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比演員長得還要好看的俏俏，二十五歲時丈夫因車禍去世了，留下她和一對四歲的雙胞胎女兒。

她覺得生命是一條河，它的主旋律應該是涌動奔流的；如果停滯，就意味著死亡。

不知天亮與天黑，俏俏成天圍著孩子們，圍著自留田、自留土、自留山打轉。俏俏的傷痛結痂未愈，又一個致命的打擊使她再一次跌進了人世間的精神樊籠。

1994年夏天的一個中午，雞都懶得到外面覓食，狗只顧著伸長舌頭喘粗氣。

俏俏拖著疲憊的身子，背著感冒發(fā)燒的二女兒，腋下夾著鋤頭，下田看水，大女兒搖搖晃晃地跟在她的后面。

俏俏走過一條直路，拐過一道彎，再拐過一道彎，繼而走斜線，來到山塘邊。一抬頭，俏俏看見田壟，金浪翻滾，醉人的稻香撲鼻而來。來到自家的責任田，只見稗草當?shù)?，螟蟲橫行。

眼下正是落水曬田時節(jié)。可這田里的水，足可以放魚！

俏俏彎腰蹲下，細心地撥開稻稈看，稻稈已斑斑點點，稻腳被水泡軟了，只要一場風雨下來，準會倒成一片。

她用手捏著稻穗，寡癟的多！俏俏好一陣難受，正在她愁云密布的時候，忽然意識到大女兒毛毛好像沒跟上來。俏俏失魂落魄地沖刺般猛跑，來到剛才經(jīng)過的水塘。

俏俏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喊道：“毛毛呀，你在哪兒啊？”她看到前面的水在動，她竟忘了背上的小女兒，一頭扎向了水里。

一個高大漢子正在山塘上面的責任田看水，剛見到的那個背著孩子的女人，怎么跳向了塘里，這一幕牽動著男人的心。他發(fā)瘋似的跑了下去，一個猛子扎進水里。那個男人便是我。

大人得救了，可雙胞胎女兒的眼睛啊，再也沒有睜開……

二

一場暴雨持續(xù)了半個月。舞水河畔，遭遇了千年不遇的洪澇災害。政府派部隊和村民一起抗洪搶險，農民的責任田顆粒無收，沿河兩岸的人民損失慘重。政府的救濟糧和救濟款正在調配之中。

俏俏家里斷了炊。一覺醒來，俏俏聽到欄里的豬在怒吼。才意識到早已斷潲了。畜生可不像人那樣有克制。只知道嗷嗷叫，叫得人肝腸寸斷！俏俏出門去豬欄看個究竟時，只見一個用紅綢子布條扎了口的編織袋，像一個虔誠的崗哨，佇立在門外！

俏俏解開來看，竟是一袋白花花的大米！俏俏頓生疑竇，也許是豬嗅到了人的氣味，叫得更來勁了。

她不忍走了過去。突兀，她看見一堆被裹著的黑物，蜷縮著蹲在豬圈的入口處，她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她壯著膽子用顫抖的手從柴火堆里抽出一根竹竿，戳向那堆黑物。那黑物竟然動了一下！

俏俏嚇得魂飛魄散，哇哇地直往屋里鉆。

俏俏不敢聲張，她認定那是去世的三仔。從此，有相當長的一段日子，她一直在煎熬中度過。

俏俏小時候聽大人們說，一天等于二十年，她怎么也弄不明白，怎么會一天等于二十年呢？如今，她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人類的精神樊籠，才是凝固時間隧道的凝固劑。

三

俏俏在縣城找到了一份廚師的工作，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本來，店老板讓她坐吧臺，免得她在廚房被油煙熏。可她執(zhí)意不肯。她咬定廚師的工資高。她對老板說，她十三歲就跟著省城的遠房親戚開飯店；她還說，她炒的菜可好吃了，如果不信，她馬上露一手。

老板見她那樣自信，中午就讓她炒幾個菜試試。果然，那架勢很大氣，手腳也麻利。她炒出來的菜，色香味俱佳，尤其是她端菜走路的姿勢，真是秀色可餐。

一頓飯下來，老板當即拍板說：“好，月薪八百元，包吃包住，明天就來上班。”俏俏紅著臉笑笑說：“包住就免了，行嗎？”

“好吧！”老板讓步了，“隨你便，想干，就別耽誤我的事?！?/p>

俏俏每天來回走兩個小時的路。她成了這家飯店最受歡迎的廚師，很多食客慕名而來。自此之后，她的姿色竟然成了這家飯店的一大招牌。

四

飯店生意火爆得令同行眼紅。老板費了好大的口舌，才說服了俏俏到前廳服務，并給她加了工資。俏俏以壓倒全縣城吧臺小姐的優(yōu)勢，每天以靚麗、清新的面孔，歡迎、恭送著如云的顧客。

一段時間下來，俏俏見途經(jīng)自家吊腳樓后面的羊腸小道的人多了起來。經(jīng)打聽了解到，人們原本是要從河東去趕集的，現(xiàn)在都去河西了。河東的那條路已被征為城建開發(fā)規(guī)劃用地。新縣城遷徙到河西，比老縣城的規(guī)模大四倍，將成為縣級市。俏俏甚是興奮，卻也陷入了迷茫—她失業(yè)了。

前一陣子，我瞞著俏俏，讓琳妹給她送些湘繡、窗花、剪紙之類的活兒。這些活兒是我在城里新開拓出來的業(yè)務。

俏俏放下手里的湘繡，張羅一些茶水供過往人平平心火，擱置了一些小竹涼凳，供人們歇歇小憩一下。

不時有人問：“有煙賣嗎？”“沒有呢。”俏俏搖頭笑笑說。

“媽媽，我要吃冰棍兒！”一個小男孩嚷嚷著。“俏俏阿姨這兒哪來的冰棍兒呀？”年輕的媽媽吼道。小孩兒不依不饒，胡攪蠻纏著。任媽媽怎么哄都哄不好，哭鬧聲越來越大。“小乖乖，聽話，趕明兒阿姨給你冰棍兒吃！”俏俏趕忙哄著說。

奇跡出現(xiàn)了，這時真的有人背著泡沫箱子悠悠地走來。俏俏揉了揉眼睛，感覺好面熟，太像了！正當俏俏疑惑時，忽聽一聲喊：“俏俏妹子，我是冬仔?。　薄笆悄惆?，冬仔哥，快坐！”俏俏驚喜地招呼道。冬仔忙不迭放下冰棍兒箱子，看了小孩兒一眼，彎腰揭開箱子蓋，一只手向里掏冰棍兒遞給小孩，又連連向圍攏來的一堆人微笑點頭，向人們遞著冰棍兒。俏俏幫著收錢。

一會兒工夫，滿滿的一箱冰棍兒就賣完了。

“好多年都沒聽到你的音訊了！”待人們退去的時候，俏俏紅著臉輕輕地說?！拔胰チ嗽颇希谀銈兘Y婚的前一天夜里?！倍朽??！斑^得還好嗎？在那兒安家了嗎？”“我沒有成家，一人信天游?！鼻吻尾蛔髀暳?，她知道這是因為她的緣故。

“你應該成家的?！鼻吻嗡嶂亲诱f。

“你別為我擔心?！倍姓f，“我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俏俏知道他要說什么，輕輕抽泣著把臉扭向了一邊。“謝謝你，冬仔哥！”俏俏趕快換了一個話題，說，“你還記恨之前那次咱倆對歌我罵你的事嗎？”“那都是從前的事了?！薄安孪肽悴粫浐尬野?！”“記恨？記恨我還會來找你嗎？”俏俏聽著，肩膀抖動得更厲害了。她趕緊用手捂住嘴巴。冬仔安慰說：“不要這樣，俏俏！”

俏俏也覺出自己有些失禮、失態(tài)。這么多年未見面，連茶也沒倒一杯。她滿噙淚花略帶歉意地苦笑說：“你看光顧著說話，我去給你倒茶！”

冬仔的手不停地抖動，他接過茶杯，俏俏感受到了他的激動。便把注意力轉移了，說：“最近，我遇上了幾樁事，怪怪的。”

“說來聽聽。”冬仔沒喝茶，杯子在胸前的雙手中搓著，目不轉睛地盯著俏俏秀氣的臉龐?！耙挥X醒來，我聽見狗叫……”俏俏抖出了擱置在心里的事?！巴炅?？”冬仔咧開嘴笑。

“沒呢?！鼻吻斡钟浧鹆艘恍?，驚愕地說，“好多個晚上，那輕輕的腳步聲、干咳聲和那狗叫的聲音，使我聽起來起雞皮疙瘩。”

“你害怕嗎？”冬仔問?！翱梢幌氲侥谴?，又不怕了?！鼻吻稳粲兴嫉卣f，“我問身邊的熟人，誰都不肯承認，好像是干了見不得人的事一樣。有時，特別是晚上，我就想呀想，但總也想不出做好事的人是誰?！倍邪参苛怂环?，叫她不要想多了，還說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而且還是好事，就更應該讓它過去。俏俏似乎還置身在混沌里出不來。

冬仔看見一撥兒又一撥兒的人從俏俏門前走過，心里像吃了蜜一樣。他看看她，說：“你屋后的這條旁山小道要修高速公路了。你可以開個店，多好的事呀！”

俏俏眼睛亮起來了，說：“好是好，可我沒有本錢呀?！?/p>

“我借你錢吧，你當老板，我替你打工?！薄安恍?，不行的。要不咱倆分成怎么樣？你八，我二?！鼻吻握\懇地說?！皠e別，我先幫你做做看；再說，我也做不得好多事?！倍须U些把自己心里的那檔子事說漏了嘴。俏俏沒聽出什么道道來，又興奮地說：“要不就五五分成吧！”“不成的，過段日子，也許我還要出遠門，錢就算借你吧，還是這樣比較好。”冬仔不動聲色地說。

“你又要走？還去云南嗎？”俏俏問?！疤煜轮螅倳形胰サ牡胤?。”“你莫嚇我，那以后我還你錢怎么找到你呀？”“找得到，找得到的，就這么定吧！”“好啊，謝謝你，冬仔哥！”

俏俏揚起頭，久久凝望著窗外晴朗的天空。

五

俏俏家吊腳樓后面的羊腸小道，如今可算是派上了大用場！只要公路一貫通，天塹將會變通途。這條路能促進湖南省懷化市新晃侗族自治縣與貴州省玉屏市兩地的經(jīng)貿往來。

經(jīng)俏俏和冬仔一個月的企劃、籌建，一個具有湘西吊腳樓特色的茶酒館出現(xiàn)在過往人們的面前。

冬仔手腳勤，他背負著心中的陰影，卻像無事人兒似的。他每天夙興夜寐，劈柴、提水、挑煤、進貨，難事、重活，一應包攬。俏俏有時見冬仔累得直不起腰，心疼地說：“今晚就別回去了，在南面正房開個臨時屋子將就一宿吧！”冬仔搖頭說：“不了，還是回去的好?！薄皼]人偷偷去你屋里?！鼻吻握f，“看你忙得打轉，趕明兒早起還要進城采貨呢！”冬仔執(zhí)意不肯，說：“別為我擔心，你也早些歇了吧！”

俏俏堅持送冬仔一程，冬仔又把她送回來；說什么都要同她一起收拾，打掃衛(wèi)生。待一切打理妥帖，冬仔等俏俏拖著疲憊的身子閂好門，才搖搖晃晃地往舞水河畔回家的路上走……

高速公路從新晃侗族自治縣的那端朝貴州省玉屏市的方向不斷延伸。

俏俏看見男子們，白天打著赤膊，脖子上掛著羅帕。他們鑿山、放炮、手推、肩挑；夜里，俏俏看見一堆堆松明子火焰，把山民漢子憨厚黧黑的臉龐照亮。山風撕扯搖曳著火光，把一個個水靈靈的閨秀窈窕的倩影縮短了又拉長……

后來，就有了亮堂堂的一片—俏俏家里有電了。

那段日子，俏俏每天泡上一大缸茉莉花茶，備上瓜子、花生、苕片、玉米棒之類的小吃，圍裙一抖，笑盈盈地走上前來，說：“大爺、伯叔、兄弟、姐妹，該歇歇了吧，進屋喝口茶?！?/p>

漢子們見女老板如此熱情大方，豪氣一上來。說：“老板，來壺苞谷燒，麻辣子雞一個，涼拌大蒜桿一盤！”俏俏開懷朗朗地笑，說：“看你們啊，發(fā)財了不是，歡迎，歡迎啊……”

俏俏店里的生意越來越紅火。

山民們趕集或進城，從舞水河下游南面的去北面上游的玉屏市，或從上游北面的來下游湖南的新晃侗族自治縣，都要經(jīng)由俏俏的吊腳樓。人們餓了、渴了，硬撐著要來俏俏茶酒館吃喝。究其原因，大多數(shù)是沖著俏俏手巧、嘴甜、友善和她待人的真情，也有的是沖著她那兩汪蕩人心旌蘊含著美感的溫泉一樣的眼睛。

縣城里單位的食客也紛紛慕名而來。理由有三：一是看美女，二是觀風景，三是沒污染。當縣城的高速公路瀟灑地跑過俏俏的家門口后，這使得吊腳樓的生意更是紅火。

六

如今，農村的山寨與從前似乎有很大的不同。人們辦紅、白事，也都學著城里的派頭，動輒擺上幾十桌。一圖個省心，二講個排場。

俏俏的十間正房，已用上八間，夠擺個三十桌；堂屋寬綽得能跑馬，像單位的大禮堂。單單這一進，足可容納二十桌。不過，這堂屋是從前三仔為憧憬生兒子擺大酒，玩電動火車、碰碰車的場所，俏俏雖然有所顧忌，但在需要的時候使用它，她相信三仔一定會原諒的。

俏俏門前的高速公路帶來了“公路市場”的繁榮。很快，俏俏吊腳樓的兩端，一棟棟新吊腳樓像雨后春筍般冒了出來，各類鋪面也相繼而生，各酒家的招牌似乎也一個比一個醒目，而“俏俏茶酒館”的招牌要遜色許多。不過，俏俏店里的生意依然持高不下。

一日，辦完喜酒收好場。俏俏突然亮牌—本店暫停營業(yè)。人們?yōu)榇硕@呼搖頭。

突然來了滿屋的工匠。人們敲敲打打，弄得噼里啪啦的山響。兩個月下來，房子變得寬敞、亮堂了許多，布局也更合理了。除了左邊兩進拆了隔墻成了一個大通間，并添置了滿屋的課桌板凳外，其他幾間房搖身一變，成了“涂胭閣”“逸情齋”“閑暇亭”之類的雅座，還置辦了燈光音響設備。

店里人手嚴重不足。俏俏為提升酒家檔次，剛改造完成，接下來便是瞄準人才市場。

俏俏穿了紅底藍圓點花衣和純白西褲，去貴州省玉屏市做了頭。青絲在頭頂上盤繞，用一蝴蝶夾鎖緊。往日里鬢角耷拉的頭發(fā)全反著向上豎起，露出白白的皮肉和靈氣勃勃的神韻。典雅高貴的俏俏像走馬燈似的，出現(xiàn)在人頭攢動的勞務市場。有十位人選，而其中叫黎妹和雪妹的兩位，俏俏特別喜歡。

一切打理就緒。俏俏擇良辰吉日，音響一鬧，鞭炮一響，開張大吉。預定的五十桌腳魚席，操作如行云流水，賓客似笑口蓮花。

新開張的酒席打八折。這酒席是寨子里的一個老單身做結婚酒。此人姓侯，名體生，只身外出打工，錢花異鄉(xiāng)如流水。正準備打道回府時，見有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在路邊理發(fā)。他去幫忙，說不要工錢，只供他吃住就行。半年后，老者疾患，攤子給了他。生意越做越火，越做越大。兩年后，他辦起了發(fā)廊，自己做老板。又在深圳、珠海辦起了連鎖店，招兵買馬，好不風光！發(fā)廊里有一水靈靈的姑娘跟了他。這回，他帶姑娘回歸故里，喜結良緣。

俏俏的吊腳樓茶酒館上了一個新臺階。雪妹坐吧臺，黎妹做大堂領班。俏俏的生意可謂如日中天。這里離鄉(xiāng)鎮(zhèn)近，她又開發(fā)了一些新項目：在吊腳樓的左翼辦起了幼兒園，并在右翼新建了一棟比大堂還寬敞的三層吊腳樓，一樓做舞廳，二樓做辦公室和接待室，頂樓做美容、按摩、員工宿舍，門前大坪養(yǎng)花卉。

新開發(fā)出來的項目，給山民帶來了新潮的生活方式。俏俏發(fā)覺黎妹和雪妹更適合做娛樂活兒。于是，她對先前的人事安排又重新做了調整。

舞會和培訓班辦得如火如荼。俏俏學會了跳舞，快三、慢四、探戈、倫巴、迪斯科、吉巴特、恰恰恰、華爾茲，她全會！她那優(yōu)美的舞姿和特有的氣質使人賞心悅目，尤其是一展歌喉，會使人忘掉人世間所有的怨恨和憂愁。

俏俏聰穎過人。她從小學至初二，文藝演出，年年獲獎。初一那年，她參加省少年組演唱大賽榮獲亞軍。她唱歌音域寬廣，音質甜美，音色清亮，尤其是山歌唱得更有特色，曾博得行家及專家們的交口稱贊。

那時候，改革開放，南方窗口已熱浪撲面；而湘西一帶仍死水一潭。那時候的舞水河畔，還是清一色的貧窮。

如今可就不同了！年輕的俏俏成了舞水河畔方圓數(shù)十里響當當?shù)呐习?！她現(xiàn)在所過的日子呀，是她從前在夢里也不曾見過的！

七

轉眼間，冬仔三天沒來店里了。

俏俏心里打著鼓：是病了嗎？得去瞧瞧呢。

俏俏出來，迎面碰上一個扎辮子的小女孩。這個丫頭片子有些面熟。前段時間，她與那邊寨子的一些小朋友，常來河邊的小碼頭玩兒，她見過的。

俏俏見小女孩行色匆匆的樣子，問道：“小朋友，你找誰呀？”“阿姨，你這里是俏俏茶酒館嗎？”“是啊，你是哪個屋里的小孩兒？”“我爸叫冬仔，是他叫我來的?！薄八约翰豢梢詠韱?？”“他叫你去一趟！嗚嗚嗚……”俏俏后悔自己把小孩兒嚇哭了。趕快蹲下去用手撫摸著她的小臉蛋兒，親昵地哄著說：“別哭，是阿姨不好，阿姨這就跟你去?！?/p>

俏俏更是云里霧里了。冬仔不是說沒有成家嗎？怎么又有了小孩兒？這些年，他只身在外，成家有什么不好？我該為他祝福呢！

一路上，俏俏想著，牽著小姑娘的手急疾地走。小孩子步短，俏俏連拖帶拽，約二十分鐘，就到了冬仔的家門口。

堂屋里擠滿了人。大家見俏俏來了，讓出一條路來。

俏俏徑直來到床邊，輕輕喊道：“冬仔哥，你這是怎么了？”冬仔掙扎著要起來，說：“俏俏妹子，你來了，快坐呀。”

俏俏見冬仔說話有氣無力，發(fā)音困難，趕忙扶他躺下。俏俏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對于她的身世，多數(shù)人知其一二。先前，人們經(jīng)?？吹剿c冬仔對歌，印象極深。在這種時刻，大家都知趣地走開了。

冬仔喑啞地說：“伶子，你還有作業(yè)沒做呢？”伶子很懂事，看了阿姨一眼，進側屋去了。

“她上學了嗎？這么小?！鼻吻卧囍鴨柕馈?/p>

“她上對河幼兒園，每天有車子接送?！薄芭叮沁@樣?！?/p>

冬仔沒接著說話，屋子里靜極了。間或只聽到他無力的干咳聲。這咳聲俏俏已聽熟稔了，都是在夜里，伴著輕輕的腳步聲。

俏俏知道情況不妙，說：“冬仔哥，你可病得不輕?。　?/p>

“俏俏，別怕，人終有一別，我的日子不多了，只是伶子她……”“伶子怎么啦？”俏俏問道?！傲孀觾蓺q的時候，是我在云南紅河州打工時……”冬仔欲言又止。俏俏全明白了，淚珠在眼眶里滾動。說：“你就放一萬個心吧，我一定要送她上最好的大學，送她去國外留學?！?/p>

冬仔臉上蕩開了悲戚的笑容。俏俏見冬仔聲氣微弱，元氣殆盡的樣子，她把頭扭向了一邊，強忍著淚水流出來。

“冬仔哥，你哪里不好，快告訴我呀！”俏俏有些耐不住了。冬仔沒回答，只從床沿被單下哆哆嗦嗦地摸出病歷本。手舉不起來，俏俏伸過手去接，病歷本掉地上了。

“冬仔哥，一定是醫(yī)生弄錯了，你前段時間不還是好好的嗎？”俏俏看過病歷本愁苦地說，“怎么會是胃癌？”冬仔氣喘吁吁喑啞地說：“這種病……說倒就倒……我不想死在云南，更想見你……一面……”冬仔說完話，帶著微笑，沉沉睡去。

俏俏見勢不妙，幾個箭步跨出門，從包里取出一沓鈔票遞給一個叫馬叔的中年漢子吩咐他租車去縣人民醫(yī)院一趟，她說：“要多請幾個醫(yī)生來會診，要快！”

俏俏返回屋里，靜靜地坐在床沿。她下意識地幫冬仔把被子拉扯整齊，用手撫摸著他滾燙的額頭，用手拭去他的淚水，把他安詳?shù)哪橗嬢p輕地移向自己，然后默默地看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流淌。

冬仔在迷糊中感覺到有細滑的東西在自己的額頭上、臉上輕輕地來回劃過。他徐徐睜開雙眼，見抽泣著的俏俏在撫摸著自己。他被感動得淚水漣漣。俏俏輕輕地托起他的雙手，貼向自己的胸口……

冬仔是俏俏小學五年級的同桌。冬仔生性文靜，俏俏總弄得他哭鼻子。漸漸大些了，冬仔幫俏俏值日掃地、擦窗戶；遇上俏俏遭人欺侮，冬仔必然圓眼怒睜，轉靜為唳：“你們再敢欺負她試試！”

好多年過去了，從前的記憶，還牢牢地印記在她大腦里。直至后來的某一天，冬仔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俏俏再也沒見過他。

俏俏把悲戚的目光，從冬仔蠟黃的臉上移開，下意識地環(huán)顧著他的居室。俏俏驚呆了，屋里靠墻的書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

俏俏為尋找冬仔的心靈軌跡，禁不住走近書架，翻看起來。除了有少量的天文、地理、邏輯心理學外，大多數(shù)是文學作品。從古代到現(xiàn)代，從國內到國外，應有盡有。

俏俏激動不已，視線倏忽落在一個半拉開的抽屜上。她把它拉開些，看見里面有一疊厚厚的書稿，再細看，竟是一本《舞水河畔吊腳樓》的劇本。俏俏看了一小段，心止不住地跳。她不敢繼續(xù)往下看！合攏劇本，把它緊緊地捂在懷里。她來到床前，用深情的目光注視著靜靜的冬仔。

冬仔再度醒過來。

“我又夢見……”冬仔羞于啟齒。

“夢見誰了？”“夢見你了?！?/p>

“夢見我？”俏俏捏著他冰涼的手，說，“我在你身邊呢！”

“俏俏妹子……”冬仔看著她緊貼在胸前的稿子，艱難地說，“我雖然……書……讀得不多，但因……太癡迷……文學，除了……工作，我所有的……時間，都在與它……為伴，我花了……一年的……業(yè)余時間，還得到過……瑞麗市……作協(xié)劇作家的……指導，才把……劇本寫好……修改好。我現(xiàn)在……不行了，請你幫忙……寄出去，好嗎？”

“好，我答應你?！?/p>

“劇里有……美麗動人的……故事。一個漂亮……氣質高雅……極具演唱……表演天賦的……學生……本可以上……藝術學院……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的……藝術之星……卻無情地……遭受……貧窮的……摧殘……”

俏俏淚流滿面。冬仔說不下去了，聲氣斷斷續(xù)續(xù)的。冬仔的抽泣聲與俏俏的哭泣聲匯成了一曲人間的詠嘆調。

俏俏撫摸著冬仔的臉頰，擦干他眼瞼耳窩的淚漬，說：“冬仔哥，你不要說話了，要注意休息呢?！薄按饝摇瓓A在……劇本里的……那封信，等我……死后……你再看。行嗎？”

俏俏點點頭。冬仔已睜不開眼睛了，他沒聽見俏俏的回話，又喑啞地說：“你要……答應！”“我答應你，冬仔哥！”俏俏側臉哽咽著說。這回，冬仔沒了聲音。俏俏不敢看，只顧傷心落淚。

俏俏像是想到什么，兀地扭過頭來，看見冬仔的頭歪向了一邊。

醫(yī)生還沒有來，冬仔就匆匆地走了，悄無聲息地走了，走向了那個他替他自己早已安排好了的世界。

俏俏踉踉蹌蹌從屋里出來，人們急急地朝屋里走，出來一撥兒人，又進去一撥兒人……

入夜，俏俏來到兒時與冬仔常捉迷藏的河邊草垛里，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迚蛄耍蘩哿?，就昏沉沉地睡去了。醒來后，她履行著自己的諾言，才借著手電光，展開了冬仔的信：

俏俏妹子：

你千萬別為我難過！人類的悲歡離合是永恒的主題。在我生命之泉快要枯竭的時候，我想把憋在心里已久的話和曾經(jīng)發(fā)生在你家里的怪事說出來。不然，我會死不瞑目。

那年，當我得到三仔哥要與你成親的確切消息后，我急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想想，我暗戀了你這么多年，你明天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我就浮躁難耐。就在你們成親的前一天夜里，我趴在你家吊腳樓偏房的后窗，偷看了你。

當時我想來見你，是想阻止你把報恩當愛情的荒唐行為。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屋里，就聽到有倒水的嘩嘩聲。詫異之余，定眼一瞧，竟是你在倒水洗澡。

是看呢？還是不看？這種矛盾的心理，像鋸片似的被拉來拉去。最終還是被癡戀沖暈了頭腦。

那時，我看見你將衣褲徐徐剝落，氤氳的霧氣籠罩了你的身子。霧氣散盡后，你那奶油般的胴體在盆中亭亭玉立。那時，我仿佛有一種飄飄欲仙的空靈感……

事后，我覺得自己是那樣下流無恥，簡直是對你的玷污。我突然有一種怕見到你的恐懼感。于是，我未考慮初中畢業(yè)在即的現(xiàn)實，當天夜里，就乘上了去云南的列車……

俏俏妹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那夜里咳嗽的人，那次持木棒出現(xiàn)在你家里的黑影人，就是我。三仔哥出事后，我堂兄猛崽打電話告訴了我，加之我身患絕癥，我決定回歸故里。白天，安排伶子上幼兒園；夜里，讓陳家阿姨陪她。我就悄悄地躲在你家豬圈上面的樓門口，做你的守護神。

俏俏妹子，我的日子不多了，來世再會！

冬仔上

俏俏讀完這封沒有封口的信，久久地朝前望著。舞水河面，銀光閃爍；滔滔白練，伸向遠方……那是下界的繁星在嬉戲，還是冬仔的靈光？

八

人怕出名豬怕壯，俏俏聲名大噪。吊腳樓每月的生意，純收入不少于五萬元。人富了，心里就格外亮堂。

我開著嶄新的奧迪，替俏俏為邊遠貧困鄉(xiāng)大馬聯(lián)校，送去多媒體教學設施，并請鄉(xiāng)政府的網(wǎng)絡技術員安裝好寬帶回來，她又遞給我一張紙，上面有十五個失學兒童的姓名、地址和家庭的基本情況。她讓我將一萬五千塊分包成十五個紅包，分別送到失學孩子家長的手中，還要我告訴他們，從下學期起，她會把學費提前送到他們家里。

兩個禮拜后，縣扶貧辦公室周主任聞言，帶了電視攝影組，還領來了被資助的孩子們，拍了俏俏的宣傳片。

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俏俏從縣城回來。

遠處，她看見自家門前聚集著一大堆人，知道生意又來了。臨近門口，聽到有人說：“是她?？隙ㄊ橇耍聿囊涣?，棒極了！”

對于這種熱鬧的場面，俏俏不再好奇，便自顧自地往里走。

俏俏忙里偷閑，悉心觀察著這群來客，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少了以往那些人的粗野和浪蕩，多了一些文雅和正派。男男女女一個個像電影演員似的，這讓他們在俏俏的第一印象中未打折扣。不過，里面有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家伙，說話指手畫腳，讓她感到惡心。還有一個奶油書生，五官端端正正，頭發(fā)一片金黃，目光老盯著她。須臾，這群食客一個個落座了，全蹺起二郎腿，出乎意料的是，那兩個討厭的家伙卻老站著不坐下。突兀，一個秀里秀氣的胡子刮得像豬板油一樣光亮的年輕小伙兒蹺起二郎腿往桌上一放，嘴里噴霧，用含混的聲氣叫道：“給大爺上菜、拿酒！”

俏俏迎上前來，說：“兄弟，先歇歇吧，菜馬上就好！”邊搭著腔邊探頭往里喊，“坤妹，把液化氣打大點兒，把麻辣雞改改刀?！庇中χ蛏磉叺囊晃徽f：“你們城里人可能吃辣？”那人搖搖頭，梗脖看著俏俏。

“不要放得太辣?！鼻吻未嗦暫暗??！皶缘昧?！”廚房里飄出來一個尖細的聲音。

廚房的節(jié)奏慢了些，俏俏知道煤氣灶出問題了。本來計劃今天要買回來的，可東轉西轉，竟把這事給忘了。她只好用嫻熟的一招來彌補：微笑斟茶，安撫顧客。

俏俏斟茶的姿勢太優(yōu)美。在一聲問候中，壺口已挨近杯子，眼睛一眨不眨，壺隨手徐徐上提，黃橙色的茶水牽著線，待呈弧形時，茶水斟至八成滿，戛然而止。俏俏斟茶獻藝正酣，提壺的手剛一落下，就被那個秀里秀氣的后生捏上了。俏俏慌亂地把茶斟出了杯。水從桌椅上漫過，那小子吼道：“你得陪我去醫(yī)院?！?/p>

俏俏很冷靜，笑笑說：“對不起喲，兄弟！”

幾個幫兇圍上來。

“沒長眼睛呀！”

“仙女模樣妖怪心，燙傷了人還賣乖?！?/p>

……

人們七嘴八舌，揶揄挖苦的聲浪彼此起伏。

俏俏收斂了笑容，反唇相譏：“你們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反倒是姑奶奶我的不是了？”“冤枉啊，疼死姑奶奶還來不及！”冷不防，俏俏被一個小生摟緊了。俏俏拼命掙扎，頭仰腳踢，那家伙哎喲哎喲地蹲在地上。

俏俏見傷了人，心軟下來，向眾人頻頻點頭賠笑說：“一時心急，失禮了，小女子向各位賠罪。這一頓飯，算是孝敬各位?！薄芭獋巳耍活D飯就把嘴給堵住了？”有人陰陽怪氣地說?！安豢鲜前?？”俏俏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說道，“明明是你們的人在欺侮人！我沒報警，算是便宜你們了，對不對呀？”“上菜上菜，吵什么吵呀？”那個絡腮胡子雙臂交叉，瞪眼罵道，“你們幾個無賴，蠻纏人家老板，倒來勁了！”

屋里頓時靜下來。

俏俏探頭朝里喊：“上菜，坤妹、春姐—”吩咐過后，她微笑著來到絡腮胡子跟前，抓過酒杯斟滿酒，打趣著說，“大哥，來，我敬大哥一杯！”絡腮胡子高興了，脖子一仰，酒杯倒掛。

俏俏又斟滿一杯，舉著環(huán)顧一圈，說：“這一杯，算是敬大家。”話音剛落，仰脖干盡，又招呼說，“各位慢用！”轉身欲走。

“老板，別走呀，每人陪一杯??！”黃頭發(fā)青年攔截道。

其他人把酒看俏俏。

絡腮胡子咚的一拳砸在桌上，厲聲喝道：“誰還想要老板陪酒？”看看大家，又說，“老板敬酒，至此收場。下面，我出個節(jié)目，誰敢與老板對歌？誰敢？嗯？”俏俏奇怪了，陌生人像是熟路貨？心里顫了一下，撲閃著迷人的大眼睛，不明就里驚訝道：“你們這是怎么了？我搞不懂?！薄奥犝f你對歌特棒，大名都傳到省里啦！”絡腮胡子堆笑道：“今天就讓各位見識見識，好嗎？”

對歌是她的最愛，看絡腮胡子人還不錯，唱唱也沒有什么。說來也巧，這時候她的喉嚨似乎有些癢癢的了。俏俏情緒放開來，看看絡腮胡子笑道：“大哥這么看得起我，唱就唱吧，誰先來呀？”“我來?！蹦莻€秀里秀氣的小伙子蹦跳起來，手一揚，轉身直奔后山。

大伙潮涌似的出了門，橫過高速公路，來到兩小山之間的開闊地。人們環(huán)顧四周，舉目青翠，層林盡綠；鳥兒啁啾，斜陽宜人；山風習習，涼爽愜意。大家像是在等待著一場精彩的文藝節(jié)目。

“你起頭?！鼻吻嗡又惆l(fā)對小伙子禮讓道。

小伙子好出眾，一點兒也不客氣，他凝眸盯著俏俏唱道：“哥哥打蛇我心不驚哎，要為妹妹飽一頓哎……”俏俏接唱道：“妹妹我牽哥黑回家哎，免得哥哥你崴了腳嘍……”小伙子瞇細了眼，濃情又風趣，聲音悠揚遠：“你是山上的枇杷樹，我去坡邊挖了來；將你做成土琵琶，一天到晚抱在懷……”俏俏矜持有余，并不看小伙子。她大步流星地躍上了另一個制高點，聲情并茂唱起來：“我是山上的枇杷樹，根根須須石首埋；你做的哪樣琵琶夢，挖個石卵肩膀抬……”

大家都驚呆了，想不到這女子情調濃烈，風韻可餐，唱腔獨特，回味無窮。小伙子聽出了個中野趣，不好意思起來，欲想再起，卻沒了詞兒。

“節(jié)目到此為止，大家回去吧！”絡腮胡子喊道。

大家見絡腮胡子揚手，有人帶頭朝前走，一路打鬧，笑聲迭起。

與俏俏走在一起的那幾位窈窕女郎，好看的秀發(fā)甩來甩去，媚眼老沖著絡腮胡子笑。直把俏俏弄得羞答答的，也跟著她們笑。

大家回歸原座，酒席上俏俏借著幾分熟悉，幾分自信，快活兒得像林中小鳥：她時而斟酒，時而對這個點頭，時而對那位微笑，時而進伙房，時而旋出來，忙得不亦樂乎。她那搶人眼球的倩影，一直在流動中閃爍！

酒席在一陣杯觥交錯的咣當聲中結束了。

俏俏被黎妹叫走了一陣。她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個個食客心滿意足地朝門外涌；連那個絡腮胡子的頭也不曾點一下，抬腿就出了門。

俏俏快步走上前，截住去路，柔聲甜嘴道：“大哥，前頭是開玩笑的，吃飽喝足了，真就拍屁股走了？”“欠著吧，咱們還要來呢。”他把兩手一攤，肩膀一聳，滑稽地說，“這次啊，兄弟們的錢袋全被狼叼走啦！”“不行啊，你得付錢?！鼻吻瓮酥?，目光盯著絡腮胡子，一偏頭對著琳妹耳語數(shù)語，又即刻來到絡腮胡子的前面。

突然，人們看見三個警察坐著三輪摩托疾馳而來。人們面面相覷。食客們絕不會想到三個警察是俏俏吊腳樓茶酒館的護航使者。

俏俏看見絡腮胡子從口袋里掏著什么給警察看，又嘰里呱啦地說著什么，還引起他們一陣陣發(fā)笑。警察打過一通電話，俏俏心里有些弄不明白：今兒個是怎么啦？

警察們笑著走過來，說：“這酒呢，算是鄉(xiāng)政府請客?！庇窒蚍諉T喊道：“小姐，拿掛鞭炮來，要長的！”

服務員莫名其妙拿來了鞭炮，遞給警察。一掛瀏陽鞭炮響過之后，硝煙散盡了，俏俏還陰沉著臉，悻悻地看著那幫食客瀟灑地走了。

三個警察齊刷刷地走過來，那個高個子還說著半截子話：“俏俏妹子，你要走紅運了，祝賀你！”說罷，與俏俏握手，之后坐上三輪摩托車消失在高速公路上。俏俏心里煩，這樣的事雖然未曾碰到過……不禁感嘆這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九

春節(jié)過后，俏俏看見吊腳樓兩邊的桃花開了，便想起了前坪的那些寶貝來。她來到花園，滿目生機盎然：茶花開了，杜鵑開了，玫瑰開了，菊花、天葵、海棠也開了。開得非常燦爛。

她情不自禁地走進花池，蹲下身來，左瞧瞧，右看看，她那燦爛的花一樣的笑容，點綴其間，給花園平添了幾分新的景觀。所有的項目重新啟動，店里的生意又好了起來。

一天傍晚，俏俏獨自來到那天與絡腮胡子一行對歌的地方休閑。也許是觸景生情，那對歌的感覺又美滋滋地爬上了她的心窩。她忍不住打開歌喉，把從前熟稔的歌，飽含激情地唱了一遍，唱夠了，唱累了，就席地而坐，仰面朝天，望著天空飄動的白云。

遠處，她看見一輛黑色的轎車駛向自家吊腳樓門前。來人西裝革履，看模樣像干部。俏俏以為是食客，滿面笑容迎上去，說：“歡迎光臨！”

“好啊，好啊，我是來給你報喜訊的！”那人邊說邊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信封遞給俏俏。

信封下方印著“瀟灑電影制片廠”的落款。俏俏似乎意識到又有冒失鬼纏身了，感到好好笑；想看，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住了。

“組織上已經(jīng)看過了。”縣委宣傳部孫部長說，“電影制片廠還給縣里宣傳部和文化館來了信。你被瀟灑電影制片廠的姜導看中了，還有聘書呢。”

孫部長轉身大步流星地跨過去拉著姜導的手，連連賠不是，說：“你看，我一急，竟忘了喊醒你。”走了幾步，又說，“姜導呀，俏俏全靠你培養(yǎng)了，我代表全縣人民感謝你！”

俏俏尷尬極了。姜導竟是那回被她數(shù)落得很難堪的絡腮胡子！

“大哥……那回……對不起了。”“不，不，那是我們特意設計的鬧劇，就是為了拍你生活的原型資料……”

“拍原型資料？”“我們在電視上看到過你。你的事跡影響很大，也很有價值?！薄澳怯惺裁矗也辉概?，是他們……”“是他們強行拍的，是吧？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舞水河畔吊腳樓》劇本是你寄給瀟灑電影制片廠的。劇里面歌頌改革開放天變地變人變的故事很感人，而你就是現(xiàn)成的對歌演員。”“可我并不是演員呀！”

“演員是靠發(fā)掘出來的。當年演《紅樓夢》，也是在全國一次性物色上百余人，今天我們也一樣?！薄八麄冃?，我可不行?。　?/p>

“要給自己信心，我說你一定行。你這么高挑亮麗，氣質又好，我不會看錯人的?！?/p>

俏俏、姜導、孫部長三人漫步走向吊腳樓，和煦的春風把俏俏靦腆的臉頰吹成了桃紅。

十

姜導給了俏俏一星期的準備時間。

俏俏不知如何是好了，她佇立在吊腳樓里，臨窗抬頭望星星。

她想到從前老師對她的期待，想到如今社會多元化的生活，她越來越自信起來，她決定去搏一搏。

謎一樣的晨光鳥撞開了謎一樣的天幕，穿山跨塹的高速公路還沉浸在溫馨的睡夢里，新建的別墅似的山村寨落已被電燈光織成了一片片輝煌。

俏俏第一次出遠門，她感到新鮮、興奮。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由鄉(xiāng)政府組織的送行隊伍，足足拖了有半里。

俏俏好像在做夢，又仿佛置身在天方夜譚的神話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