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醒龍屬龍,他是連里的保管員。他講究衛(wèi)生、秩序。倉庫里的麻袋、坎土曼、鐮刀、鐵锨……擺放有序、整齊,像隨時準備出征的戰(zhàn)士。
他有個毛病——愛打瞌睡,總是迷迷瞪瞪的,仿佛永遠沒睡夠。他有個本事——邊走邊睡,而且不偏離方向。有人叫他,他立刻醒過來,夢境里聽到現(xiàn)實的話,竟能準確地接上話茬。
當年,趙連長要帶一班人到戈壁荒漠勘測哪些地方可以開墾土地,都是有技術的人,可是連長點名他為勘測隊隊員。
連長知道他對水對食物出奇地敏感。人跡罕至的戈壁沙漠,水是生命之源。
李醒龍像一頭駱駝一樣準確地找到了水源。有了水,墾荒就有了依靠。問他怎么嗅到了水的氣息?他好像剛蘇醒一樣,搖搖頭,說:“可能是我渴了吧?!?/p>
每到一個宿營地,放下背包,別人只顧“進”,他卻忙“出”。
所謂“進”,就是進食,拾柴、架鍋、做飯。而“出”,就是拉撒,拉屎撒尿。他找個下風處,沙丘后,挖出一個蹲坑,還告知其他隊員。
戴眼鏡的文縐縐的技術員笑說:“地闊,天高,沒人,拉泡屎,連臭也聞不到?!边€有人說:“有進才有出,當務之急是進?!?/p>
李醒龍拉了一泡屎(他一直憋著)說:“你們看?!?/p>
蹲坑里飛來了十幾只蒼蠅。大家奇怪,走了一天也不見一個活物,咋冒出一群蒼蠅?證明沙漠里隱藏著生靈。
連長說:“李醒龍同志這樣做,有他的道理。就按他的要求做。”
那天露天晚餐,他捧著碗,睡著了。饑餓驅(qū)使他的手,他抓了塊鵝卵石啃,啃不動,就醒了。
第二天天一亮,李醒龍鏟沙子,填蹲坑,蒼蠅失卻了目標。沙漠恢復了寂靜。
連長說:“李醒龍同志已考慮到墾荒后的肥料了?!?/p>
李醒龍笑了一笑,說:“我們每一個行動都在改變沙漠?!?/p>
繼續(xù)前進。別人看不出他是睡是醒。他瞇著眼,仿佛身體在挪動,靈魂卻在夢中。后邊戴近視眼鏡的隊員壺中空了,說:“老李,借口水喝?!?/p>
李醒龍睜開眼,舔舔唇,好像從夢里的水中浮出來那樣,邊走邊遞水壺,還讓水壺發(fā)出水響。
那位睡眠不佳的隊員佩服他,因為剛才還聽見他的呼嚕聲呢。
待到勘測過的荒原變成了綠洲,連長已升為營長。趙營長單獨跟他談話,交給了他一個任務——攜家?guī)Э谌ド嫌嗡畮炜醋o大壩。
李醒龍的老婆,還是趙營長做媒介紹給他的。李醒龍仿佛從夢中醒來,要弄清“大壩”的模樣,他念叨:“大壩,大壩?!?/p>
趙營長看出他在猶豫,說:“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p>
李醒龍習慣性地舔舔嘴唇。其實他有點想法。他這個保管員,干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明確的任命。保管員在農(nóng)場的干部序列里,是排級干部,但要發(fā)文件來任命。
趙營長說:“你向來組織觀念很強,我知道,你舍不得相處多年的戰(zhàn)友。”
李醒龍說:“保證守好大壩。”
沒料到,他一守就守到了離休。其間,趙營長已升為副團長,還特意去看望過他,他也沒提什么要求。他離休后,回到團部,趙副團長還給他安排了住房。他終于提出了一個要求:住到當初墾荒的老連隊。
老連隊是整個團最偏遠的一個連,那里有一道防沙林,是墾荒時期最早栽植的林帶。防沙林里邊是綠洲,外邊是沙漠,沙漠里有墓碑,他的許多戰(zhàn)友都埋葬在那里,其中有幾個戰(zhàn)友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
李醒龍離休后,工資為每月1500元,而離休干部的工資起步就是2700元。
干同樣的活兒,每月工資卻少了一大塊。同一連隊知情的戰(zhàn)友替他抱不平,說當初去看大壩,應該提一個要求:給個排級干部的待遇再去。
李醒龍瞇著眼,舔舔干糙的嘴唇,說:“現(xiàn)在一個月有1500元,不用干活兒還拿錢,知足了,我這條命不就是打了個瞌睡僥幸撿來的嗎?”
這么多年,老兵很少說戰(zhàn)爭故事,更不愿對孩子說起。李醒龍看著要他講戰(zhàn)爭年代故事的孩子,總說:“沒啥可講?!辈贿^,他對我說,要是那一場戰(zhàn)役,他和戰(zhàn)友一起“光榮”了,這根血脈就斷了,就談不上有兒子,更不會有孫子。
兩個離休的戰(zhàn)友面對面。戰(zhàn)友說:“你打瞌睡的毛病救了你的命?!?/p>
1949年,蘭州戰(zhàn)役。李醒龍在戰(zhàn)壕里睡著了——打了個盹兒。他同村一起參軍的小戰(zhàn)友沖出戰(zhàn)壕,一顆炮彈飛來,戰(zhàn)友犧牲,李醒龍被震醒。僅一剎那,同一戰(zhàn)壕,他在夢里,戰(zhàn)友在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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