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從洛陽來到兗州,說是探望父親,然而,父親從府衙回到家里時,他卻不敢近前拜見父親了。
父親端坐廳堂上,平靜而威嚴。
杜甫暗自思忖,來到魯國之地,也須習魯國之禮嗎?
杜甫一步一步趨到庭前,趨近父親,如古時的孔鯉向父親孔子恭請教誨一般,等待著父親的問詢和訓(xùn)誡。
杜甫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父親面前,忽而覺得,父親該要問詢他科考的事情了,也預(yù)知,父親的雷霆之訓(xùn)快要到來了。
“科考,可曾及第?”父親的聲音并不高,卻很嚴厲。
“未曾……考中。”杜甫小聲回話。
父親又問:“為何不中?”
杜甫一時語塞,想了想,回答說:“聽說,今年朝廷只錄用二十七名,故而……落榜?!?/p>
父親沉吟一聲,說:“并非一名不取嘛?!?/p>
停頓一下,父親又說:“二十七名,杜甫的大名,也該列在其中?!?/p>
杜甫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言語。
父親起身,離座,踱步,停留在杜甫跟前。
杜甫短短吸了口氣,卻聽父親說:“吳越游學四年,一事無成,今已二十有五,科考不第,卻又云游齊魯,怎就不知用功苦讀呢?”
杜甫小聲咕噥說:“父親教誨……教誨的是?!?/p>
父親輕嘆一聲,然后慢慢說道:“在兗州,游玩幾日,及早回洛陽去。”
杜甫覺得,父親的語氣緩和了許多,有了幾分親切。悄悄抬起眼瞼,見父親也恰恰注視著他,杜甫發(fā)現(xiàn),父親的目光平和靜穆,柔軟慈祥,如清晨的一束陽光,純粹透明,溫暖慰藉。
杜甫記起,跟父親不見面,已有五年之久了。
父親又溫和地說:“下去吧。”
杜甫如得赦一般逃了出來,跨出門檻時,隱隱聽得父親在身后說:“不能立業(yè),也該成家了?!?/p>
逃出深深庭院,逃出森嚴高墻,杜甫逃到了兗州城的街巷里。黃昏來臨的時候,杜甫登上了兗州南門城樓。
古老的兗州城樓,還有浸淫在歲月深處的青磚藍瓦,似乎充滿深刻的記憶,浸滿陽光和灰塵的味道。
黃昏的天光里,杜甫遙望著那顆溫潤的夕陽,懸著的一顆心松弛下來。杜甫呼出一口氣,自語說:“呵呵,今日,做了回孔鯉,趨而過庭了?!比欢?,杜甫沒有怨恨父親。在父親眼里,兒子的仕途更為重要。父親曾經(jīng)說過,京兆杜氏為名門望族,杜甫的十三世祖杜預(yù),是晉代征南大將軍,又是文史學家。杜家世代為官,杜甫曾祖杜依藝做鞏縣縣令時,將家從襄陽遷到了鞏縣南瑤灣;祖父杜審言為初唐詩人,與李嶠、崔融、蘇味道齊名,曾任修文館直學士。杜家歷代奉儒守官,父親希望杜甫也能夠入仕,能夠像祖父那樣做官,也做學問。父親還曾說過,杜甫出生時,父親已是而立之年。這樣算來,父親已過知天命的年紀。杜甫忽而覺得,自己很是愧對父親,心頭一軟,就輕輕喚了一聲:“父親?!?/p>
奉儒守官。奉儒守官。父親是個正經(jīng)讀書人,官至兗州司馬,父親對杜甫的希望正是奉儒守官。
紅云似火,殘陽如血。杜甫靜默立于城頭,把自己站成一幀剪影。黃昏,一天中最安靜的時刻,杜甫的心也極是安靜。南門城樓上的風掠過耳際,將時空吹得起起伏伏,從春秋吹過秦漢,又從秦漢吹到大唐。杜甫仿佛聽到,城樓在絢麗的晚霞里發(fā)出沉沉的低吟,深厚,沉重,悲涼,從遠古吟到今。
沉重的低吟里,杜甫看到,飄飛的云層在天空舒卷,籠罩著遠處的泰山。若是再往遠處伸展,就會籠罩了東方的大海。平闊的曠野連接著青州,也連接著徐州。目力所及處,隱隱矗立著一座孤峰。杜甫知道,那是一座名山,叫嶧山?!睹献印けM心上》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東山”便是這座嶧山?!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載,始皇帝立國之初,東巡齊魯,曾登上嶧山,驚嘆山石鬼斧神工,景色雋秀婀娜,還令人撰文勒石,頌揚秦德。而今,孤獨的峰嶂上,秦朝的碑刻猶在,漢時魯恭王所建的靈光殿只剩下一片殘余的廢墟,始皇帝昔日的煊赫早已不聞,曾經(jīng)富麗堂皇的一切已成為破瓦頹垣了。
滄桑的兗州南門城樓令杜甫思緒紛飛,感慨不已。
夕陽墜落下去,暮色蒙上城頭,父親寬厚的目光忽而浮現(xiàn)在杜甫眼前。在這一瞬間,杜甫似乎又聽到祖父在向他吶喊,聽到父親在向他吶喊,也聽到靈魂深處在拼命吶喊,一聲聲吶喊沉悶而響亮,持久而深邃。
暮色愈加濃厚,杜甫的眼睛在暮色里愈加閃閃發(fā)亮,如齊魯高空里的兩顆星辰。
在祖父的吶喊聲里,杜甫忽而憶起祖父的一首五言律詩,名為《登襄陽城》:
旅客三秋至,層城四望開。
楚山橫地出,漢水接天回。
冠蓋非新里,章華即舊臺。
習池風景異,歸路滿塵埃。
吟罷,杜甫心頭忽而泛起一絲傷今吊古之情,似乎又聽到了紛亂的吶喊,吶喊聲里,祖父的聲音最是響亮。祖父是唐朝“近體詩”的倡導(dǎo)者,尤以“五言律詩”聞名。祖父跟父親都希望杜甫入仕做官,像祖父那樣去做學問。
將要走下城樓時,杜甫仿效祖父筆法,吟成一首五言律詩: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
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钼拧?/p>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下了城樓,杜甫便將這詩命名為《登兗州城樓》了。
過了幾日,父親對杜甫說:“用心攻讀,再次科考,定要中第?。 ?/p>
又過了幾日,父親對杜甫說:“早些回去,也該成家了?!?/p>
杜甫答應(yīng)父親,回家用心讀書,也答應(yīng)父親請二姑母為他操心婚事。然而,一出兗州城門,杜甫卻朝著燕趙之地的邯鄲徑直而去了。
其實,父親早已料到,杜甫是不會老老實實回到洛陽去的,只是不再阻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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