得有些可怕,連“嘟嘟”也不作聲。羅子安覺得屋子就像一口棺材,讓他難以喘息,讓他想起很多次做過的夢,叫也叫不出聲,動又動不了,他相信那種恐懼比死更煎熬。有幾次,他真以為自己死了,只是還有意識,就像房間里的一切他都爛熟于心一樣,不用想就能知道東西在哪兒,甚至閉上眼睛就能摸到。仿佛伏契克的窗子離門的距離永遠有七步,他沒仔細數(shù)過,知道肯定要比伏契克自由,空間也遠比他的更大。畢竟這是在自己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用顧忌。但也有不舒適的時候,那就是羅林在家里安裝監(jiān)控的那段日子。
羅林身在美國,始終擔(dān)心羅子安的身體,雖然沒有什么大毛病,但一直放心不下,所以在網(wǎng)上買了監(jiān)控,安在家里。起先羅子安感覺新鮮,把攝像頭放在電視機旁,一早一晚還和孫子羅海通個話,羅林他們還能在手機里看到他,比電話、微信更方便??蓻]過幾天,羅子安看電視的時候,有意無意間就會盯著攝像頭,就像有只無形的眼睛盯著自己。無論他做什么,吃飯、睡覺、洗漱,甚至連去廁所,都逃不過這只眼,只要監(jiān)控到的地方,他都被一覽無余地拍到。想到這里,他立時覺得渾身不舒服,于是,趕緊將監(jiān)控關(guān)掉。想不到把羅林嚇了一跳,半夜打來電話時,把他也嚇了一跳。羅林問他怎么了,他說沒事。羅林問怎么把監(jiān)控關(guān)了。他說看著不舒服。羅林才突然意識到是因為隱私才關(guān)掉監(jiān)控,當初沒想那么多,只圖方便,沒考慮父親的感受,現(xiàn)在父親提出來,肯定是不得已才這么做,否則他不愿意張口。
羅子安不愿多加解釋。他曾看過給老年人裝監(jiān)控的報道,不過是家人用來監(jiān)視保姆的。也曾有過保姆虐待老人,因為臥病在床,無法走動、無法言語??伤灰粯?,手腳利落,根本不需要人照顧。可說歸說,人總有老的一天,后來就想等他哪天不能動了,也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到時候可能也會被虐待。他想如果真到那一天,還不如一死了之。可真要那時候他還能死嗎?活著感覺不到勇氣,死卻需要足夠的勇氣。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這樣的勇氣,但他佩服邱長紅跟他說過的那些自殺的老人。有條件的老年人跟著兒女進了城,就像她一樣,一開始不適應(yīng),在周莊都是鄰里鄉(xiāng)親。一到歡城,兩眼一抹黑,一個熟人都沒有,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著。可沒辦法,不適應(yīng)也得適應(yīng),為了不讓兒女擔(dān)心。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在哪都能湊合活下去,心里再憋屈也只能順著。還好,她適應(yīng)很快,話說回來,誰都得有個過程。邱長紅說到這里,突然說他不像地道的老歡城人。
羅子安說:“是的,我老家在赤峰,十歲時跟隨父母搬來歡城?!?/p>
“你們怎么搬到歡城來了?”
“我父親是機車發(fā)電工程師,當時歡城建火力發(fā)電廠,我們就搬過來了。可沒想到在半道上把我弟弟弄丟了,也不知道是在啥時候在哪個站走丟的,到現(xiàn)在都沒找到。父母臨走的時候還惦記著,我都快入土了,他還沒有一點音訊,我都沒臉去見他們。我們沿著鐵路線找了很多年都沒找到,后來我托人打聽,也沒下落,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每次去北山看父母,我都不知該怎么面對?!?/p>
邱長紅說:“他不記得老家嗎?”
羅子安說,那時候他才五六歲,哪里記得。
邱長紅說:“算起來現(xiàn)在也該有七十了。話說回來,富貴在天,人各有命,他現(xiàn)在過得也不一定差。再說,那么多人,上哪兒去找。你找這么多年,已經(jīng)盡心了?!?/p>
羅子安嘆息一聲。
邱長紅見他不說話,趕緊轉(zhuǎn)移話題說道:“哪里的黃土都養(yǎng)人。進到城里的,我算是條件比較好的,馬蓋有裝修公司,在城里算是扎了根,房子也買了,吃喝不愁。再有條件差一點的,在蒙縣縣城買房,把孩子接到城里上學(xué),天天打工還房貸,哪里有精力照顧老人,就是把他們接進城里,住得習(xí)不習(xí)慣不說,光貸款就愁死了。所以他們寧愿待在老家也不想去城里,還得省吃儉用地想法子掙錢。沒病沒災(zāi)還好,自己在鄉(xiāng)下怎么都能湊合。有些孩子出去打工,有病有災(zāi)又不能動彈,誰也不知道,有的就死在家里,也有自殺的。得個癌癥,自己知道治不了還得花錢,不愿意拖累兒女,眼睛一閉喝瓶農(nóng)藥一了百了?!?/p>
羅子安深知不愿拖累別人,于是感嘆道,活得越久,越覺得沒有意思。
邱長紅說:“你可別那么說,你要這么想,像我們這樣的更沒法兒活了。你工資這么高,要擱以前都能養(yǎng)起一個小企業(yè)了。你可得好好活著?!?/p>
羅子安說:“我要那么多錢干嗎,羅林他們用不著,我也不需要,生不帶來死又帶不走。”
邱長紅說:“我看你就應(yīng)該像張本永那樣,到處看看,散散心?!?/p>
邱長紅的話依然在耳邊回響。想想真該出去走走,這些年除了去了一趟美國外,他幾乎沒離開過歡城??梢幌氲匠鋈?,心里便空落落的,甚至不知該去哪里,去干什么??偢杏X哪里都不如歡城,哪里都不如窩在家里舒服。可家只是一套百十平方的房子,如果沒有“嘟嘟”,家里連點生氣都沒有。有時覺得自己就像個看守人,守著房子,守著夜,等著羅林一家人回來??伤麄冎皇腔貋砜纯?,之后還是要離開,畢竟他們有他們的生活。當然,他也有他的生活。
上班的時候一心只想退休,一旦退下來又惦記著還是上班好,作息時間正常不說,仿佛總有干不完的活,一天到晚都在忙,不是上課、備課,就是批改作業(yè),樂在其中,也不覺得累。退休之后,羅子安一時無事可做,便覺得心里空落,每天外出散步時,總朝著歡城四中的方向走,走到學(xué)校門口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退休,只得怏怏地往回走。就這樣適應(yīng)了很久,才改變過來。常??吹窖砀桕犜谛V場上敲鑼打鼓地活動,有熱心的老頭兒老太太見他孤身一人,邀他一起,他不喜歡熱鬧,便躲在閱覽室里。小區(qū)有個閱覽室,瀏覽報紙或者翻翻雜志,有放學(xué)回來的孩子在閱覽室里做作業(yè),他幫助指導(dǎo)一下。慢慢成了習(xí)慣,每到下午放學(xué)之后,羅子安便到閱覽室里指導(dǎo)孩子做作業(yè),就這樣他成了小區(qū)的義務(wù)老師。在學(xué)校時他代數(shù)學(xué),多年的教學(xué)經(jīng)驗不僅培養(yǎng)了學(xué)生,還培養(yǎng)了老師。孩子在他的點撥下,總能愉快地完成作業(yè)。每逢周末,羅子安在閱覽室待的時間更長,來這里做作業(yè)的不僅有小學(xué)生,還有中學(xué)生,弄不懂的數(shù)學(xué)題,經(jīng)過他的指導(dǎo),總會豁然開朗。學(xué)生喜歡他,他也樂此不疲,平穩(wěn)地度過了退休焦慮期。也是那時候,羅子安認識了剛上初中的曲文豪。
羅子安對曲文豪的印象之所以深,是因為他不住長樂小區(qū),是跟同學(xué)一起來的,羅子安給他同學(xué)講題的時候,曲文豪一聲不響地在旁邊看著。等那同學(xué)搞明白之后,曲文豪告訴他還有更簡便的方法,羅子安看他把題解完,很是吃驚。后來他才知道曲文豪是同學(xué)眼里的“學(xué)霸”,平時看不到他學(xué)習(xí),考試成績一出來準是他第一。曲文豪的父親做生意連續(xù)失敗,欠了一屁股債。父母離婚之后,父親外出躲債,他跟著爺爺奶奶,也不安生,常有討債的人上門,所以他也不愿去奶奶家。羅子安得知曲文豪的身世后,總想接濟一下他。那年暑假的一天,曲文豪突然來找他,說他已跟爺爺奶奶說好,想暫住他家,羅子安很是高興,那個暑假兩個人過得非常愉快。曲文豪預(yù)習(xí)了整個初中的數(shù)學(xué)。羅子安教了一輩子初中數(shù)學(xué),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聰慧的學(xué)生。
后來見到曲文豪的同學(xué),偶爾問一下他的情況。知道他成績一直很好,就是好去網(wǎng)吧。直到有一天,羅子安去“下午吧”看書的時候,偶然見到曲文豪,當時他和幾個同學(xué)剛從旁邊的網(wǎng)吧出來,準備去“下午吧”。羅子安一眼認出了曲文豪,便叫了他一聲。
曲文豪看到他的時候有點吃驚,走到他面前問好。
羅子安故意問道:“你們也來看書?。俊?/p>
曲文豪只得說剛?cè)ゾW(wǎng)吧玩了一會兒,口渴了過來喝杯水。
羅子安說,學(xué)習(xí)之余可以適當放松一下,但不能耽誤學(xué)習(xí)。
曲文豪告訴羅子安,他也不是完全在玩游戲,趁機看看股市,他把同學(xué)接濟他的兩萬塊錢投到股市里,兩年時間賺了二十萬。所以沒要他的接濟,他算了算,如果行情一直保持的話,到上大學(xué)就能把父親欠的債還上。
羅子安早就看出曲文豪比同齡孩子成熟,而且心里裝著很多秘密,既然告訴他,肯定是對他的信任,所以沒再勸他,只提醒他別荒廢了學(xué)業(yè)。羅子安后來一直沒再見過他,不知道他學(xué)習(xí)怎么樣,錢掙了多少。但和曲文豪一起的那個暑假一直藏在他的記憶里,遺憾的是,曲文豪再也沒聯(lián)系過他。或許曲文豪早已忘記了,也不需要他去打擾。他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一想明天又到周末,又能跟孩子們待在一起。羅子安又來了精神,覺得自己始終是個“孩子王”,也離不開孩子,跟他們在一起時間過得快不說,更讓他心里踏實,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感到自己的存在。
六
那次邱長紅去林家做午飯,發(fā)現(xiàn)只有林老頭兒在家,滿臉不高興,她也沒問林老太去了哪里。正做飯時,林五妮突然回來告訴她,讓她以后不要再來了,她來照顧林老頭兒。這讓邱長紅感到意外,自她來做鐘點工就沒見林五妮來過,現(xiàn)在突然冒出來,讓她一時感到費解。
林老頭兒是歡城機床廠第一任廠長,年屆九十,退休后身體一直硬朗。老伴患有多年糖尿病,因為并發(fā)癥眼睛看不清。老兩口生養(yǎng)了一個兒子六個女兒,可謂兒子滿堂。正是安享天年的時候,可七個子女沒有一個愿意照顧他們,這是邱長紅到林家后才知道的事。林老頭兒有退休金,老伴當時是機床廠臨時工。后來張本永當廠長,給廠里所有臨時工交了保險,每人領(lǐng)到幾百塊錢的退休金。林老頭兒工資高,一月七八千,一直自己把持著,說要留給孫子。幾個女兒聽了都不舒服,自然就不?;丶遥幌氤袃鹤右膊蝗?,老兩口沒辦法只得找人做飯。邱長紅做了不到一個月,就知道七個子女因為林老頭兒的退休金爭執(zhí)不休。六個女兒因為得不到老頭兒的退休金,都不愿去,兒子不去是因為六個姐妹不去照顧。姊妹六個起先聯(lián)手對抗他,說他拿了錢就應(yīng)該好好照顧。直到無法調(diào)和,鬧上法庭。經(jīng)過調(diào)解,兒子愿意把老母親接回去贍養(yǎng),老頭兒因為與兒子不和,愿意自己過,交由林五妮照顧。林五妮一直沒有正經(jīng)工作,也沒成家,不僅盯著老頭兒的退休金,還惦記老頭兒的房子,所以第二天就把邱長紅辭了。
邱長紅被辭并不覺得遺憾,雖然她還沒干夠,覺得這活兒很輕松,就是做個飯、打掃一下衛(wèi)生。但林老頭兒的確是個倔脾氣,一點不好就生氣,還認自己死理,對女兒厚薄不一不說,兒子本來就不孝順,還護著孫子。邱長紅去這么久,連他孫子啥樣都沒見過,馬上要成家的孫子連面兒都不繞,林老頭兒還偏向他,真是越老越糊涂。
邱長紅跟羅子安說起林家老頭兒的時候,羅子安說知道那是老廠長。他聽張本永說過,那么要強的一個人,怎會落得如此下場。這事要擱在自己身上,死的心都有。因為家里鬧矛盾,老廠長找張本永調(diào)解過,但兒女太多,想法各不相同,再加上林廠長的固執(zhí),總是談不攏。后來再找張本永時,他一直推脫,遠遠地躲著。他在廠里的時候,林廠長還在任,從開始一無所有到建起機床廠,可算是有思路有闖勁,把機床廠搞得風(fēng)生水起,只是不知為什么處理不好家事。邱長紅說,可能人老了都這樣,還是人家張本永活得自在。羅子安說,誰有他這么心大,女兒之死對他雖有傷害,但他看得更淡了,所以活起來更輕松,從廠長到生活可以說拿得起放得下,好像什么事都不往心里拾。
邱長紅早就看出來,羅子安一直想像張本永那樣活得輕松一些,可他的性格始終改變不了,又不愿外出,老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就連書房里掛的一幅畫都是緊閉的門。邱長紅每次看到那幅畫,都感到渾身不自在。黑漆油制的木門油漆脫落,露出爛木頭,門上鎖鼻只剩一個,上面掛著一個古舊的銅鎖,看上去像只鈴鐺。就連門上貼著的大紅春聯(lián)也沒了顏色,兩扇木門就像合葬的夫妻,鑲嵌在青磚門樓里,門樓已經(jīng)破敗不堪,讓她想起亂墳崗里裸露出來的棺材。于是就問羅子安:“怎么把這么難看的畫掛出來?”
羅子安說:“難看嗎?”
邱長紅說:“我看著不舒服。在周莊都是掛老虎、松鶴什么的,辟邪又吉利?!?/p>
羅子安說:“這是兩碼事,你說的是國畫,這是油畫。當時我去‘下午吧’,一眼就看中了。別看只畫了門,沒有人,但從破舊的門就能想象到門后的人家,經(jīng)歷風(fēng)雨之后,無論外出還是回歸,都要經(jīng)過這道門,無論身在何處,都割舍不了家。這是記憶,也是情感,就像畫所表現(xiàn)的‘印象’一樣,門已經(jīng)深入畫家的骨髓?!?/p>
邱長紅說:“你們文化人跟我們鄉(xiāng)下人就是不一樣,什么事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經(jīng)你這一說,還真是那么回事?!?/p>
羅子安說:“不僅是這些,看到它的時候,我想到了赤峰老家。家家戶戶都是這樣的門,這樣的門樓子,從赤峰來到歡城,這一晃一輩子,就只剩下這扇門了?!?/p>
邱長紅說:“以前村里都是這樣的大門,現(xiàn)在哪還有,找都不好找,房子都翻蓋了,更別說這破門爛扇了,只有你們文化人才喜歡鼓弄這些破爛玩意兒?!?/p>
羅子安說:“主要是畫家畫得好,我還買了他幾幅小畫,聽說國外藏家都收藏他的畫?!?/p>
邱長紅這才看到畫上“駱家”的署名,疑惑地問:“這是駱家畫的?”
羅子安說:“是啊。你知道他?”
邱長紅說:“難道是我們周莊的駱家?聽馬蓋說,他在歡城大街有個‘下午吧’,說起來這孩子也是個苦命人。駱家父親駱之柳是當年的下鄉(xiāng)知青,在周莊插隊,楊隊長見他能寫會算,就讓他當了隊里會計,計工分算賬。后來把女兒楊會林許給了駱之柳,駱家出生后,駱之柳就搬去歡湖看守蘆葦蕩了?;謴?fù)高考之后,駱之柳和一同下鄉(xiāng)教書的陳衣梅一起參加了高考。陳衣梅考到歡城大學(xué),駱之柳后來才知道自己也考上了。楊隊長為了留住駱之柳,把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他知道真相后,抱著小女兒駱英離開周莊,當時村里人傳說他到歡城后,跟陳衣梅在一起。后來我才聽馬蓋說,陳衣梅帶著駱英去了澳大利亞,駱家的‘下午吧’就是陳衣梅留給他的遺產(chǎn)?!?/p>
羅子安說:“駱之柳呢?”
邱長紅說:“聽說他在歡城一個大霧天走失了。沒人知道他在哪里,駱家也一直找他,現(xiàn)在也沒找到。”
羅子安說:“難怪我看他的畫里隱藏著一種東西,說不出來,又一直都在。如果有時間真想去周莊看看?!?/p>
“那太好了?!鼻耖L紅說,“你是不知道,現(xiàn)如今周莊里里外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我沒來歡城之前,經(jīng)常看到城里人開車去村里玩,那里有山有水,想想還真不錯。聽說上面還想把周莊搞成休閑旅游區(qū),也不知道能建成什么樣子。”
邱長紅一直以為羅子安只是為了好奇,也可能是他一時興起的托辭,就沒往心里去。回到家里,馬蓋提起快到清明節(jié),想要回周莊上墳時,她才想起自己大半年沒回周莊了,于是告訴馬蓋,他要開車回去的話,羅子安也想跟著去周莊看看。馬蓋很是不解,問他去干什么。馬蓋一直在公司里忙,對邱長紅做鐘點工的事起先極力反對,做鐘點工辛苦還賺不了幾個錢。因為生意一直不錯,他也沒缺過錢。邱長紅被林家辭退的時候,他打心里高興,不只是因為邱長紅不用再辛苦做工,還因為林家復(fù)雜的關(guān)系。他不只聽邱長紅說過,還聽陸長順說過。
那次陸長順去公司找到他,說是周莊老鄉(xiāng),他都不知道陸長順從哪里打聽到的消息。馬蓋沒記得周莊有陸姓人家,后來才知道,陸長順老家在鄰村的高莊,后來自然村調(diào)整規(guī)劃,才合并到周莊。馬蓋問他有沒有裝修方面的技術(shù),他說他一直當老師,別的沒干過,現(xiàn)在還能出力。馬蓋公司一直短缺的就是技工,裝修本來就是技術(shù)活,本不想留他,但礙于面子讓他干了裝卸??蓻]干幾天,他就受不了了。裝修公司所用材料不是水泥、沙子,就是瓷磚、木材、合金,都是重量級的物品,沒力氣不行,只靠蠻力也不行。陸長順沒出過這樣的力不說,七十歲的人根本受不了。后來跟馬蓋說干不了,馬蓋趕緊給了錢。他還不走,以為他嫌錢少,又多給了他兩百,他沒要。后來才說想讓他幫忙找個輕巧一點的活兒,他只是答應(yīng)沒往心里記。陸長順卻緊追不放,沒事就往公司跑,偶爾聊到林家時,才知道陸長順和林老頭兒是老表。林老頭兒起先想讓陸長順去他家里,給他做鐘點工,既是親戚又好說話,可陸長順做了半個月就不愿再去了。林五妮那些天手頭緊,跟林老頭兒要錢,林老頭兒說沒有,林老太偷偷給她錢時,被林老頭兒看到,當時就往外攆老伴,老伴一氣之下去了兒子家,想不到一去就不回了。兒子后來發(fā)話說,只養(yǎng)老母,讓林老頭兒自己過。弄得陸長順下不來臺,他調(diào)解幾次都沒結(jié)果,只好離開。后來找到邱長紅,干了沒多久,林五妮要親自照顧林老頭兒,這才把她辭掉。
當初邱長紅去林家的時候,馬蓋就不同意,邱長紅一再堅持,馬蓋就順了她,知道林家難纏,她也干不長。馬蓋把邱長紅接到歡城,就想讓她安享晚年,想不到她就是閑不住。邱長紅在家悶了幾天之后,馬蓋看在眼里,問她要不要去公司,她不愿去添亂。直到蘇衛(wèi)國讓她去給羅子安做鐘點工,她才高興起來。
馬蓋后來了解到,羅子安獨身一人,是退休老師,人品很好,沒事還義務(wù)帶學(xué)生,兒子在國外,這才讓他放下心來。邱長紅在羅子安家干了不到兩個月,羅子安竟要跟著一起回周莊,這讓馬蓋不得不多想。邱長紅告訴他,羅子安是因為喜歡駱家的畫,就想去駱家生活過的地方感受一下。馬蓋心想周莊有什么看頭兒,他一輩子不回也不想回去。馬蓋這才明白過來,羅子安想去周莊是因為駱家,想不到他的畫這么多人關(guān)注。于是答應(yīng)下來,抽空開車一起去周莊。
答應(yīng)是答應(yīng),可回周莊無緣無故多了一個老頭兒,這讓村里人怎么看?馬蓋直到吃完晚飯,躺在床上,也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托辭。老婆周雪見他翻來覆去睡不著,問他怎么了。他把羅子安要跟他一起回周莊的事一說,周雪當時就笑了:“看來你媽這次真有想法兒了?!?/p>
馬蓋說:“什么想法兒?”
周雪說:“你爸去世的時候,你媽當時才剛五十,那時候找就找了,再說改嫁也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赡忝妹民R泉堅決不同意,當時我就不理解,還有半輩子,得怎么才能熬過去。我是外人,本不該說,說了也不頂用,不說外村人,就是周莊也有合適的。你們就是愛面子,不想讓她找老伴。這一耽誤都六十多了,上哪再找合適的。好不容易遇見一個,人家羅老師是文化人,兒子在美國,沒牽沒掛的,不光條件好,人品還好,去哪找?”
周雪說得不無道理,馬蓋當時是礙于面子,但也不全是。父親去世后,他?;刂芮f。那時候他還在蒙縣,想把邱長紅接到縣城,因為她是村計生委員離不開就沒去。馬泉后來告訴馬蓋,村里李會計托媒婆給邱長紅提親,被她一口回絕。馬蓋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他從沒想過會發(fā)生這種事,不知該怎么對馬泉說,這事就這么耽誤了。再回家去看母親,心里難免別扭。母親在他面前從來不提,馬蓋也不主動說起。直到李會計找了渡口村的寡婦,馬泉才說,如果李會計不是周莊本村的,她也不會想那么多,更不會一口回絕。馬蓋心里別扭也是因為李會計是周莊人,鄰里鄉(xiāng)親離得太近,總繞不開面子。不知為什么,從那以后,他們誰都沒再說母親找老伴的事,就連媒婆也沒提說過。所以,邱長紅一提羅子安想跟她一起去周莊,馬蓋心里直發(fā)毛,一時拿不定主意。
馬蓋說:“以前我的確是心里過不去,李會計又是鄰居,磨不開面子?,F(xiàn)在覺得她都這把年紀了,再說羅老師七十多了,歲數(shù)都這么大還找啥?!?/p>
周雪說:“難不成你還想讓她找個年輕的?”
馬蓋說:“我沒這意思,羅老師這么大年紀,說沒就沒了。再結(jié)婚,還有什么意義?”周雪說:“我看你和你妹思這想那的,表面上是為她著想,說到底是為了你們自己?!瘪R蓋說:“怎么能說是為自己?”
周雪說:“這不是自私是什么?你不問問她想不想?你不站在她的位置替她想想?”馬蓋覺得周雪說得不無道理,要說不想也不完全是,當初找李會計也就找了,兩個人知根知底,也合得來,本該是好事,卻在他們兄妹面前卡了殼。畢竟已經(jīng)過去,再想也無濟于事。自從母親來歡城后,馬泉態(tài)度急轉(zhuǎn),想讓母親去相親看看。她說這么大年紀去相親,人家還不笑話死。馬蓋也沒放在心上,直到蘇衛(wèi)國讓母親去林家做鐘點工,他也沒怎么想,只覺得不該再去做工。周雪一番話,讓馬蓋幡然醒悟,原來母親不只是想外出做工。
見馬蓋不說話,周雪又說:“羅老師這人我沒見過,只聽你媽說過,蘇衛(wèi)國這老頭兒我見過,要說找他,我還真得提醒你掂量掂量?!?/p>
馬蓋說:“為什么?”
周雪說:“第一次看見他,我就覺得那人不可靠?!?/p>
馬蓋說:“不可靠人家還給我媽找工作?”
周雪說:“反正我是看不慣,說不上哪兒不舒服?!?/p>
馬蓋說:“行,就聽你的,先讓羅子安跟著一起回周莊,看看再說?!?/p>
七
在蘇子明的監(jiān)督之下,蘇衛(wèi)國一連在家待了幾天。兩個人幾乎不說話,一說就吵。蘇子明每天買了菜,給蘇衛(wèi)國做好,再回自己家。蘇子明一直擔(dān)心老婆問起這事說不出口,好在她始終都沒問。自從跟她表妹生養(yǎng)孩子的事敗露之后,蘇子明被離職在家,軟著陸提前退休,幾乎足不出戶,即使外出也避開上下班的時間,就像避開堵車的高峰期一樣。俗話說,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親戚朋友都知道,藏都藏不住。家里鬧成這樣,那邊畢竟是親戚,她也只能認命。至于離婚的事兩個人誰都沒提,瀕臨退休的年紀似乎連婚都懶得離。那天晚上,派出所打來電話的時候,老婆只是用異樣的眼神望著他,什么也沒問。這讓他松口氣的同時,心里還不時犯嘀咕,后來一想,兩個人自從分居之后就沒說過幾句話,似乎家就是這棟房子,除了可以自由出入外,別的什么都沒有。家變成這樣,沒想到蘇衛(wèi)國又生出這事。蘇子明心生煩躁,可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幸虧派出所沒有拘留,這事要鬧出去,又不知被多少人恥笑。連蘇子明都弄不明白,蘇衛(wèi)國怎么干出這種事來,讓他都難以啟齒。民警讓他把蘇衛(wèi)國帶回去好好看管,對他進行批評教育,最好去醫(yī)院查查,咨詢一下醫(yī)生??垂艿故呛谜f,現(xiàn)在他有的是時間,可以隨時跟著他。去醫(yī)院他覺得沒必要,蘇衛(wèi)國身體看上去比他健壯,每年進行一次體檢,除了血壓有點高之外,別的病都沒有。蘇子明嘴上答應(yīng),可一回到家就犯了難,滿肚子氣又不敢發(fā)作,畢竟身陷泥潭,哪還有資格批評教育別人,更何況面對的是自己的父親。蘇子明告訴他,讓他好生在家待著,別再外出惹事。
蘇衛(wèi)國眼一瞪,立馬反駁道:“我能惹什么事?”
蘇子明見他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急又氣:“你都被抓到派出所了,還不叫惹事?要不是你歲數(shù)大,早拘留你了?!?/p>
蘇衛(wèi)國笑道:“我就覺著好玩?!?/p>
蘇子明說:“好玩?你真覺著那是玩?”
“就是玩。”
“玩能玩到派出所?那是犯罪!”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回來?你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是犯罪?”蘇子明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氣得在屋子里直轉(zhuǎn)圈。
蘇衛(wèi)國說:“你別老在我跟前晃,我看著眼暈?!?/p>
“你現(xiàn)在知道暈了,你在廣場怎么不暈,還招惹人家小姑娘?!?/p>
蘇衛(wèi)國說:“我喝多了,去溜達溜達,以為是邱長紅,就上去打招呼?!?/p>
蘇子明說:“那是打招呼嗎?那是騷擾?!?/p>
“我一天都沒找著她?!碧K衛(wèi)國委屈道,“她不帶我玩,羅子安也不待見我?!?/p>
“你都多大了還想著玩?早晚把你玩到監(jiān)獄,你就高興了?!?/p>
蘇衛(wèi)國愣了半天,突然反駁道,“你還管我?你還是先管好你自己吧?!?/p>
蘇子明也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種話,一時被堵到無話可說。想想自己還沒管好自己,的確無法去管別人??墒遣还苡植恍校吘鼓鞘亲约豪系?。萬一哪天又惹出什么事端,他這個做兒子的怎么都無法脫離干系。
蘇子明在蘇衛(wèi)國家一連看守幾天,不讓他出門。蘇衛(wèi)國憋得在家坐立不安,蘇子明怕他憋出病來,放他出去的時候,緊跟在他身后。經(jīng)過這幾天,蘇子明才發(fā)現(xiàn),蘇衛(wèi)國什么話都聽不進去,無論他說什么,蘇衛(wèi)國就是不聽,仿佛有意跟他作對。思來想去,蘇子明才突然明白過來,民警讓他去咨詢的是心理醫(yī)生。于是好說歹說,把他帶到市立二院,可他說什么都不進去,說自己不是精神病。蘇子明沒辦法,說自己要咨詢心理醫(yī)生,讓醫(yī)生順便給他也看看,他才跟著進去。醫(yī)生給蘇衛(wèi)國做完檢測后,說需要進行心理疏導(dǎo)。
那天從醫(yī)院回來,做飯時,蘇子明突然發(fā)現(xiàn)鹽沒了,本想自己出去買,但看蘇衛(wèi)國被圈幾天心神不寧的樣子,就讓他去小區(qū)門口的超市買鹽,也好趁機放放風(fēng)。蘇子明煮好稀飯、擇完菜,也沒見他回來。沒辦法,只得出去找。到超市沒見蘇衛(wèi)國,問了店員,說沒見他來。蘇子明頓時慌了手腳,一時不知該去哪里找。在小區(qū)門口等了一會兒,又在小區(qū)找了一圈,也沒找到。蘇子明見他出門已經(jīng)兩個多小時,越想越氣,索性不找,賭氣回去。剛坐下來喝杯水,蘇衛(wèi)國便開門走進來。蘇子明沒好氣地對他吼道:“你去哪了?買包鹽買了兩個小時,還吃不吃飯了?”
蘇衛(wèi)國說:“我吃完了。你怎么還沒吃???”
蘇子明說:“你吃完了?怎么吃的?”
蘇衛(wèi)國說:“我去長樂小區(qū),在長樂羊肉湯館喝了一碗湯,還吃了倆燒餅。”
蘇子明一時沒明白過來,長樂小區(qū)離廣場花園好幾公里,就是坐公交也得二三十分鐘,他怎么跑那里去了,還喝了羊肉湯。想到這里,蘇子明說:“你要真想喝門口就有,非跑那么遠,難道那里的味道好?”
蘇衛(wèi)國說:“是不一樣,我上次在車上路過長樂小區(qū)看到你楊姨,找了半天沒找著,就在羊肉湯館喝了一碗,味道還真不錯,就忍不住喝了杯酒。這幾天憋得不行,一出門就想起這口了,真解饞。”
蘇子明說:“我讓你干嗎去的?”
蘇衛(wèi)國想了半天,然后一拍腦袋,說:“我忘買鹽了。”
蘇子明憋得差點背過氣去。那天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蘇衛(wèi)國越來越健忘,無論說什么,過后就不記得,做事就像小孩子一樣,想哪是哪。這樣照看幾天,不僅蘇衛(wèi)國不舒服,蘇子明也別扭。蘇子明覺得老是讓他待在家里也不是辦法,于是放他出去,遠遠地跟著,他發(fā)現(xiàn)蘇衛(wèi)國每次外出都要去長樂路,在長樂小區(qū)轉(zhuǎn)悠幾圈之后,再去建材批發(fā)市場,然后再回家。后來蘇子明才知道蘇衛(wèi)國去長樂路是為了找楊玉梅,蘇衛(wèi)國說他在那里見過她。蘇子明對楊玉梅沒有多少好感,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父親家。她穿一身旗袍,臉上的粉因為沒鋪均勻顯得極不自然。父親告訴他,他們是舞伴,已經(jīng)交往了很久,也談得來??勺詮奶K子明出事后,楊玉梅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蘇子明想這樣也好,省得他到處招惹是非。蘇子明跟了幾次之后發(fā)現(xiàn),廣場、長樂路、建材批發(fā)市場成了蘇衛(wèi)國的既定路線,幾乎毫不偏差,索性不去管他。
蘇衛(wèi)國找了幾天沒見楊玉梅,連邱長紅也沒見到,打電話她也不接,去馬蓋的公司,也不敢直接去找馬蓋,轉(zhuǎn)了一圈,看了看時間還不到十點,就又來到長樂小區(qū),突然想起好幾天沒見羅子安,于是來到他家門口,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用手敲了敲門,還是沒有回應(yīng)。過了幾秒,里面?zhèn)鱽碜ラT聲。蘇衛(wèi)國叫道:“羅子安,我知道你在,開門!”
蘇衛(wèi)國又等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剛想離開時,突然聽到屋里的電話響了幾聲,頓時傳來羅子安的聲音,“你們過來了,這么快,好的,我這就過去?!?/p>
羅子安放下電話,突然為難起來。剛才聽到蘇衛(wèi)國敲門,因為不愿看見他,沒給他開門,以為他知趣離開,想不到邱長紅打電話來,約他一起去周莊。昨天邱長紅來做飯的時候,說明天一早就回周莊,到時候馬蓋開車來接他。
羅子安聽了一愣,“去周莊干什么?”
邱長紅說:“你不是說要跟著去看看嗎?”
羅子安突然想起來那天說過要去,但只是隨口說說,沒當回事,沒想到邱長紅當真了。本來想要辭掉她,因為和蘇衛(wèi)國賭氣,不僅沒辭,反而對她越來越有好感,這連他自己都沒料到。后來羅子安才意識到,因為聊起駱家的畫,得知邱長紅和駱家同村,才激起他想去周莊的欲望,一時沖動說跟著去,一旦說去,心里還真有些忐忑。一方面,他本就不想外出,張本永叫過他多少次,他都沒去,也懶得出城,有時甚至不想從二樓下來。另一方面,他跟邱長紅不算熟悉,也沒深入了解,說到底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guān)系,按說他不該跟她去,如果真想去的話,他可以叫上張本永,即使張本永不愿去,他也可以自己去。況且這么跟去,肯定麻煩他們,也不方便。想到這里,羅子安說:“我還是別去了吧,太麻煩了?!?/p>
邱長紅說:“有什么麻煩的,開車一上午就到了?!?/p>
羅子安說:“你們一家回去上墳,我跟著,這不好吧?!?/p>
邱長紅說:“這有什么,我都跟馬蓋說好了。正好在周莊過一天,到時候帶你到處轉(zhuǎn)轉(zhuǎn),你不是想看看嗎。要我說,你還真該出去逛逛,曬曬太陽,城里人可不都喜歡踏個青?”
羅子安說:“我都這把年紀了,還踏什么青。當時說到駱家家和你家都在周莊,真有點興奮。后來一想,現(xiàn)在的周莊肯定不是畫家小時候的周莊了。你也說過,那些以前的東西都沒了?!?/p>
邱長紅說:“那是當然,別說駱家畫的那樣的門找不著,就連當年他爸看守的蘆葦蕩都開荒種地了。”
羅子安說:“我好像看過他畫的蘆葦蕩,難怪他把他的畫稱為‘印象’,都是他小時候的記憶?!?/p>
邱長紅說:“你就別想那么多了,跟我一起去,看過之后肯定會和現(xiàn)在不一樣。”沒等羅子安說什么,邱長紅命令似的說:“行了,明天一早過來接你,一會兒我給你收拾一下,把該帶的東西都裝好,別忘了抱著‘嘟嘟’,它自己在家你不放心?!?/p>
羅子安一直在猶豫去不去,一早起來,腦子里還在想該不該去。吃早飯的時候,突然覺得書里寫得有道理,他不記得在哪里看到過,說時間不是直線的,而是螺旋狀運動。每個人都有自身的多重時間系統(tǒng),一方面,維護其向自身;另一方面,又不斷地打開自身,引向?qū)α?。所以,當你回望的時候,往往找不到最初的自己。就像現(xiàn)在,原本好好在家待著。因為一句隨意說出的話,轉(zhuǎn)眼就要去周莊,瞬間打亂了秩序,讓他有些手足無措,仿佛支配他的不是時間,不是自己,也不是邱長紅。至于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羅子安吃了兩片面包,喝了一杯奶,收拾完便愣在沙發(fā)上。蘇衛(wèi)國敲門時,“嘟嘟”跑過去用爪子扒門,羅子安一聽是蘇衛(wèi)國,悄悄走過去,抱起“嘟嘟”時,腦子一熱,立馬決定去周莊。他不想看見蘇衛(wèi)國,連話都不想跟他多說一句,正好借著這個機會躲著他??蓻]想到蘇衛(wèi)國還是不死心,賴在門口不走,電話打過來時,他想都沒想就接了電話。放下電話,羅子安穿上外套,背上背包,抱著“嘟嘟”,剛一開門,蘇衛(wèi)國迎面就要進來,“我就知道你在家。”一看羅子安背著包,又說,“你這是要離家出走啊?!?/p>
羅子安說:“我要出去?!?/p>
“去哪?”
“周莊?!绷_子安說完,鎖上門,朝樓下走。
蘇衛(wèi)國緊隨其后,邊走邊問:“你這是要去多久?。俊?/p>
羅子安說:“明天就回。”
蘇衛(wèi)國說:“這么著急,那么好的地方也不多玩幾天?!?/p>
羅子安沒理他,徑直來到小區(qū)門口,見邱長紅站在一輛黑色商務(wù)車旁。邱長紅看到羅子安的同時,發(fā)現(xiàn)他身后跟著的蘇衛(wèi)國,心里納悶他怎么也跟來了,正想開口問時,蘇衛(wèi)國說:“這么巧,你也去周莊?”
邱長紅沒好氣地回答:“我回老家。”
蘇衛(wèi)國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羅子安說的不是周莊古鎮(zhèn),而是邱長紅的老家蒙縣周莊,難怪明天就回來,可他們怎么攪和到一塊兒了,這羅子安說話不算話,不僅不辭掉邱長紅,還黏一起了。邱長紅也沒想到會在這兒見到蘇衛(wèi)國,她以為蘇衛(wèi)國也要去周莊,羅子安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一時間,三個人全都愣在那里。
馬蓋從車上走下來,見蘇衛(wèi)國也在這里,便心生詫異,看了看邱長紅。這時,邱長紅趕緊一一給他們作了介紹。馬蓋幫羅子安把包放好,扶他上車,把門關(guān)好后,對蘇衛(wèi)國說:“蘇大爺,我們先走了,回見!”
蘇衛(wèi)國向他擺擺手,商務(wù)車緩緩駛出小區(qū)出口,一拐彎便不見了。
八
“爺爺好!”
羅子安上車后才發(fā)現(xiàn),車里坐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禮貌地對他打招呼,忙說:“小朋友好,你是誰?”
“我叫馬小雨,我爸叫馬蓋?!彼钢瘪{駛上坐著的婦女說,“我媽叫周雪?!?/p>
馬小雨一番介紹后,突然問道:“你叫什么啊?”
沒等羅子安回答,周雪忙說:“馬小雨,這不禮貌?!?/p>
羅子安趕忙打斷她說:“我叫羅子安,以前當老師。這小姑娘真聰明,知道平等相待。”
周雪說:“這孩子就是自來熟,不怕人,羅老師,您別在意?!?/p>
馬小雨伸手去摸羅子安抱著的小狗,問道:“爺爺,它叫什么?。俊?/p>
“它是‘嘟嘟’。”羅子安說,“很聽話。”
“嘟嘟”伸出舌頭舔舐馬小雨的手,馬小雨邊逗它邊拿出零食喂它,“‘嘟嘟’太可愛了,我想抱抱它?!?/p>
羅子安把“嘟嘟”放到她懷里的時候,突然問道:“小雨今天怎么沒上課?”
“放假了,星期一上課。”
羅子安突然想起是清明節(jié)假期,每到周末,他都要去社區(qū)帶學(xué)生,只想著去周莊,竟然忘了帶學(xué)生的事,于是說道:“我這腦子真是沒用,下午還有學(xué)生要輔導(dǎo),我沒跟他們說一聲就跑出來了,孩子們找不到我會著急的。這可怎么辦?”
邱長紅說:“你別著急,先想想辦法。”
馬蓋說:“羅老師,你有沒有學(xué)生的電話?”
羅子安說:“沒有,他們都是有時間就去社區(qū),也不一定每個學(xué)生都待一下午,所以沒留他們電話。”
馬蓋說:“社區(qū)肯定有人,給社區(qū)打電話,讓他們給留個言,說羅老師有事外出。”
羅子安說:“可我沒有社區(qū)電話?!?/p>
周雪說:“我?guī)湍悴??!?/p>
沒過一會兒,周雪便查到長樂社區(qū)電話,接通之后,她告訴工作人員羅老師因為有事,這個周末不能去社區(qū)輔導(dǎo)學(xué)生,請他們轉(zhuǎn)告學(xué)生。羅子安接過來說,他下周正常去輔導(dǎo)。聽到接電話的人答應(yīng)下來,羅子安這才放下心來。
馬小雨一聽長樂社區(qū)周末有學(xué)生來,便吵著要去長樂社區(qū)。周雪說:“你周末要學(xué)鋼琴、練舞蹈,還得學(xué)英語,等有時間讓奶奶帶你去找羅爺爺?!?/p>
馬小雨聽后白了她一眼:“我都沒時間玩了。”
周雪說:“你以為羅爺爺是去玩的啊,他也輔導(dǎo)作業(yè)?!?/p>
馬小雨說:“那我也想讓羅爺爺幫我補習(xí)功課?!?/p>
羅子安說:“好,只要你愿意去,我隨時歡迎。”
邱長紅說:“現(xiàn)在的孩子學(xué)這學(xué)那,一天到晚排得滿滿的,真是玩的時間都沒有?!?/p>
周雪說:“人家都這樣,現(xiàn)在要不抓緊,以后想追都追不上。羅老師,您說是不是?”羅子安說:“現(xiàn)在都是家長在著急,其實孩子最需要的還是快樂,但從小必須得培養(yǎng)良好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說是素質(zhì)教育,還是沒怎么轉(zhuǎn)變,這太難了,最終還是要過高考這一關(guān)。逼著學(xué)生去學(xué),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馬蓋說:“羅老師說的是,這事怎么都不好解決?!?/p>
邱長紅剛看見蘇衛(wèi)國的時候,心里“咯噔”一下,差點叫出聲來,怎么也沒想到蘇衛(wèi)國會在這里,還跟羅子安在一起,以為他也要跟去,一時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后來才明白是碰巧在這里遇見,不過,她想應(yīng)該不是碰巧,肯定是蘇衛(wèi)國來找羅子安。幸好這烏鴉嘴沒說什么,否則她在馬蓋面前下不來臺。邱長紅一直后悔來歡城認識了蘇衛(wèi)國,就像做夢似的。當初要不是因為閑得難受,她不會去發(fā)小廣告,不發(fā)小廣告也就不會見到蘇衛(wèi)國。蘇衛(wèi)國一說把她送派出所,她還真被嚇到了,擔(dān)心馬蓋知道后臉面上過不去,所以就沒聲張,誰知是蘇衛(wèi)國有意嚇她。后來在廣場小區(qū)見到他時,擋不住他的熱情,去了他家。直到有一天,蘇衛(wèi)國再次邀請去他家時,邱長紅發(fā)現(xiàn)他做了一桌子菜,還特意拿出珍藏多年的老酒。她本來不想喝,蘇衛(wèi)國幾次給她端,她也不知喝了多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蘇衛(wèi)國的床上,她隱約感覺到什么,但不記得了。從那以后,她便躲著蘇衛(wèi)國,直到開春的時候去給羅子安做鐘點工。
這時,馬蓋突然問道:“羅老師,蘇大爺怎么跟你在一起?”
周雪接過來說:“是啊,剛才我還以為他也跟著一起去呢。”
羅子安說:“他一早來找我,也沒啥事,他成天閑著,到處亂竄。今天要不是去周莊,我都不敢給他開門?!?/p>
周雪說:“我總感覺他這人不靠譜兒。”
周雪還想說什么,馬蓋想蘇衛(wèi)國畢竟是邱長紅和羅子安的朋友,怕他們面子上過不去,于是說道:“來之前我還給駱家打了個電話,問他回不回周莊,他說不回了。”
羅子安說:“他要能來就更好了。”
邱長紅說:“我在周莊的時候,就很少見他回去,逢年過節(jié)都是他小姨楊玲給他媽添墳?!?/p>
馬蓋說:“他要不是去年回去,不是遇見吳長明,還不知道他父親被劉教授收養(yǎng)過。后來找到劉教授夫婦,他們早在‘文革’中去世了。剛有點眉目就又斷了,現(xiàn)在更沒人知道他爸去了哪里?!?/p>
邱長紅說:“這孩子就是命苦,他爸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他媽忍氣吞聲沒過幾天好日子就走了。”
馬蓋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F(xiàn)在他可好著呢,不是畫畫就是旅游,悠閑又自在?!鼻耖L紅說:“那叫悠閑?他都三十多,馬上四十了吧,婚還沒結(jié),也沒個人幫忙操持,他自己也不著急啊?”
馬蓋說:“這著什么急?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單身很正常,哪像你們這么傳統(tǒng)?!?/p>
邱長紅說:“傳不傳統(tǒng),不還得這么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不都這樣?”
羅子安說:“藝術(shù)家都有個性,有自己的想法,跟我們不太一樣,否則也成不了藝術(shù)家?!?/p>
他們一路聊著,不知不覺中駛出蒙縣高速出口。馬小雨睡了一路,睜開眼發(fā)現(xiàn)“嘟嘟”安靜地躺在羅子安懷里。它見她醒來,立馬掙脫羅子安,跳到她懷里,舔拭她的手。馬小雨說:“‘嘟嘟’餓了,我也餓了?!?/p>
周雪說:“你先吃點零食,也給‘嘟嘟’吃一點,馬上就到周莊了?!?/p>
羅子安說:“我給‘嘟嘟’帶專用東西了,連碗都給它帶來了?!闭f著,他打開包,“你看,這都是給它帶的。我不知道你也來,要知道就給你買點好吃的帶過來了。”
馬蓋說:“羅老師不用擔(dān)心,馬上進縣城了,我?guī)銈內(nèi)コ哉诘狞S花牛肉面?!?/p>
馬小雨一聽,頓時來了精神:“太好了!我就喜歡吃黃花牛肉面!”
馬蓋說:“你在歡城吃的可都不是正宗的,蒙縣的才正宗?!瘪R蓋說完,突然問羅子安:“羅老師,忘了問您能不能吃。”
羅子安說:“行,我跟小雨一樣喜歡,咱就嘗嘗正宗的黃花牛肉面?!?/p>
蒙縣屬于歡城市,在歡城西南部,依山傍水,羅子安來前查了資料,因為是第一次來蒙縣,對這里的風(fēng)土民情從網(wǎng)上多少了解了一些。蒙縣的黃花牛肉面尤為出名,羅子安在歡城吃過幾次,牛肉湯里煮的黃花菜,上面漂著厚厚一層油,盛上一勺,燴在面條里,絲毫感覺不到油膩,吃起來有種淡淡的中藥味。后來他才知道,黃花菜還有清熱、止血、利尿的功效,他發(fā)現(xiàn)歡城吃這面的人越來越多,那時候就知道這種吃食是蒙縣特產(chǎn)。歡城的黃花牛肉面正不正宗他不知道,但現(xiàn)在大都是連鎖店、加盟店,想必味道也不會差到哪里去?,F(xiàn)在終于來到蒙縣,可以親口嘗嘗正宗的黃花牛肉面了。汽車沿街轉(zhuǎn)了幾個彎,羅子安發(fā)現(xiàn)路兩旁的黃花牛肉面都打著正宗旗號,滿大街的黃花牛肉味,弄得他直咽口水。
馬蓋在拐向一條小路之后停了車。羅子安一下車便看到,路口立著一個牌坊,上面寫著“蒙縣老街”,字體樸拙,筆畫遒勁有力,不知道出自哪位書法家之手。想必就是蒙縣最古老的街道了。剛才在車里看到沿途很多河道穿城而過,水很多,山貌似離得很遠。以前聽邱長紅說周莊還種水稻,因為有歡河流過,河道寬闊,雨水充足。路邊垂柳早已抽出新芽,一條條垂直下來,綠意盎然,仿佛一朵朵綠色云團,連成一片,就像綠色面紗將縣城遮蔽起來,蒙縣對他來說,既神秘又可親。蒙縣位處下游,歡城在屬于上游的支流,同在一條河上,相隔三四百公里的距離,卻形同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身處其中,羅子安都覺得像在畫中,只有眼前擁堵的汽車才讓他感覺到這里依然是歡城。路兩邊停滿了車,遮陽篷布下擺滿方桌,人們圍坐桌前,有的在吃,有的在等,黃花牛肉面的香味撲面而來。
王記黃花牛肉面店面不大,兩間舊平房,店里店外都是人,就像流水席,一撥兒還沒吃完,又來一撥兒。馬蓋轉(zhuǎn)了好幾圈兒,終于在后面院子里找到一張空桌,每人要了一碗面,外加一份牛肉、一碗黃花菜。
羅子安看到這場面,不禁感嘆道:“這么多人,歡城可沒這樣的店。”
馬蓋說:“歡城人不愛吃這口兒。原先開了幾家,都不溫不火的。王記的生意一直很火,幾十年的老店,我在蒙縣干裝修的時候就來吃,一天到晚滿滿的人。”
面上來時,羅子安看到黃花牛肉蓋在面上,上面撒了芫荽、蒜薹末,芫荽的清香和蒜薹的辛辣味中和了牛肉的膻味,聞了聞?wù)f,真香,好像大料味沒那么重。
馬蓋往碗里加了點醋,又舀了一勺辣椒,用筷子拌了拌,說:“歡城的黃花牛肉面加料太多,把黃花菜和牛肉的原味都蓋掉了。我和駱家在歡城吃過幾家,味道都不好?!?/p>
邱長紅說:“這黃花菜油太多。”
馬蓋說:“油不多不好吃,老黃花菜喜油。不過也不全是牛油,老湯是用牛骨熬出來的,牛大骨熬出來的骨髓也有油。”
他們吃完回到周莊已經(jīng)兩點多了。馬蓋收拾東西去上墳,周雪帶著馬小雨去娘家。邱長紅把被褥拿出來晾曬后,又忙著收拾屋子,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羅子安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發(fā)現(xiàn)三間大平房里隔開幾個小間,因為長時間沒人居住,屋子里有些陰冷。邱長紅把遮蓋沙發(fā)、床鋪的床單拿掉,拍打了一陣。羅子安本想幫她收拾,邱長紅說不用,怕弄臟了他,讓他隨處看看。羅子安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院子很大,走道兩邊種滿了核桃,靠近西墻還栽了幾棵石榴,被紅磚砌壘的院墻包裹在里面,兩扇金色油漆的鐵門大敞著,找不到一絲畫的痕跡。
羅子安說:“駱畫家家住的遠不?”
邱長紅說:“不遠,就在路口西北角。他家的房子早就不在了。你要想看,過會兒我?guī)闳タ纯??!?/p>
羅子安說:“周莊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p>
邱長紅說:“你一直在歡城,哪里知道農(nóng)村什么樣,農(nóng)村現(xiàn)在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羅子安說:“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也說不上來。”
邱長紅說:“這里背后靠山,河多、水多,南面還有水庫,你沒看見我們家東邊還有條小河,前些年都是污水,現(xiàn)在都治理好了,還栽了柳樹。”
羅子安說:“這里有山又有水,山有風(fēng)骨,水有靈氣,難怪駱家畫得那么好?!?/p>
邱長紅說:“以前這可是個窮地方,女孩都不愿嫁到周莊,討不到老婆的光棍還不少。當初周雪家里不同意這門婚事,馬蓋偷偷領(lǐng)著周雪跑去蒙縣,要不是那樣,說不準現(xiàn)在還娶不上媳婦呢?!?/p>
羅子安突然笑道:“馬蓋人這么聰明,生意做得又好,怎么會沒人喜歡?!?/p>
羅子安說完,帶著“嘟嘟”走出院子,來到河邊,河不寬,水也不多,兩邊垂柳映綠河水。這讓他想起駱家的畫《歡的河》,畫家小時候應(yīng)該在這里游過泳,這里也極有可能淹死過人,不然,他畫不出來母親抱著死去的孩子走上河岸的場景。畫中的母親就像圣母,孩子猶如等待復(fù)活的耶穌。這是他看到這幅畫時感到的震撼,后來才知道,駱家已經(jīng)把這幅畫賣了出去。站在河邊,他能感覺到母親的傷痛和絕望,生命在自然中的渺小和脆弱。后天就是清明,他也該去北山看看父母,看看妻子,想到不久之后,將會重新和他們團聚,心里一陣凄然?;畹浆F(xiàn)在,他仍然留戀這個世界的美好,在一切行將結(jié)束的時候,依然留有太多遺憾。他不知道,當年孔子站在陪尾山上吟出“逝者如斯夫”的時候,有沒有過遺憾。他念念不忘的依然是不知下落的弟弟羅子流。
“姐夫,你回來了!”
羅子安突然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他循聲望去,發(fā)現(xiàn)旁邊站著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驚訝地看著他,眼里似乎還閃著淚水。羅子安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女人,又朝周圍環(huán)視了一下,沒有人,只有他和女人。
“姐夫,真的是你嗎?你可回來了!”女人說著,竟在他面前抽泣起來。
羅子安一時摸不著頭腦,疑惑地用手指著自己說:“你是跟我說話嗎?”
女人說:“是的,你不認識我了?我是楊會芳,楊會林是我姐。”
羅子安如墜霧中,仔細審視一番面前的女人,說:“我不認識你,不懂你說的什么?!?/p>
女人說:“你就是我姐夫駱之柳,走再多年,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你去哪兒了,現(xiàn)在才回來,可我姐她,早已不在了?!?/p>
女人說著,已泣不成聲。羅子安見狀,不知該說什么,完全被面前的女人弄蒙了。過了一會兒,才想起她說的駱之柳,他聽邱長紅說過,他是駱家的父親,在駱家很小的時候就出走了。于是,他說道:“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駱之柳,我叫羅子安。”
楊會芳說:“羅子安?駱之柳?這怎么可能?你不是駱之柳,怎么回周莊來了?”
羅子安說:“我是跟著邱長紅一起來的,想來看看駱家生活過的周莊?!?/p>
楊會芳說:“邱長紅,你認識她?”
羅子安說:“是的,她在我家做鐘點工?!?/p>
楊會芳說:“她難道沒認出你來?”
羅子安不知所措地搖了搖頭。
九
楊會芳怎么也不敢相信面前的老頭兒竟然不承認自己是駱之柳,雖然時隔三十年,可她一眼就認出他來。楊會芳終于止住哭聲,突然拉著他來到邱長紅家。邱長紅見到楊會芳,驚喜地剛要打招呼,卻發(fā)現(xiàn)她滿臉淚水,抓住羅子安不放,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趕緊問道:“你們這是怎么了?”
楊會芳說:“他就不承認是我姐夫,一走這么多年,音信都沒有,說回來就回來了,只可惜我那苦命的姐姐,臨死前都沒見到?!?/p>
“駱之柳?”邱長紅嘴里邊念叨著,邊打量面前的羅子安。他穿著一身深藍色休閑裝,腳穿一雙灰色運動鞋,高挑的身材看上去不像七十多歲的人??赡挲g不饒人,羅子安花白頭向后梳得整齊,臉上老年斑清晰可見,瘦長臉上一雙眼睛瞪得老大,緊盯著她。邱長紅突然覺得這張臉像在哪里見過,第一次看到時就覺得熟悉,即便后來跟他說起駱之柳的時候,也沒把他和駱之柳聯(lián)系起來。楊會芳一說,邱長紅才頓然醒悟,面前的羅子安和記憶中的駱之柳的確太像了,但她又不得不懷疑,畢竟過去了那么多年,要不是楊會芳提起來,她早不記得駱之柳的樣子了。再說,長相一樣的人多了去了,更何況羅子安和駱之柳八竿子打不著。邱長紅說:“你說他是駱之柳?”
楊會芳說:“是的,就是他?!?/p>
邱長紅說:“你一說是有點像,可他叫羅子安,是退休老師。家在歡城,孩子在美國。周莊他是頭一次來?!?/p>
羅子安這才松了一口氣,說:“是啊,要不是喜歡駱家的畫,我做夢都不會來這里。”楊會芳說:“你喜歡駱家的畫?”
羅子安說:“當然,我還收藏了兩幅。”
楊會芳說:“這么說你見過駱家?”
羅子安說:“是的,見過兩次面,我常去他的‘下午吧’看畫、看書。”
楊會芳說:“難道駱家沒認出你來?”
羅子安說:“沒說過,我們只聊了聊畫?!?/p>
楊會芳感到有些失落,無奈地看著他,三個人誰都沒再說話,連“嘟嘟”都靜靜地站在三人中間,抬頭望著他們。過了一會兒,邱長紅才想起來把他們請到客廳,羅子安有些尷尬,趁機走向客廳。楊會芳依然站著不動,從兜里掏出手機,撥通駱家電話,問他認不認識過羅子安。
駱家說:“認識,買過我的畫。”
楊會芳把見到羅子安的情景跟駱家一說,駱家說:“第一次見到羅子安時,我也以為是我父親,兩個人長得真有點像。我后來還想他到底和父親有沒有關(guān)系,可他姓羅,我姓駱,即使父親當時走丟,他也和羅家扯不上關(guān)系?!?/p>
楊會芳說:“他會不會出啥事之后失憶了?”
駱家笑道:“小姨,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這種事你都想得出來?!?/p>
楊會芳被說得一時無語。這時,馬蓋開車從外面進來,叫了聲嬸子,走進客廳。楊會芳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盯著羅子安。羅子安被看得心里直發(fā)毛,低頭喝茶。自打女人把他錯當成她姐夫后,羅子安的心里也在犯嘀咕。他知道女人說的駱之柳肯定不是自己,只是因為長得像。當他想到這里的時候,腦海里不時冒出羅子流的身影,如果她說長得像的話,會不會是當年走失的弟弟,可說的根本就不可能是一個人。當時羅子流已經(jīng)記事,即便不記事,也不可能忘記自己的名字。父親為了找他,又專程回了幾次赤峰老家,也沒有任何消息。后來一直在赤峰到歡城的火車沿線上找,連歡城到上海的線路也去找過,都沒找到。難道他在歡城?他不知道尋找家人?羅子安腦子里亂作一團。
這時,馬蓋說起上墳時見到吳長明,又說起去年見到駱家提到他父親被領(lǐng)養(yǎng)的事,后來駱家找到劉教授夫婦,可惜他們都已經(jīng)去世了。
楊會芳說:“這事駱家已經(jīng)給我說過了,他還去北山給他們燒了紙,說駱之柳給他們立了碑,上面還有駱家的名字。可這人能跑哪兒去?就是想躲我們家,想躲我姐,過了這么多年,心里再有怨恨,也該消磨掉了吧,就是再有怨恨,不是還有駱家、駱英他們嗎,連個音信都不留,是生是死總得有個了斷吧。”
邱長紅見楊會芳情緒激動,連忙打斷說:“剛才你嬸子錯把羅老師當成駱家父親了,弄得羅老師都不好意思了?!?/p>
羅子安仿佛抓到救命稻草,忙說:“沒事,認錯人常有的事?!?/p>
“不好意思,羅老師,真是對不起?!睏顣纪蝗环磻?yīng)過來,說,“您別見怪,我們鄉(xiāng)下人粗,請您多諒解?!?/p>
羅子安突然被面前的女人感動了,他知道剛才的冒失只是為了找到親人,于是說道:“沒關(guān)系,我知道丟失之后尋找的滋味。茫茫人海,可能一錯開就找不到了,即使迎頭對面,也不見能認出來。在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們家從赤峰搬來歡城,就在火車站下車的時候,把我弟弟弄丟了。后來一直沒找到,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兒,怎么樣了?!?/p>
“你弟弟也走丟了?”楊會芳問。
“是的,幾十年了?!?/p>
“他叫什么?”
“羅子流?!?/p>
馬蓋擔(dān)心楊會芳再追問下去,惹得大家都尷尬,忙對她說:“嬸兒,我想拉羅老師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來周莊是想看看這里的水庫,還有蘆葦蕩?!?/p>
于是,馬蓋拉著羅子安、邱長紅,來到周莊北面的歡湖水庫,水庫很大,水面寬闊,遠遠望去,被群山包裹在中間,青山倒映在水面上,猶如一幅美麗的山水畫。正是春暖花開時節(jié),空氣中彌漫著花香,路邊綠樹成蔭。馬蓋開車沿著湖邊轉(zhuǎn)了一圈,羅子安發(fā)現(xiàn)路上車來車往,路邊隨處可見停靠的車輛,都是城里人趁著假期帶著孩子前來踏青的,不時傳來孩子們的歡笑聲。羅子安不禁想起遠在美國的孫子羅海,如果羅海在國內(nèi),他也會帶他來這里,親近一下自然。前幾天和他視頻的時候,看到羅林帶著羅海在海邊和朋友一起野營,羅海玩得很高興,他看著也高興,只是感覺離得太遠,終究不如在身邊。
看著三三兩兩的游人,羅子安不由感嘆道:“這里的確是個好地方,難怪你說要開發(fā)旅游,有山有水不說,離縣城也不遠。”
邱長紅說:“大半年沒來,路都修好了,連飯店都好幾家了。”
馬蓋說:“這是新建成的環(huán)山綠道,以前坑坑洼洼的,又窄又不好走,現(xiàn)在不光拓寬,還鋪了柏油,聽說還在路邊建了幾個供游客休息的驛站?!?/p>
馬蓋開車從綠道下來,路過歡河的時候,邱長紅指著岸邊一片綠油油的麥地說:“那里原先就是蘆葦蕩,地洼到處是水,葦子長得旺,沒邊沒沿的,現(xiàn)在一棵都難找了,早開荒種麥子了?!?/p>
羅子安說:“有點可惜了?!?/p>
邱長紅說:“可惜啥?當年楊隊長帶村里人開荒,大伙可都干得起勁兒。種上麥子、玉米,有的吃,填飽肚子,誰不想?”
羅子安說:“如果現(xiàn)在還是蘆葦蕩,那真成一景了,肯定會引來不少游客?!?/p>
馬蓋說:“我小時候還有蘆葦,跑里面捉鳥、逮魚,還和駱家一起給他爸送過飯。有次大霧,駱家送飯還走迷路了,在蘆葦蕩里打轉(zhuǎn)。”
羅子安說:“難怪駱家對蘆葦蕩情有獨鐘,原來這些東西都在他的記憶里?!?/p>
邱長紅說:“當年人可真是受了苦了,現(xiàn)在想想就跟做夢一樣?!?/p>
馬蓋說:“羅老師說得有道理,要是真做旅游開發(fā),還真需要當年的蘆葦蕩。這里水多,又有山,封山之后,山變綠了,水也清了。”
羅子安說:“真是不虛此行,是個養(yǎng)老的好地方?!?/p>
邱長紅說:“你沒看村里都見不到人,除了老弱病殘,能動的都外出打工了?!闭f著,車已行至棺林地,邱長紅看到站在路邊的吳長明,趕緊讓馬蓋停車,下車給吳長明打了聲招呼。羅子安看到荒郊野嶺之上,竟然有一座二層小樓,問了馬蓋才知道,是吳長明家,他在駱之柳離開后看守蘆葦蕩,后來不愿回村,就在棺林地里蓋了房子,一直住到現(xiàn)在。邱長紅準備上車時,吳長明往車里一看,驚叫道:“之柳,你回來了!”
“子流?”羅子安以為自己聽錯了,嘴里念叨著,看了看吳長明,疑惑地問,“子流在哪兒?”
“之柳,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吳長明?!?/p>
兩個人吃驚地對望很久,邱長紅這才想起來說:“光說話忘了介紹,這是羅子安羅老師,這是吳長明吳大哥?!?/p>
“羅子安?”吳長明皺了皺眉頭,“你不是駱之柳?”
“羅子流?他在哪兒?你見過他?”羅子安追問道。
吳長明仿佛突然被羅子流的問話弄蒙了,嘴巴張了好大一會兒,不知該說什么。這時,邱長紅說:“你也把他當成駱之柳了,剛才在村里,楊會芳也弄錯了。他是羅子安羅老師,不是駱之柳?!?/p>
“噢?!眳情L明這才反應(yīng)過來,說,“你們長得可真像,我還以為駱之柳回來了呢?!?/p>
羅子安這才明白過來,但他說話的語速特別快,吐字也不太清晰,聽上去就像一直在說羅子流,自從楊會芳錯認之后,羅子安心里就懷疑駱之柳會不會是羅子流。兩個人雖沒關(guān)系,可吳長明的發(fā)音一下讓他意識到,當初劉教授可能把羅子流的名字聽成駱之柳了。想到這里,羅子安問道:“他有多大歲數(shù)?”
“跟我一樣屬豬的?!眳情L明說,“今年六十五了?!?/p>
羅子安說:“這么巧?羅子流也是屬豬。”
“難道駱之柳就是你弟弟?這怎么可能!”邱長紅嘴里不停地念叨著,“羅子流、駱之柳,聽起來真是差不多??!”
馬蓋這才醒悟過來,說:“歡城方言這兩個名字讀音是差不多,會不會是當初劉教授聽岔了,把羅子流聽成了駱之柳?”
羅子安的眼淚一下流了出來,哽咽地說不出話來。邱長紅擔(dān)心他出什么意外,于是說道:“你先別激動,這都是猜測。”
馬蓋說:“明天回歡城,我拉您去找駱家,爭取盡快弄清楚。”
十
蘇衛(wèi)國怎么都不相信自己患有焦慮癥。他一直覺得只有像羅子安這樣的人才會得這樣的病,他這么開朗怎么會焦慮,他怎么可能焦慮。這幫破醫(yī)生,上了大學(xué)拿了學(xué)位,以為自己了不起,就能看透別人,怕是連小孩都騙不到。要不是蘇子明纏著他,他才不去什么精神病醫(yī)院。能吃能喝還能睡得香,說有病鬼都不信,還他娘的焦慮,你才焦慮呢。所以,每次去疏導(dǎo),蘇衛(wèi)國都不把醫(yī)生放在眼里,問他什么,他總是答非所問,弄得醫(yī)生兩眼直瞪,他心里直樂,直到一個小時的疏導(dǎo)結(jié)束。下次再去時,醫(yī)生問他有沒有效果,他說,跟之前沒什么兩樣。有沒效果蘇衛(wèi)國心里也不清楚,沒什么感覺倒是真的。那天做完心理疏導(dǎo),蘇衛(wèi)國坐車直奔長樂小區(qū)。他一直認為會再見到楊玉梅??赊D(zhuǎn)了半個多月,也沒見到楊玉梅。他懷疑自己看花了眼,可又不死心,畢竟和楊玉梅一起那么長時間。蘇衛(wèi)國怎么也弄不明白,她一聲不吭就走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覺得楊玉梅的離開把他掏空了,仿佛世界末日,于是發(fā)瘋似的找她,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熬過那段日子的,也許是因為邱長紅的到來,他才淡忘了對楊玉梅的念想??涩F(xiàn)在,他眼睜睜看著羅子安跟邱長紅一起走了。站在小區(qū)門口,蘇衛(wèi)國愣了大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心里惱怒卻無處發(fā)泄,狠狠地踢了一腳路邊的香樟樹,害得他腳疼了兩天,到現(xiàn)在走起路來還隱隱作痛。
來到長樂小區(qū),敲羅子安的家門,里面沒有動靜,連“嘟嘟”的聲音也聽不到。羅子安還沒回來,他肯定跟邱長紅在一起,想到這里,蘇衛(wèi)國不禁心里一陣醋意,一對奸夫淫婦。想不到貌似正人君子的羅子安,卻是人面獸心。蘇衛(wèi)國心里越想,醋意越是難消。忍不住邊罵邊下樓,也不知道怎么走著來到了車站。望著來往的車流,他心里突然一陣茫然,竟不知該去往哪里。
天有些陰沉。站臺上站滿了人,除了背包的學(xué)生外,就是老頭兒老太太,挎著包或者手握拉桿車,里面裝滿菜,看上去剛從菜市場出來,東張西望地等車,急著回家做飯。蘇衛(wèi)國從不著急買菜,也沒這個習(xí)慣,偶爾買一次也是心血來潮。最近一次買菜是為了邱長紅,那也是兩三個月之前的事了。不過,那次在他家里,看著酒后的邱長紅別有韻味,讓他至今難忘。
“老蘇,你怎么在這兒?”
蘇衛(wèi)國只覺肩膀被拍了一下,轉(zhuǎn)頭一看竟是陸長順,厭煩地瞪了他一眼,“打哪兒冒出來的?”
陸長順說:“我在馬路對過等車,打眼看到你,就過來跟你打個招呼,這些天沒見還真有點想你了?!?/p>
蘇衛(wèi)國嘲諷道:“又惦記我的錢了吧?!?/p>
陸長順說:“哪能呢,剛從我老表家出來就看到你,我這老表算是賴上我了,一有事就找我,林五妮有事沒事就給我打電話。這不又因為房產(chǎn)的事讓我去。她想趁老頭兒清醒,把房產(chǎn)改到自己名下,哪有這么簡單的事兒?就是立遺囑也得有程序不是?”
蘇衛(wèi)國說:“這事你倒在行。”
陸長順說:“我早咨詢過了,要不是親戚,我才懶得管這破事兒。”
蘇衛(wèi)國說:“你是有心管,管不了吧。”
陸長順說:“這倒是,我不是也閑著沒事嘛。還真得找點啥干,我一閑著就渾身難受,不是這疼就是那癢。”
蘇衛(wèi)國說:“你知道這叫什么?”
“叫什么?”
“賤?!?/p>
陸長順愣怔了一下,馬上反應(yīng)過來,說:“我就是一賤命,農(nóng)村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時半會兒改不過來?!?/p>
蘇衛(wèi)國說:“你不是在醫(yī)院停車場干得好好的嗎?怎么又不干了?”
陸長順說:“你可別提了,一天到晚待在醫(yī)院,飯都顧不上吃一口,來來回回一天不知跑多少路,好說話的還好,不好說話的不聽你指揮,還跟你吵?!标戦L順話沒說完,公交車已??吭谡九_上。蘇衛(wèi)國給他擺了擺手,心想這下可不聽他嘮叨了,坐下后才發(fā)現(xiàn)陸長順也跟他上了車,坐在他旁邊,繼續(xù)說,“你說咱這把年紀了,還能再受那份氣?我一賭氣就不干了?!?/p>
蘇衛(wèi)國沒搭理他,看著車里很多乘客手里拿著香火,才想起今天是清明節(jié)。也不知道蘇子明去沒去給老伴上墳,他也不記得什么時候去過。扭頭往外一看,玻璃上落了幾滴雨,不知會不會下大。蘇衛(wèi)國想起歡城每到清明這天,都會多少下點雨,都說好雨知時節(jié),算不算好雨他不知道,讓他忍不住想到上次坐車看到楊玉梅時的情景,那天的雨下得比現(xiàn)在大,路人都撐著傘,他也被淋透了,淋透的不僅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心。本以為看到了楊玉梅,雖然他不能確認,但他始終忘不掉她,所以才每天來長樂路碰運氣。找不到楊玉梅,邱長紅也不見了,做夢都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陸長順,還像膏藥似的真黏上了。
陸長順接著說:“我正想這些日子沒見你,可巧在這里碰到了,還想讓你看看哪有合適的地兒,再幫我介紹一個唄。”
蘇衛(wèi)國說:“什么行當你都干,哪行你都干不長。”
陸長順說:“還不是因為不合適,如果合適,我能干到一百歲?!?/p>
蘇衛(wèi)國說:“你倒是想活到這歲數(shù)?!?/p>
“誰不想啊?!标戦L順說完,突然又問道,“你還沒說來這兒干嗎呢?”
“我愛去哪兒去哪兒,你管我干嗎?!碧K衛(wèi)國說,“別老纏著我就算朝北磕頭了?!?/p>
陸長順聽出蘇衛(wèi)國說的氣話,愣了一下,又笑著說:“你別老是生氣,這樣對身體不好。”
蘇衛(wèi)國說:“你別惹我就燒高香了?!?/p>
陸長順撇了撇嘴,過了一會兒又說:“我哪有時間纏你,我到建材批發(fā)市場就下,看看馬蓋能不能幫我。上次我去那里,他說還是你幫邱長紅找的鐘點工?!?/p>
蘇衛(wèi)國聽陸長順提到邱長紅,語氣頓時舒緩下來:“是啊,他真跟你說過?”
“那當然,要不是你,她能找那么好的活干?”陸長順見蘇衛(wèi)國來了興致,趕緊說道,“要不你看看還有沒有這樣的鐘點工,我也能干?!?/p>
“女人干的活兒,你也干?”蘇衛(wèi)國一句話堵得陸長順不知該說什么。見他不說話,蘇衛(wèi)國又說,“你上次見邱長紅是什么時候?”
“就在幾天前,她去馬蓋公司,我去那玩?!标戦L順見他緊盯自己,眼神中充滿期待,于是故意問道,“你不會是看上她了吧?”
“我兩天沒見到她了?!碧K衛(wèi)國說,“你帶我去找她。”
“還真是???”陸長順嘆了口氣說,“我可聽說邱長紅這人不一般啊。那時她還在村里當婦女主任,這婦女主任可不是誰都能干的,那得有魄力,什么是魄力?說到底還不就是不破不立,只有破了才能立。合村之前我就知道她,她男人是個劁豬的,死得早,那才四十露頭的年紀,你想她能閑著,不然怎么當了婦女主任?成天和村干部攪和,能沒有事兒?其實我不該在你面前說她,也不知道你看上她哪點了。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跟她一起還真得小心,這女人心機太重。”
“我怎么沒看出來?”陸長順越是這么說,蘇衛(wèi)國越覺得邱長紅韻味十足,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出她的樣子,五十多歲的她身體微胖,曲線豐滿,幾乎看不出臉上的皺紋。
“不信你就試試?!标戦L順見他眉開眼笑的樣子,疑惑地問,“難道你試過了?”
到站了,下車。
沒等陸長順下車,蘇衛(wèi)國急匆匆先下了車,等陸長順下車緊跟在他身后。偶爾有一兩滴雨打在臉上,不知道雨到底是下還是不下。兩個人一前一后,來到建材市場,快到馬蓋的門市時,蘇衛(wèi)國突然停了下來。陸長順見他不動,問他怎么了,他支吾了半天,說不敢去,陸長順撂下一句話:“還有你不敢的事兒?”
蘇衛(wèi)國想還真沒有他不敢的事,只是不敢面對馬蓋。那天在長樂小區(qū)門口見到馬蓋,他也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就是打怵。這條路走了不知多少遍,來過多少次,他始終不敢貿(mào)然前去,總是繞來繞去地先在門口觀察,其實他也不一定非要進去,知道邱長紅也不常來店里,大多時間都能看到馬蓋的身影。蘇衛(wèi)國害怕被馬蓋發(fā)現(xiàn),每次都是轉(zhuǎn)幾圈之后,再無奈地離開,總想著下次來的時候能夠看到她。以前還能偶爾在長樂小區(qū)門口等到她,打電話約她去參加藥店活動,她只要有空就會去??蛇@幾天打她電話,她也不接。蘇衛(wèi)國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可還是不敢去問馬蓋。陸長順見他不動,徑直朝馬蓋店里走去,見馬蓋不在,只有幾個店員在忙活。問了店員才知,馬蓋有事沒來。這多少讓陸長順有點失望,他無聊地站了一會兒,走出店門,見蘇衛(wèi)國還待在路口,正來來回回走動,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難不成真看上邱長紅了?這把年紀了,還有這心思,想到這里,陸長順突然想捉弄一下他。
蘇衛(wèi)國見他回來,忙上前問:“邱長紅在嗎?”
“不在?!标戦L順說,“馬蓋也不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p>
“前幾天見他們回老家了。”蘇衛(wèi)國接著又說,“難道還真在老家住下了?”
“這倒有可能,不過,馬蓋有生意,肯定不會在家待久?!标戦L順分析道,“邱長紅可就說不準了?!?/p>
蘇衛(wèi)國忽然記起夜里一個零碎的夢,好像一直在找鞋,赤著腳在泥里走,也不知哪來的泥,床下都是,還有很多人圍觀,最終也沒找到,就醒了。他醒來時還記得這個夢,還想是什么意思,后來就忘了,現(xiàn)在突然記起來,仿佛意識到什么,嘴里喃喃道:“難道真弄丟了?”
“什么丟了?”
“鞋丟了,楊丟了。邱長紅也丟了?!?/p>
“什么鞋,什么羊?”陸長順被弄得摸不著頭腦,“你是不是急糊涂了?”
蘇衛(wèi)國突然孩子似的哭了出來。陸長順接連問了幾聲怎么了,他也不說。陸長順從兜里掏出紙巾遞給蘇衛(wèi)國。這時,一輛車駛過,蘇衛(wèi)國看出是馬蓋的商務(wù)車,立馬止住哭聲,擦干臉上的淚水,眼睛直盯著車。只見車沒走幾米便停了下來,車門一開,邱長紅從車上下來,車再次啟動直奔門市而去。
“歡城人真是辟邪?!标戦L順說,“說曹操曹操就到,這不真來了?!?/p>
邱長紅說,“陸大哥、老蘇哥,你們怎么在這站著,要不進店喝口茶?”
陸長順說,“老蘇找你快找瘋了?!?/p>
“找我干嗎?”
“沒事。”蘇衛(wèi)國見到邱長紅,因為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邱長紅有些興奮,“我們剛把羅老師送去駱家的‘下午吧’,他們做了鑒定是爺倆兒,可算找著了。”
陸長順說,“駱家找到駱之柳了?”
“不是駱之柳,是駱之柳的哥哥羅子安?!?/p>
“他大爺?陸長順早就聽說駱家的事,陸羽也常提起他,說他一直沒找到駱之柳,想不到找了個大爺,那駱之柳呢?”
“不知道?!鼻耖L紅說,“人家現(xiàn)在總算找到親人了?!?/p>
“嗯?!标戦L順點著頭,“馬蓋也回來了?”
“是的。”邱長紅說,“他去店里有事,辦完就拉他們?nèi)ケ鄙?,準備中午一起慶祝慶祝。”
“我正好有事找他。”陸長順說完,扔下兩個人,徑直去找馬蓋。
蘇衛(wèi)國見陸長順走遠,立馬高興起來,說,“這幾天打你電話也不接,找也找不到你,你去哪兒了?”
邱長紅說,“忙著呢。羅子安找到侄子駱家,我們都為他們高興呢?!?/p>
蘇衛(wèi)國見邱長紅提起羅子安就滿臉興奮,心里無比難受卻強壓妒火,不禁問道:“你不跟我好了?”
邱長紅一聽,急了:“誰要跟你好了?”
蘇衛(wèi)國腦子里一片茫然,“難道,難道你忘了,你在我家還睡過?”
邱長紅更急:“你那是脅迫,這事過去算了,我沒告你就是萬幸了?!?/p>
蘇衛(wèi)國說:“我脅迫你?是你自己到我家,咱們兩個你情我愿的好吧?!?/p>
邱長紅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嘴里喃喃地擠出一個字:“滾!”
十一
DNA鑒定結(jié)果顯示,羅子安和駱家確是親緣關(guān)系。看到結(jié)果,羅子安喜極而泣,駱家也是滿眼含淚。所有人都沉浸在親人相聚的驚喜中,遠在美國的羅林和身處澳洲的駱英、陳衣梅,他們都在鏡頭前含淚歡笑。天涯近在咫尺,這讓所有人都沒想到。在驚喜的同時,怎么都無法接受幾十年的離別時光。雖然找到了親人,可遺憾的是羅子流依然不知去向。羅子安欣喜之余只能接受,即便不知弟弟羅子流的下落,但總算對九泉之下的父母有個交待。畢竟,見到了羅子流的兒子、女兒。讓他痛惜的是,同在歡城,近在咫尺,卻無緣相見。是時間在捉弄他們,還是他們錯過了時間?羅子安越想心越痛,不僅是為了找不到的羅子流,也為死去的父母,更為已逝的駱家母親,是她把駱家養(yǎng)大,而且成為一個畫家。他不知道如果羅子流在的話會想什么,因藏匿錄取通知憤然離去,這誰都能理解,但那么多年過去,一點音信都沒有,的確無法讓人接受。畢竟,這世上還有自己的孩子。駱家就在這兒,他一直都沒離開過,難道他也應(yīng)該為此承受?羅子安見駱家止不住地流淚,越想越傷心,抽泣不止。駱家終于知道自己老家不是歡城,而是赤峰,自己不姓駱,而是羅,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該尷尬,還是一直處于尷尬的境地。這讓漸漸清晰的父親變得更加撲朔迷離,不僅是自己的身世,父親的身世,就連他家族的身世在他腦海里都變得愈加神秘。在經(jīng)過確認之后,駱家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在貌似明白怎么回事之后,突然變得更加茫然。仿佛他經(jīng)歷過的那些既有時光都被打碎,連同他自己也不再真實,他又能相信誰?相信自己還是相信眼睛所看到的一切?可面前這個貌似毫不相干的瘦老頭兒,確是父親的同胞兄弟,他雖無法接受,但也無法拒絕?;蛟S某一天,當看到自己的父親時,他也會有這樣的懷疑。
一群人中最為興奮的是馬蓋,當他們講述各自經(jīng)歷的時候,都確信是親人,可又都不敢相信,于是馬蓋提出去做DNA鑒定。想不到兩個人都不愿意,覺得沒有必要,可又沒有別的辦法。于是,馬蓋說,做完放心,是親人更好,不是也沒什么遺憾。這才打消了他們的顧慮,做了鑒定。為了慶祝羅子安、駱家團聚,馬蓋在“歡城故事”訂了一桌。因為店里有個合同要簽,馬蓋把他們送到“下午吧”之后,拉著邱長紅直奔公司。
羅子安走進“下午吧”的時候,眼里依然淚水不斷?!跋挛绨伞边€沒開門,站在門口,看著青磚綠瓦搭建的古舊小樓和“下午吧”的樸拙字體,更讓他感到滄桑,這種滄桑又讓他覺得親切,就像家一樣,直達心底,他覺得心一陣陣發(fā)緊。這就是羅子流當年住過的地方。離他家兩條街的距離,竟然沒遇到過。家就像一座房子,如今房子猶在,可家又在哪里?羅子流又在哪里,他又將去往何處?
駱家開門進去時,王方正在整理房間,見駱家身后跟著一個老頭兒,頓時愣在那里。
駱家說:“這是我大伯,以前你見過?!?/p>
王方這才明白過來,忙說:“羅老師好,請坐,我給您倒茶?!?/p>
羅子安坐下來時,駱家端了茶走過來。
“這些年你們受苦了?!绷_子安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時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他也不確定你們指的是駱家,還是駱英,或者他們?nèi)胰?。說完,眼淚又禁不住流了出來。
“您也是?!瘪樇艺f,“我們都一樣?!?/p>
“找到你,我心里也有些安慰了?!绷_子安說,“不然真無顏去見你爺爺奶奶。這也是他們的夙愿,雖然沒找到你爸,但也算了卻了一個心愿?!绷_子安看著墻上掛著的小幅油畫,又說道:“要不是你的畫,我可能不會去周莊,不會見到你小姨,可能也不會找到你。這還得感謝邱長紅、馬蓋,多虧了他們?!?/p>
“可能是緣分到了吧。”駱家說,“這么多年找我爸也沒音訊,可能是機緣沒到。就像遇見您,機緣巧合自然就見到了。”
“難怪看到你的畫就覺得親切?!?/p>
駱家說:“當時看到您的時候,我也想到過我爸。只是沒敢問您,覺得不沾邊兒的事兒,況且,我對我爸的印象早已模糊了?!?/p>
“那時候你還小,當然記不得那么多了?!绷_子安感慨道,“有些人一轉(zhuǎn)眼就不記得了,有些人即使是在夢里也忘不掉??晌抑挥浀媚惆中r候的樣子,時間真是把刀,把人劃得七零八碎,到頭來,走到對面都不一定認得。這一次,要不是他們,可能真要錯過了。這得怎么感謝人家啊?!?/p>
“不用。”駱家說,“我們是鄰居,馬蓋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他們也不算外人,村里很多好心人打小就接濟我,不然我也到不了今天這樣子?!?/p>
“知恩圖報才是好品行?!?/p>
“我正準備給村里還有學(xué)校捐贈一批圖書呢?!瘪樇艺f,“到時候再準備一些畫畫的東西,有些孩子喜歡畫畫,從小就多培養(yǎng)他們的愛好?!?/p>
“那太好了?!绷_子安說,“到時候我也去。”
“好的。”
“今天清明節(jié),過會兒吃完飯,我想去北山祭奠一下你爺爺奶奶?!绷_子安說到這兒,停頓一下,喝了口茶,沒再說下去。
駱家聽出羅子安的意思,連忙說:“我也去,正好也去看看劉教授他們。”
話音剛落,馬蓋推門進來,催促著去“歡城故事”吃飯。車里坐著邱長紅、周雪和馬小雨。馬小雨見到羅子安就叫爺爺,樂得他合不攏嘴。馬蓋見店員王方也在,便邀她一起去。邱長紅以為是駱家女朋友,滿心歡喜地招呼她。來到酒店,坐下一介紹,邱長紅才知道王方是“下午吧”店員。
“要不是陸長順纏著,我們早就過來了?!瘪R蓋說,“為了慶祝你們相見,我特意從家里拿來珍藏多年的陳釀,我陪你們喝一杯。”
羅子安連聲說好。
駱家說:“吃完飯我還得陪我大伯去上墳?!?/p>
馬蓋說:“一會兒我陪你們?nèi)??!?/p>
邱長紅說:“要不一起去吧?!?/p>
沒等別人說話,馬小雨搶著說:“我也要去。”
羅子安擔(dān)心小孩子會有什么忌諱,遲疑了一下,看著邱長紅。這時,周雪接過來說:“大人有事,小孩子不能跟著瞎摻和。一會兒,媽媽帶你去叔叔的‘下午吧’?!?/p>
駱家說:“對,去‘下午吧’,你王阿姨也在。”
“你們一家總算團圓了。”馬蓋端起酒杯說,“我先敬羅老師,還有駱家?!?/p>
“謝謝!終于團圓了?!绷_子安手握酒杯,哽咽道,“以后別叫羅老師了,生分?!?/p>
“對。”邱長紅說,“以后我就叫你老羅?!彼脑捯么蠹议_心大笑。借著酒勁兒,她對駱家說:“現(xiàn)在你找到大伯了,也該找個對象了,這下有人給你操辦婚事了。我看王方就挺好,你可要抓緊啊?!?/p>
王方被說得不知所措,臉一下變得緋紅。沒等駱家說什么,馬蓋忙說:“媽,這事你就別操心了。駱家專心畫畫,王方全權(quán)管理‘下午吧’,她和駱家是合作伙伴?!?/p>
“那豈不是更好?”
“是得考慮考慮了?!绷_子流說著,舉起酒杯,“我在這里必須得感謝你們,要不是你們,我還找不到駱家,為此,我得敬你們一杯?!?/p>
邱長紅喝了一口說:“這是早晚的事?!?/p>
他們吃完飯,從“歡城故事”出來,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停了,烏云散去,偶爾可見藍色的天空。馬蓋因為喝酒不能開車,周雪開車把王方送到“下午吧”,馬小雨高興地跟在她身后。幾個人去鮮花店買了鮮花,開車直奔北山。
停車場上停滿了車。羅子安因為喝了一杯酒,下車的時候感到頭有些暈,駱家攙著他,邱長紅也在一旁扶著。馬蓋和周雪抱著鮮花跟在后面。馬蓋早就看出母親喜歡羅子安,意外找到駱家,更拉近了他們的距離。經(jīng)過這事,他發(fā)現(xiàn)羅子安人正氣,又重親情,跟駱家是一家人,連性格都不差。
他們沿著小路,在羅子安的指引下,拐過兩個彎,來到羅子安父母墓前。獻了鮮花,爺倆跪拜之后,羅子安不知是悲傷還是激動,流著熱淚說:“爸媽,羅子流沒找到,找到了你們的孫子,他看你們來了?!?/p>
“爺爺奶奶,請你們放心,只要有我爸的消息,我就來告訴你們,也希望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早日找到他?!瘪樇艺f。
邱長紅在一旁聽著,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
祭奠完爺爺奶奶,駱家又帶著他們來到劉教授墓前,獻上鮮花。羅子安鞠躬行禮之后說:“多謝教授收留我弟弟羅子流,把他養(yǎng)大成人,我代表我們?nèi)腋兄x您。”
馬蓋這才發(fā)現(xiàn),兩座墓地離得并不遠,大概幾十米的距離。于是說道:“想不到他們離得這么近?!?/p>
邱長紅說:“是啊。要不你們來拜祭還真不知道?!?/p>
羅子安說:“那時候北山公墓管理還不規(guī)范,墳?zāi)挂矝]這么多,隔著老遠都能看到,現(xiàn)在密密麻麻的到處都是。”羅子安說著,突然意識到了什么,腦海里閃現(xiàn)著幾個人影,他們正把石碑立起來,一個中年男子一直站立一旁,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們忙活。過了一會兒,羅子安才突然問道:“駱家,你說劉教授他們是后來遷過來的?”
“是的?!瘪樇艺f,“這碑也是我爸立的,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p>
羅子安說:“當時我給你奶奶燒‘五七’,沒在意周圍有人,好像他們在遷墳立碑。難道羅子流也在其中?”
“這么說,你和我爸可能見過,在這里?”
幾個人聽駱家說完,都愣住了。羅子安的身子晃了兩下,隨即癱倒在地上。一幫人手忙腳亂地呼救,周雪趕緊撥打120急救。送到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說是心梗,需要馬上做搭橋手術(shù)。讓家屬簽字時,駱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馬上拿起筆簽了字。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漫長等待,當醫(yī)生從手術(shù)室出來,告知他們手術(shù)非常成功時,邱長紅才長舒了一口氣。
羅林從美國趕回來的時候,羅子安已經(jīng)從重癥監(jiān)護室轉(zhuǎn)入普通病房。見到邱長紅,感動得不知該怎么說。
“你們是駱家的親人,我們和駱家是鄰居,大家都是一家人。”邱長紅說,“再說感謝的話太見外了。這段時間,都是駱家在照顧,我也就跑跑腿兒?!?/p>
“幸虧有他們在,不然我早就不在了?!绷_子安說,“你邱阿姨天天做飯送過來,我說不用,食堂里什么都有,她說食堂飯菜不合口。她還得照顧家里的花草,還有‘嘟嘟’。怕‘嘟嘟’落單,把它帶到家里照看?!?/p>
“你沒事大家都放心了。”邱長紅說,“‘嘟嘟’是小雨要過去的,你不知道她有多高興,放學(xué)就跟它一起玩。等你出院再接回去,怕是她都不樂意了。”
羅子安說:“那太好了,等回去你可以帶小雨去我那兒?!?/p>
“她可盼著呢?!?/p>
羅子安轉(zhuǎn)頭對羅林說:“你張大伯那天過來,聽說找到駱家,高興得不得了?!?/p>
羅林說:“他現(xiàn)在身體還好吧?”
羅子安說:“好著呢。成天到處旅游,國內(nèi)差不多看遍了,就差去國外了?!?/p>
羅林說:“如果他想去美國,你可以讓張強陪著去,你也一起去,到時候我給你們當導(dǎo)游?!?/p>
“他也就是說說,真要去光坐飛機都受不了?!绷_子安說,“他還想等我好了,約我一起在國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對了,還有你邱阿姨?!?/p>
“這完全可以考慮?!绷_林說,“你也該像他一樣,放松放松了。”
“我贊成?!瘪樇覐拈T外進來說,“等我去巴馬寫生,帶你們一起去。”
羅子安說:“你去寫生,我跟著摻和啥?”
駱家說:“那里環(huán)境非常好,是個長壽村,得提前預(yù)訂才能住上?!?/p>
“我還是覺得周莊好?!绷_子安說,“抽空你帶我再回去看看。”
羅林說:“等羅海假期回國,咱們一起去?!?/p>
這時,門外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請問羅子安老師是住這兒嗎?”
“是的,請問您是——”羅林問道。
“我叫曲文豪,是羅老師的學(xué)生。”
曲文豪?羅子安探頭看了看面前的曲文豪,一時不敢相認。中等身材,身體微胖,戴著一副眼鏡,和記憶中的樣子判若兩人,只有說話的聲音還依稀記得,于是說道:“幾年沒見,我還真不敢認了?!?/p>
駱家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曲文豪是羅子安帶過的一個學(xué)生,數(shù)學(xué)尤其突出,一點就透,當年一個暑假把初中三年的課程學(xué)完,是個難得的“學(xué)霸”,他還利用課余炒股,在高二的時候就把父親的欠債全部還清?,F(xiàn)在在中科院量子物理研究所帶領(lǐng)一個團隊搞科研。
“要不是您,我可能不會走到這一步?!鼻暮勒f,“這次回來是想看看您,聽說您病了,我就直接跑過來了?!?/p>
“你記得就好?!绷_子安說,“這都是你自己的努力,希望你能走得更遠。”
“感謝老師教誨。”曲文豪說,“我從導(dǎo)師那里得到一份殘缺的手稿,對我們的研究非常有幫助,手稿出自駱之柳之手,后來查到是歡城人,這次回來還想拜訪他,如果可能的話,想讓他也加入我們的團隊?!?/p>
羅子安說:“駱之柳?”
曲文豪說:“您認識?”
“他是我爸?!?/p>
“他是我叔?!?/p>
駱家和羅林幾乎同時說道。
“駱老師在哪兒?”
“不知道。很多年前,他在一個大霧天出走就沒回來,我們都在找他?!瘪樇艺f,“你說的手稿在我家里,可以捐給你們研究所。”
十二
蘇衛(wèi)國不知邱長紅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兇,突然對他這么冷漠,這讓他怎么都無法接受。想來想去,還是羅子安從中作梗。要不是因為他,他早和邱長紅在一起了。都是因為自己多管閑事,把邱長紅帶過去給他做什么鐘點工,想不到好心成了驢肝肺,這羅子安不感激也就罷了,還跟她好上了。他做夢都沒想到這步棋下得這么臭,舍了孩子沒套著狼不說,還被狼咬了??闪_子安明明說過他們不會在一起,說話不算的小人,裝成正人君子,果真是道貌岸然、人面獸心。蘇衛(wèi)國心里痛罵羅子安,痛罵自己,還是忍不住想邱長紅哪天會回心轉(zhuǎn)意。
那天從建材市場回來,蘇衛(wèi)國就發(fā)高燒。去診所拿了藥,一連在床上躺了幾天,還是不見好轉(zhuǎn),吃完藥,燒退了,過一天,又起燒。蘇衛(wèi)國被折騰得渾身不舒服,吃什么都沒味,全身沒有一點力氣??粗郧百I回家的補品,平常舍不得吃,也想不起來吃,現(xiàn)在突發(fā)奇想得補補。于是隨手拿了一盒拆開,不管多少,抓上一把。吃了幾盒,也沒精神。只想躺在床上,動都不想動。心理醫(yī)生見他幾天沒來,午后打電話給蘇子明,蘇子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打電話也沒接,他急忙趕去,一開門,發(fā)現(xiàn)滿地扔的都是補藥盒子,頭一下懵了。只見蘇衛(wèi)國躺在床上,嘴里一會兒叫邱長紅,一會兒叫楊玉梅。
蘇子明好不容易叫醒他。蘇衛(wèi)國睜開眼抓住他,看了半天才認出是蘇子明,說:“你怎么來了?”
“你沒去做心理疏導(dǎo)?!碧K子明說,“你怎么了?”
“感冒了。”蘇衛(wèi)國說,“有點發(fā)燒。”
“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
“不去?!?/p>
“吃藥了嗎?”
“吃了。”
“你別亂吃補品,這對治感冒一點用都沒有。”
蘇衛(wèi)國沒應(yīng)聲,本想掙扎起來,欠了欠身子,又躺下來。蘇子明給他倒了一杯水,扶著他喝了下去。蘇子明這才感覺他身子有點燙,趕緊問道:“你是不是發(fā)燒?剛才還一個勁兒地說胡話。”
蘇衛(wèi)國背對他躺著,嘴里嘟囔著:“邱長紅不要我了,我去找了她,她讓我滾。她憑什么?。课覍λ槐?,她怎么這樣?都怨羅子安這個老不死的。要不是他插一腿,我們早在一起了。”
蘇子明沒見過邱長紅,也不認識羅子安,自從上次把他從派出所領(lǐng)回來,才知道他喜歡上了邱長紅,他一說,蘇子明才明白,原來邱長紅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于是說道:“你光喜歡人家有什么用,得人家喜歡你才行,這不是一廂情愿的事。再說,你不還有楊玉梅楊阿姨嗎?”
“她在哪?你見到她了?”聽到楊玉梅,蘇衛(wèi)國立馬撐起身子問。
“沒有。我沒見到?!?/p>
“我找了多長時間都沒找到,電話都停機了?!碧K衛(wèi)國聲音有些哽咽,“你幫我找。”“你都找不到,我去哪兒找?”
蘇衛(wèi)國立馬換了口氣,說:“不行,你就得給我找。不然,我就絕食?!?/p>
蘇子明趕緊問他吃飯沒有。他說沒吃,不想吃。蘇子明看了看冰箱,里面只有雞蛋,煮了碗面條,端給他。他說:“你去找楊玉梅,不然我不吃?!?/p>
“你吃完,我這就去找。”
蘇子明嘴上答應(yīng),腦子里在想,他是不是得了花癡病。于是催他去做心理疏導(dǎo),自己裝作去找楊玉梅。
夏天轉(zhuǎn)眼就來了。
羅子安的身體慢慢恢復(fù)過來,比以前更有精神,這跟找到駱家不無關(guān)系,雖然大病了一場,但如果找到羅子流,他就是死了也愿意。讓他感到更加意外的是,劉教授不僅養(yǎng)大了羅子流,還悉心教育他,在那么艱苦的條件下,羅子流一直沒放棄研究。至于量子物理他沒研究過也不懂,但他堅信曲文豪說的話,羅子流的研究必定會給他們幫助。他為有這么一個優(yōu)秀的弟弟自豪,也為有曲文豪這樣的學(xué)生自豪。更讓他引以為豪的是駱家,意外的相聚仿佛又給他注入了靈感,他又開始了《歡的城》系列油畫的創(chuàng)作。當羅林把駱家的畫介紹給美國朋友后,得到了畫廊的支持,他們將選擇合適的時機在美國開畫展。
羅子安發(fā)現(xiàn),這次大病不僅沒留下創(chuàng)傷,反倒增添了他對生活的信心。他不知道是塞翁之福,還是命運對他的眷顧,但不管怎樣,他都會坦然面對,過好每一天。駱家常常到家里吃飯,有時馬蓋一家也過來,家里一時間熱鬧起來。因為駱家的存在,羅子安早已忘記邱長紅鐘點工的身份。邱長紅似乎也把這里當成家,每天把馬小雨接來,羅子安輔導(dǎo)完功課,她便和“嘟嘟”玩上一會兒,晚上吃完飯,邱長紅再帶她回家。有了羅子安的輔導(dǎo),馬蓋和周雪更加放心。
羅子安不再把自己鎖在家里,每天下樓不是去社區(qū),就是去“下午吧”。坐在樓下,喝杯茶,翻翻書,或者去二樓看看駱家的畫。那天駱家告訴他書和畫具都準備好了,準備六一去周莊小學(xué)。羅子安高興得一夜沒合眼,終于可以再回周莊了。
馬蓋又聯(lián)系了幾個志愿者一起前去,六一一早,天還沒亮,五輛車的車隊載滿學(xué)習(xí)用品,浩浩蕩蕩開往周莊。將近十點的時候,來到周莊小學(xué)。學(xué)校舉行了隆重的捐贈儀式,駱家和志愿者一起將畫具、圖書和書包等學(xué)習(xí)用品捐贈給學(xué)校,老師和同學(xué)們滿心歡喜。駱家表示,以后還將繼續(xù)支持學(xué)校建設(shè)。
在馬蓋的帶領(lǐng)下,一行人參觀了周莊的村容村貌。羅子安跟著駱家來到小姨楊會芳家,羅子安又一次流下熱淚,感謝楊家收留弟弟羅子流,并在這安家落戶,他也會把周莊當成自己家,以自己的行動,撫平帶給楊家的創(chuàng)傷。楊會芳激動地說不出話來,只是低頭抹淚。駱家說:“我媽如果在天有靈,也會安息的?!绷_子安請她有空去歡城,駱家也會?;刂芮f。楊會芳告訴他們,現(xiàn)在周莊人都知道駱之柳不是瘋子,也不是個只會記賬的會計,都知道他是科學(xué)家。
回到歡城后,羅子安幾次夢到蘆葦蕩,看到羅子流的身影,他一直在蘆葦蕩里奔跑、呼喊,仿佛在向自己昭示什么,每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總是滿臉淚痕。就像第一次看駱家畫的《蘆葦深處》時,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被感動,也許是某種牽絆早就把他們連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吃完飯,羅子安正看馬小雨寫作業(yè)。邱長紅洗刷完,拖地的時候,看到曇花,驚叫道,曇花開了。馬小雨聽到立即放下手中的筆跑過去,羅子安也跟了過來。只見淺紅色的花萼慢慢打開,包裹的雪白花瓣也跟著舒展,漸漸露出花蕊,一股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
“太美了!”馬小雨驚叫著問道,“爺爺,曇花為什么晚上開,開這么短?”
“因為它是熱帶植物,為了保存水分?!绷_子安還沒說完,只聽邱長紅打了一個噴嚏之后,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他連問幾聲,邱長紅沒有一點反應(yīng)。馬小雨急著哭喊奶奶。羅子安急得不知所措,拿起電話撥打120急救,送到醫(yī)院才知道是花粉過敏。站在搶救室外,羅子安急得直跺腳:“我不知道她對花粉過敏,知道曇花要開了,才把她們倆叫過來看。想不到——”
馬蓋說:“這不怪你,我以前也不知道我媽對花粉過敏?!?/p>
“大伯,你別著急?!瘪樇乙苍谂赃厔竦?,“過敏不會太嚴重?!?/p>
羅子安、馬蓋和駱家焦急地在搶救室外等待。醫(yī)生一直搶救了兩個多小時,直到醫(yī)生說已經(jīng)脫離生命危險,羅子安的眼淚才不禁奪眶而出。走進病房,羅子安緊握邱長紅的手,直說對不起。邱長紅見他流淚,眼睛也濕潤了,低聲說道:“等我好了,想和你一起去旅行。”
“好。”羅子安說,“我陪你去?!?/p>
醫(yī)生讓邱長紅留在醫(yī)院里觀察幾天,羅子安每天都去醫(yī)院陪她。那天上午,羅子安再去醫(yī)院的時候,剛進大廳,便看到蘇衛(wèi)國。他被一個中年人攙著,身子佝僂著,走路搖搖晃晃的,看上去沒有一點精神。羅子安趕忙走過去,問:“老蘇,你怎么了?”
蘇衛(wèi)國看到羅子安先是一驚,后強裝笑臉說:“沒事,感冒發(fā)燒,過來看看?!?/p>
說完,沒等羅子說什么,便拉著旁邊的中年人就走。羅子安從沒見過蘇衛(wèi)國這副樣子,以前見到他總是黏著不放,現(xiàn)在見他跟見鬼似的,看上去也不像他說的感冒發(fā)燒那么簡單。因為好奇,也想知道他到底怎么了,羅子安等他們走后,遠遠地跟著,發(fā)現(xiàn)兩個人走出大廳,繞了一個彎兒,中年男人還回頭向后瞅了幾眼,然后又折返朝皮膚性病科病房走去。
蘇衛(wèi)國一連幾天不見退燒,吃了幾天藥,發(fā)燒老是反復(fù),蘇子明以為是受到冷落產(chǎn)生的心理反應(yīng),可看了兩次心理醫(yī)生,病情也不見好轉(zhuǎn)。直到蘇子明答應(yīng)去找楊玉梅,蘇衛(wèi)國才去市立醫(yī)院看病,做完檢查才知道患了梅毒。想不到他苦苦尋找的楊玉梅因為梅毒一直住院治療。
作者簡介:
王一,男,生于20世紀70年代。在《雨花》《湖南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上海文化》《外國文學(xué)動態(tài)》《百家評論》等雜志發(fā)表小說、隨筆、評論等作品多篇,部分作品被選刊選載。曾獲第三、第四屆泰山文藝獎(文學(xué)創(chuàng)作獎)。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第五、第六批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