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時,昂著頭看向遠(yuǎn)方;歸家時,低著頭看腳下石梯。
重慶的特殊地形造就了不同的城,城里生活著一群不斷向上攀爬的人。
沿長江而上,入渝后的第一座城為巫山。
清代《游蜀后記》記載:“縣城背山面江,周圍六七里,臨高視下,數(shù)百尺,貿(mào)易者多在城外,登城四望,層巒疊嶂,日月蔽虧,無復(fù)平地也。”
這是百年前的巫山。其實(shí)沿江的地貌皆如此,平地寥寥;沿江的人依山傍水而居,數(shù)千年皆是如此。
繼續(xù)逆流而上,過奉節(jié)、云陽、萬州、忠縣、豐都、涪陵、長壽,一直到重慶城,甚至再往上,過江津入川,沿途每一座城都是向上生長的。
向上生長必須倚著長長的石梯,這個石梯就是城的脊梁。然后在石階周圍分支出許多石板路,似一片樹葉的脈絡(luò),構(gòu)建了這座城的框架。在這些石板路的兩旁,建起一間間房屋,住進(jìn)一戶戶人家,飄溢出一陣陣炊煙,這座城就活了起來。
在這些城中,人如螞蟻。
螞蟻雖然微小,卻可以背負(fù)比自身重數(shù)倍的物體。江邊的人修房屋、建城鎮(zhèn)、取飲水也是肩挑背扛,沿著這些石梯負(fù)重向上。
不僅如此,1938年,徐悲鴻在重慶創(chuàng)作了《巴人汲水圖》,畫作中徐悲鴻題寫了一首自作詩:“忍看巴人慣挑擔(dān),汲登百丈路迢迢。盤中粒粒皆辛苦,辛苦還添血汗熬?!?/p>
這幅作品所承載的“巴人汲水”精神,就是中華民族世世代代吃苦耐勞、不斷向上的精神。
其實(shí)在文學(xué)作品中,同樣有著不少的記敘,將重慶長江邊的城描寫成了永遠(yuǎn)抬頭向上的梯城。
公元819年,白居易到忠州任刺史。忠州城東有塊地名“東坡”,是白居易常去的地方。他在那兒栽花種樹,寫下多首詩作。如今,忠縣還保留著一條名為“東坡路”的老街。穿過老街中段一座3米多高的老城門,再往前走不到5分鐘,就可見一坡長而陡的石梯,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東坡梯”。
東坡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蘇東坡?對,蘇軾是白居易的“鐵粉”,“鐵”到為表達(dá)對偶像在忠州東坡墾地種花的仰慕,便以這個地名作自己的“號”,這才有了“蘇東坡”。
當(dāng)我們棄舟而尋跡,腳踏在東坡梯上,仿佛每一步都能踏出詩的韻律。
從古至今,有很多大文豪來過重慶,棄舟上岸,踏著石梯登上這些沿江的城和兩岸的峰巒,留下千古佳句和曠世名篇。
這些人里,有放舟高歌“兩岸猿聲啼不住,千里江陵一日還”的李白,有登高吟哦“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杜甫。
可我獨(dú)愛蘇東坡,他沒有謫仙人的快意縹緲,也沒有少陵野老的沉郁愁腸,但他接地氣、愛美食,除了留下文章,還留下了和藹可親、幽默機(jī)智的形象——這也是外地人對重慶人的印象。作為重慶人,我對他的喜愛自然也是無與倫比的。
關(guān)于蘇軾有沒有踏上過忠州的東坡梯,沒有史書記載,但我不覺得遺憾。
他的詩更多表現(xiàn)了對苦難的傲視和對痛苦的超越,恰如重慶人在攀爬石梯時,更多的也是對苦難的傲視和對痛苦的超越。聽,他們吼唱的抬工號子,也如蘇軾的詩詞。
小時候我就住在江邊。
20世紀(jì)70年代末,長江航運(yùn)興盛,但仍有小貨輪航行在川江之上,拉纖的隊(duì)伍就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
沒有“嗬喲喲”的高亢領(lǐng)唱,也沒有“嘿咗嘿咗”的低音伴唱,他們只是身體前傾,邁著緩慢而堅(jiān)實(shí)的步子。每邁一步,嗓子里發(fā)出“嘿,嘿”聲,更像是呼吸聲加重。
這就是我聽過的“川江號子”,和舞臺上聽到的完全不同。
長長的江岸、長長的征途,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拖拽著肩上的纖繩,緩步向上而行。
攀梯是向上,拉纖也是另一種形式的向上——纖夫們攀爬的是“水梯”。
其實(shí)在川江流域,除了船工號子,還有抬工號子。
船工號子是沿著江邊而歌,抬工號子是沿著石梯而歌,都是長江邊的人為生活拼搏的詩篇。
“嘿、嘿”,他們抬著重物上山;“嘿、嘿”,他們抬著重物造城;“嘿、嘿”,他們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生活……
我們站在江邊遠(yuǎn)眺,長江是躺著的石梯;我們回望城里的石梯,那是豎立著的長江。
江水,是重慶人不息的血脈;石梯,是重慶人挺拔的脊梁。重慶人離不開長江,也離不開石梯。
長江是天賜之物,但石梯不是,梯是由人所筑——
看,縉云山山火肆虐,上山滅火時沒有梯,人們手牽手就成了梯。
看,中山古鎮(zhèn)常樂村,為了心愛的人,就能筑出6000多級天梯。
看,巫山下莊村欲追趕時代,用了七年的時間,最終靠著信念“摳”出了一條天梯。
看,大江截流,城被淹沒,但無數(shù)新城又在江邊生長,沿著新的石梯生長……
山河歲月皆可變,不變的是精神。
要問重慶人的精神是什么?
向上,永遠(yuǎn)不停息!
(作者系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