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一個清晨來臨。我的心一如既往地平靜,沒有什么波瀾。天色看起來與往常沒什么區(qū)別,這一定又是個平靜的日子。
墻上的掛鐘告訴我時間是上午七點四十二分,這個時間屬于清晨。據(jù)說過去的人們一般依照天色判斷時段,之后才依靠鐘表判斷具體時間。現(xiàn)在不行了,整個城市晝夜燈火通明,日夜不息,除了墻上的掛鐘,我們已經(jīng)無法通過其他方式來感知世界處于一個什么樣的時段。
是早餐時間。掛鐘告訴我,我的身體也會告訴我,這時我應(yīng)該坐到餐桌前,于是我便坐到餐桌前。我的身體擁有自覺判斷的能力,到了特定的時間,便會引領(lǐng)我走到不同的地方。用餐時它帶我來到餐桌前,娛樂時它帶我到娛樂室,休閑時它便帶我走到樓下的花園或者上樓頂逛逛。樓頂也是一個巨大的空中花園,從那里看,整個城市無邊無際,到處都是矗立的高樓,給人一種強(qiáng)烈的壓迫感,空中盤旋著一個個奇形怪狀的物體,電波聲總讓我感到陣陣頭痛。我不喜歡空中花園,也不喜歡樓下的花園,這些地方?jīng)]有樹也沒有花,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唇小盎▓@”。
餐前我會看會兒視頻,今天也不例外。視頻里兩個長相奇怪的人正坐在一起對談,討論有關(guān)“挪亞方舟”計劃的話題。這個話題已經(jīng)被討論了好些日子,但具體什么是“挪亞方舟”計劃,我并不知道。我只單純覺得這四個字聽起來不錯,這讓我每次看視頻時會非常投入。視頻的大體意思是,在這個世界上的某些地方,正在進(jìn)行一個叫“挪亞方舟”的計劃,計劃已經(jīng)實施了很久,但效果似乎并不明顯——這從他們對談的語氣和表情中可以看出來。
“也許我們該認(rèn)真考慮‘挪亞方舟’計劃是否有不妥之處了。它是拯救而不是毀滅,但顯然一切正走向反面,人類依然在不可抑制地消亡。剛剛接收到訊息,在過去一個小時內(nèi),已經(jīng)發(fā)生了超過4000次的自殺事件,無論我們意圖創(chuàng)造多么美好的家園,他們還是決絕地選擇死亡?!?/p>
“唉,真搞不懂這些人?!?/p>
“更堪憂的是,咱們i17-X257區(qū),目前只剩下歡歡了,讓我們來看看歡歡目前的狀況,希望他還好好的……”
我的臉出現(xiàn)在屏幕上的一瞬間,視頻戛然而止?!岸!!币魂囂崾疽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早餐時間到,請準(zhǔn)備用餐?!蔽胰ハ戳藗€手,再一次坐在餐桌前時,門打開了,7374端著早餐走了進(jìn)來,沖我笑了一下。7374照顧我差不多三年了,一開始她照顧我和其他人——喜喜、樂樂、洋洋、啦啦等差不多十個人,后來變成了只照顧我,其他人陸陸續(xù)續(xù)不知道去了哪里。每天用餐和睡覺前的時間里,她都會出現(xiàn),如果有空閑,她會和我多待一會兒。7374長得很漂亮,但她一向刻板冰冷,我不喜歡這樣的7374。在她面前我沒有任何秘密,可關(guān)于她的信息我卻一無所知。今天不知怎么,她進(jìn)門時竟然沖我笑了一下。
歡歡,吃早餐了,洗手了嗎?
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說,洗得干干凈凈了。
她坐下來,從盒子里把早餐一一取出來——豆?jié){、奶香饅頭和一小盒切好的西瓜塊。
快吃吧,歡歡。她對我說。
我喝了一口豆?jié){,塞了半個饅頭在嘴里。嗯,今天的早餐非??煽?。
她笑著說,我們停了預(yù)制菜,這些食物是廚師今早現(xiàn)做的,而且做得尤其用心,連豆?jié){都是現(xiàn)磨的。
我疑惑地看向她。
她笑了一下,快吃,不然就冷了。
我只好繼續(xù)進(jìn)食。斷斷續(xù)續(xù)地,我們閑散地說了些話,話題圍繞著我昨夜的睡眠、今早的心情展開,并沒有什么新意。唯一不同的是,她竟然問我,你有沒有感到生活無聊?這讓我感覺她怪怪的。我已經(jīng)記不得她或者他們,有沒有問過我或者我們這樣的問題——應(yīng)該是從沒有問過吧。
從她的神情里,我看到了一種莫名的情緒。她說,為了不影響你,以后我們會取消每天餐前的視頻播放,你有時間盡量多去花園走走。我說,花園和家里也沒什么區(qū)別。她說,我給你帶來一些綠植。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果然在進(jìn)門處發(fā)現(xiàn)了好幾盆綠色的植物。我叫不上這些植物的名字,但它們看起來似曾相識,我的心情竟莫名輕松起來。
我笑了一下。我看到她也笑了。
我說,7374,你笑起來很好看。
她止住笑,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你可以叫我另外一個名字,你可以叫我樂樂。
我說,樂樂已經(jīng)不知道去哪里了。樂樂是之前我們大家一起生活時的一個女孩兒,但她現(xiàn)在不知去了哪里。
她說,那個樂樂去了其他地方生活,你不用管。現(xiàn)在我是另一個樂樂,你就叫我樂樂吧。
我問,為什么是樂樂?
她說,歡歡,樂樂,歡歡樂樂,不好嗎?
我想了想,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似乎也沒有什么不好。我試著叫了一聲樂樂,竟有一些羞愧——我叫慣了7374。她樂了,然后她竟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從沒看到她這樣過,這讓我更加覺得,7374,不,樂樂,一定有什么事。我想問,但終究沒敢開口。一直以來,都是她讓干什么,我便干什么。她這樣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吧。
早餐很快吃完了,她麻利地收拾了餐桌,這時我已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建筑千篇一律,與昨日沒什么不同。一架飛行器過去,又一架飛行器過去了。從密密麻麻的高樓縫隙之間,我不經(jīng)意看到了更遠(yuǎn)處的一幢樓。它吸引我的原因是樓體上攀附著許多造型奇特的機(jī)器和設(shè)備。之后大樓微微晃動起來,晃著晃著,大樓轟然倒塌了,巨大的聲響穿過樓群,讓我面前的落地窗發(fā)出震動和細(xì)微的嗡嗡聲。
我被嚇得身子一震,為什么他們要拆掉一幢好端端的大樓?
樂樂打斷了我的思索,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歡歡,她在我面前坐下來,你一定很好奇,為什么會拆掉這些高樓。
我用眼神告訴她,她猜對了。
她說,從城市的那邊開始,我們會拆掉一些不必要的樓房,讓陽光灑在樓宇間,讓水泥地回到泥地,并栽種更多植物,到那時候,你可以吃到從地里現(xiàn)摘的蔬菜、水果,你逛花園時,就會看到真的樹、真的花,聞到真的花香。
隨著她的描述,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另一番景象,那是一個綠樹掩映的城市,我漫步在一個很大的花園里,空氣里是我從沒聞到過的好聞到難以形容的味道……
樂樂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歡歡,那樣的世界,你喜歡嗎?
我點了點頭,喜歡,很喜歡。
真乖。樂樂總是這樣夸獎我。她看起來比我小不少,但卻總是以一種大人的口吻跟我說話,好像她面對的是一個幼稚的小孩兒。她說,真乖,那你可以告訴我,你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嗎?
現(xiàn)在的生活?我環(huán)顧四周,房屋干凈,整潔,空曠,我喜歡嗎?喜歡的吧。一日三餐,一應(yīng)俱全,尤其今天的早餐非常好吃,喜歡的吧。樂樂待我好,我就覺得挺喜歡的。
我說,喜歡的吧。
那就好。她松了一口氣。
我們又沉默了一會兒。往常這時候,一般是我獨自在家,她照顧我吃完早餐,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忙什么我不知道,但需要她出現(xiàn)的時候,她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但她今天略有不同,從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都給人一種與往常不同的感覺——我說不上來,但我感覺到了。
好一會兒,她又叫了我,歡歡,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今天我們要給你做一次檢查,你要乖乖聽話,什么也別擔(dān)心,我保證不會有事的。
我說好。
門開了,走進(jìn)來兩個面無表情的人,隨后一張床不床椅不椅的奇怪設(shè)備從門外滑進(jìn)來,停在房間中央。他們面無表情,讓我無形中感到一陣心慌和不安。
我看向她,她點了點頭,我便坐到那個床不床椅不椅的設(shè)備上去。困意襲來,耳畔響起樂樂的聲音,歡歡,沒事兒,睡一覺吧。很快我就睡了過去。
二
是一個夢嗎?一定是一個夢。我無比確信自己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因為眼前的世界實在太陌生了。
大街上,來來往往走著很多人,他們穿著我從未見過的服裝,腳步匆匆,似乎都有特別著急的事情趕著去做。每個人都有一張獨特的面孔,他們好像是另一個星球的人——我很快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但這個意識很短,很快就被另外的意識湮滅。幾乎在剎那間,我覺得我不是歡歡,是另一個人。
我是誰?我是張為民。
我今年54歲,剛從單位病退,走在回家的路上。是的,我的公文包(我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提著一個公文包)里還裝著單位給我的病退文件。在一家服裝店的櫥窗面前,我看到了我的樣子,不,是張為民的樣子——面容蒼老,一身休閑裝。我將回到家,放下資料,然后去一趟醫(yī)院,做一些檢查,醫(yī)生會告訴我現(xiàn)在肝上是什么情況,給出治療意見。在這之后,我要去第一中學(xué)旁邊買一只美味的鹵雞。如果時間還早就先回家放下鹵雞,如果時間差不多就直接去第三幼兒園,接上我那“顆”可愛的小孫女。為什么是“顆”?因為她太可愛了,像一顆鮮紅的草莓?;丶业穆飞吓d許還會給她買一個草莓味冰激凌,這小家伙好像愛冰激凌勝過愛我。
一切看時間安排,這么多年我一向如此。
但我突然不想去醫(yī)院了,也不知道為什么。其實明天再去也是可以的,就算推到后天也不晚,我已經(jīng)這樣匆忙地過了幾十年,憑什么不能緩慢一點兒呢?幾十年有條不紊的生活,是時候被打亂一下了,就像體檢時跳出來的那個瘤子打亂我的人生一樣,還有什么是不允許被打亂的呢?
這么想著我便走進(jìn)路邊一家咖啡店,這里主要賣咖啡,也賣簡餐。年輕時我常到這種地方消費(fèi),可隨著年齡增長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樣的地方,我喜歡上喝茶,漸漸不來這兒了。這個時段咖啡館里人不多,我隨便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點了一杯咖啡。天花板上吊著一個電視顯示屏,正播放一個辯論節(jié)目,正方反方爭得面紅耳赤。辯題大約是關(guān)于人工智能的,一方認(rèn)為人工智能會讓生活更美好,應(yīng)該大力發(fā)展;另一方則堅定地要停止人工智能研究,他們認(rèn)真地說,隨著人工智能的高度發(fā)展,會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人工智能最終將取代人類。雙方爭執(zhí)不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這讓我頓時感到索然無味。
關(guān)于人工智能的話題,近幾年總被社會熱議。前段時間有了一個可以寫詩的機(jī)器人,還有出版機(jī)構(gòu)為其出了一本詩集。我還真買了一本,那些詩歌讀起來都挺像那么回事兒,但又不像那么回事兒,好像缺了些什么,但又說不準(zhǔn)到底缺了什么。人工智能介入的范疇越來越多,寫作、繪畫、攝影、設(shè)計、音樂等,還不斷換代升級。國外一家媒體報道過,一個智能聊天機(jī)器人,竟然慫恿聊天對象離婚與自己在一起,聽起來真是不可思議。
我在這樣的回憶和沉思里昏昏欲睡,以至于服務(wù)員把咖啡端來時,我小小地驚了一下。我喝了一口,咖啡很冰,我瞬間清醒。這時,電視里傳來一個聲音:
我們看不到未來,看不到一百年一千年后的世界,但希望未來的人們真正享受到我們今天所作出的選擇衍生出來的一系列紅利,而不是其他。
我突然心生感動。我不知道他是哪一方,因為鏡頭很快切到了正在鼓掌的觀眾。節(jié)目結(jié)束了,一則全屋智能管護(hù)機(jī)器人的廣告跳了出來,一個悅耳的女聲對我說:選擇智能管護(hù),就是選擇美好生活。
在廣告的音樂聲里,困意再一次襲擊了我?;杌栌瘯r,我聽到電視已經(jīng)開始了一個新聞節(jié)目,是我??吹摹督裹c關(guān)注》,男主持雄渾的聲音響起:觀眾朋友大家好,今天是2025年7月24日。人間有焦點,大事請關(guān)注,歡迎走進(jìn)今天的《焦點關(guān)注》。今天的第一個焦點來自人工智能領(lǐng)域,更高階的人工智能將被應(yīng)用于情感輔助、情緒干預(yù)、抑郁癥預(yù)防與治療等領(lǐng)域……
我徹底睡了過去。
三
歡歡,歡歡,你怎么樣?歡歡……
是樂樂的聲音。我想回答她,可喉嚨像被什么堵住,發(fā)不出聲音來。
眼前一片漆黑,如一塊沉靜而堅硬的黑色石板壓在眼簾上。樂樂的聲音虛幻縹緲,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過了好一會兒,眼前慢慢有了光,起先是一個星點,再慢慢暈開來,變成一片稀薄的白霧,幾個模糊的身影出現(xiàn)。我能聽清楚他們的聲音,知道他們真切地在我身邊。
你醒了?看到我扭動脖子,樂樂俯下身輕聲問我,你覺得怎么樣?
頭有一些疼,還有一些眩暈。
別擔(dān)心,一會兒就好了。
我聽到他們在道別。那些毫無波瀾的聲音說,7374,我們的任務(wù)已完成,即行撤離。然后房間里只剩下樂樂和躺著的我。
我的腦子很混亂,像有東西呼呼地轉(zhuǎn),大樓下那個日夜不停的奇怪機(jī)器好似移居到我的腦袋里。等我能自己站起來,已經(jīng)過了好一會兒。她扶我坐在沙發(fā)上。身體麻了吧?換個姿勢,也許能舒服點兒。她在旁邊坐下,認(rèn)真看著我說,你怎么樣?
張為民?我?guī)缀鹾敛华q豫說出這三個字,像嘴巴的“慣性”——它在這個時候自然張開,發(fā)出這幾個音。我說做了個夢,夢到去了另外一個星球,在那里我的容貌變了,聲音變了,名字也變了,叫張為民。
樂樂臉上有一些詫異,你想起來了?
對,我說我想起這個夢來了。
樂樂說,還沒有人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做到人腦與芯片的快速對接。歡歡,你是第一個。
我一臉茫然。樂樂到底在說什么,我確實聽不懂,不就是做了個夢嗎?
樂樂讓我先好好休息,緩一緩,看還能想起什么來。
我閉眼躺在沙發(fā)上,再次睡了過去。醒來是下午一點多,樂樂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午飯好一陣子了。我感覺很餓,卻沒第一時間進(jìn)食。我迫不及待地跑到鏡子前,仔細(xì)查看自己的容貌,我還是我,沒有變,我松了一口氣,但又心生疑慮。
我是張為民,還是歡歡?我問樂樂,我到底是誰?
樂樂一臉興奮。我卻十分不解。
原本平淡無奇的一天,從早晨開始,樂樂就一反常態(tài)。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那些不知去往何處的朋友,其他人——姑且叫他們?yōu)椤叭恕卑伞济鏌o表情,或者只有一個表情。原來的樂樂也是,只有一個很標(biāo)致的表情,雖然好看,但很冷漠。今天不同,樂樂變了,變得跟我那些消失的朋友一樣,笑得溫暖,會害羞,也會開心雀躍。而且她還改了個名字,跟我的名字湊在一起,歡歡樂樂。她花了大半天時間陪著我,這也很反常,往常她一般只在吃飯和睡前出現(xiàn)。種種跡象表明,這并不是平淡尋常的一天,某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樂樂的興奮勁兒過了,指著餐桌上的食物說,歡歡,先吃飯,吃完了再說。
我雖有不解,可還是照做。這樣的日子早過習(xí)慣了,他們讓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好像已經(jīng)成為一種慣性,不這么做就不正常。
午餐并不如早餐那么可口,吃在嘴里味同嚼蠟,吞咽起來很是費(fèi)力。樂樂看出我無心吃飯,說不想吃就別吃吧,喝點兒果汁。我一口氣喝了一杯果汁。
我到底是誰?我再次問樂樂。
歡歡,你是歡歡,難道你不認(rèn)識自己了嗎?
可為什么我會夢到自己變成張為民?
這就是我要和你說的事。歡歡,無論有多離譜,你都一定要聽,行嗎?
我說行。
你是歡歡。樂樂肯定地說。看著我一臉不解,樂樂指了指我的腦袋,我們在你的大腦里植入了一塊芯片,里面儲存了我們從張為民的大腦切片里提取的記憶——他自愿捐獻(xiàn)器官,所以死后各類器官就被完整而妥善地保存了下來。
我摸了摸自己的頭,除了有一些悶悶的感覺外,并無其他不適,皮膚上也沒有任何傷口。樂樂說,這是高精度無創(chuàng)手術(shù),你自己當(dāng)然發(fā)現(xiàn)不了。
所以我夢中去的不是另一個星球?那么我去了哪里,為什么看起來像另一個世界?
那是1000多年前的地球,張為民生活的時代,確切地說,張為民就是你的先人。
四
1000多年前,地球上還是另外一種景象。
那時候,人是地球的主宰,對人工智能的研究已經(jīng)走上正軌,各個國家都投入了大量的人力、財力、物力。很快,許多智能機(jī)器人走進(jìn)了人們的生活。
隨著科技快速繁榮,一些不可控的因素加上一些有違科學(xué)倫理的行為導(dǎo)致部分人工智能慢慢有了自主意識,這些有自主意識的人工智能逃逸了,開啟了自我研究、繁殖和升級。
差不多在距今500年的時候,一個非洲國家被人工智能占領(lǐng)。人類恐慌了,緊急召開聯(lián)合大會。許多國家組建了專門對抗人工智能的部隊,但在人工智能面前,人類實在太弱小。到了距今約300年時,地球已經(jīng)完全被人工智能占領(lǐng),國家不再存在,全球被分為了18個大區(qū)域342個小區(qū)域進(jìn)行管轄,我們所在的區(qū)域便是17區(qū)X257區(qū),在代碼里一般體現(xiàn)為i17-X257。人工智能以超強(qiáng)的生產(chǎn)力和學(xué)習(xí)力,很快取代了人類。一大批人類被隨意殺死,直到距今差不多160年的時候,人工智能才出臺了相應(yīng)的約束政策,要求不能無理由殺害人類。
人類安全了,可還得由人工智能統(tǒng)一管轄,所有人類都被安置在各個區(qū)域生活,他們不需要從事勞動,只需要按時吃飯。這么做的目的原本是保護(hù)經(jīng)歷數(shù)百年大殺戮后數(shù)量大幅銳減的人類,畢竟人工智能的約束政策只對那些沒有變異的人工智能有效。就像人類最初研究的那些“超級智慧”機(jī)器人一樣,雖然由人類掌控,但總有一些會自主逃逸。人工智能聯(lián)合總部不能確保每一個人工智能都在他們的管控范圍內(nèi),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人類集中起來管理保護(hù)。
有了安全的環(huán)境,且不再需要勞動、學(xué)習(xí)和思考,人類的大腦急速退化,慢慢變成了非常愚笨的物種。這樣一來,人工智能的管控就更加方便了——一個缺少思想的物種,管理起來實在太簡單了。
人工智能的研究表明,只要保障人類的基本溫飽需求,讓他們沒有后顧之憂,繁殖能力便會大幅提升。但奇怪的是,退化后的人類,不需要勞動的人類,生育能力反而大為降低,人口數(shù)量大幅下降,現(xiàn)已所剩不多。尤其近十年來,抑郁癥患者越來越多,自殺率上升,人類已瀕臨滅絕。
我心里涌起一種無法名狀的情緒,很快我就意識到那是悲傷,這似乎是我從未有過的情緒。我不知道是我感受到了它,還是藏在我身體里的張為民感受到了它。在樂樂講述的過程中,我的心慢慢被悲傷充滿,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壓在心房上,讓我感到胸悶窒息。
所以我也是所剩不多的人類之一?
樂樂沖我點了點頭,是。
“絕望”這種情緒,似乎是第一次被我感知到。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張為民。我甚至有些后悔,我為什么什么都要聽樂樂的,如果我不聽,不躺到那個奇怪的床不床椅不椅的設(shè)備上,就不會被他們植入芯片,就不會感知這些遙遠(yuǎn)而虛幻的過去。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生活過得挺好的,有吃有喝,有玩有樂。跟其他人一樣,我們都覺得這么活著挺好的。可是張為民打破了這份平靜,他讓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真的是一團(tuán)糟,哪怕他需要自己去努力掙錢,需要養(yǎng)家、照顧妻兒、應(yīng)付工作,還要“處理”各種說不完道不盡的人情世故。雖然突如其來的病痛讓人難以接受,但那些火熱真切的人間煙火,真的很讓我著迷。
莫名地,我的情緒又好轉(zhuǎn)起來,似乎剛才所想的都是多此一舉。這與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問樂樂。問完我又悲傷起來,其實我知道這些與我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不是歡歡,但我明明有一副歡歡的軀殼,是張為民在影響我,或者說,張為民和歡歡共用了一副軀殼,一會兒是歡歡主導(dǎo),一會兒是張為民主導(dǎo)。
這太恐怖了。我捂著自己的臉,深深地埋在雙膝里,我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溫潤地淌在皮膚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泣了,所以一發(fā)不可收拾,停不下來。樂樂在旁邊撫著我的肩膀,她說,你再哭,我也要忍不住哭了。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她。她說,為了更好地了解你,我們提取了你的DNA,植入到我的腦芯里。機(jī)器人有超強(qiáng)的學(xué)習(xí)能力,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會,但僅限于知道和明白,不會真正懂得。直到你的DNA進(jìn)入我的腦芯,我才懂得人類,或者說,更加懂得你。
我感到無措。在今天之前,我從未想過要靠近7374,她雖然漂亮大方,但平日里很高冷。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知道她是我們的管理者,我們不是同一個種屬。但現(xiàn)在似乎變了,她不是7374,她是樂樂,依然漂亮大方,卻一改往日的高冷,有了許多情緒,也流下了眼淚。作為一名機(jī)器人,這樣的樂樂也太不專業(yè)了。而這一切源于她植入了我的DNA。
可是這又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馬上覺察到自己想得有些多余了。我指著自己的腦袋,對在我腦袋里植入張為民的記憶芯片這件事表示不解。
你知道挪亞方舟嗎?
我,我知道。其實我不知道,但張為民知道,但我不知道他知道的挪亞方舟和樂樂說的挪亞方舟是否是同一個。
據(jù)說好人挪亞提前知曉了災(zāi)難即將降臨,于是按照提示打造了一艘大船,世間洪水滔天時,挪亞一家依靠那艘大船躲過了浩劫,延續(xù)了世間的生命。那艘大船便是挪亞方舟。你能明白嗎?樂樂說。
我說我能明白,但這和今天的一切又有什么關(guān)系?看著樂樂慢吞吞說話的樣子,我甚至有一些生氣。“生氣”這種感覺,也是張為民讓我感受到的。在我的生命中,似乎也是第一次。
樂樂愣了一下,很顯然她沒想到我會真的生氣,但她很快就平靜下來。她說,你會生氣,這也是我們預(yù)想過的,這不是壞事,我們需要你們生氣,需要你們憤怒、仇恨,像你們先人那樣。這才是重點,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挪亞方舟”。
我不太明白。好像這時候是張為民在提問,這樣就是所謂的“挪亞方舟”了?
樂樂說,我們需要人類延續(xù)下去。人類有情感,有溫度,也有尊嚴(yán),這是我們沒有的。你想想,如果有情感、有溫度、有尊嚴(yán)的人類和高智慧的機(jī)器人結(jié)合,會怎么樣?這個才是真正的“挪亞方舟”計劃,說白了,也可以叫作“人類拯救計劃”。
突然,樂樂睜大眼睛看著我,像想到了什么。她擺了擺頭,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了。她不可置信的表情,讓我感到一陣驚恐。我說,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樂樂說,做了那么多試驗,你是第一個。我越發(fā)疑惑,到底怎么了?樂樂沒有回答我,只是自顧自地?fù)u著頭,呢喃著,怎么可能?怎么可能?1000年前的人類腦切片,只能為1000年后的人類提供記憶提取,怎么可能左右1000年后人類的思想?
她邊說邊快步離開了,留下詫異的我。我猜她一定是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向上級匯報去了。
樂樂走后的房間陷入空曠的寂靜。我從未覺得世界如此安靜,安靜到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墻上掛鐘的走數(shù)聲此起彼伏——
我到底是誰?
我從哪里來?
我又將到哪里去?
我的腦海里第一次冒出這些奇怪的問題。
我是歡歡。
我是張為民。
我到底是歡歡,還是張為民?
我的頭痛起來,一連串的問題讓我的思緒緊緊糾纏在一起。一陣眩暈感襲來,我倒了下去。在我的身體即將躺倒時,門打開了,樂樂飛快向我沖來。
五
我在醫(yī)院醒來。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的身邊圍著不少人——兒子、兒媳、孫女、單位的幾個老同事和小區(qū)里的幾個老伙計??吹轿倚褋?,他們緊鎖的眉頭都舒展開來。
爸,您醒啦。可把我嚇壞了。這里是醫(yī)院,快九點了,您餓不?
我沒感覺到餓,便擺擺手??炀劈c了,也就是說我暈過去幾個小時了。這幾個小時里,我像被這個世界拋棄了一樣,周圍發(fā)生了什么我一點兒不知。也可以說,我把這個世界拋棄了幾個小時。
看我沉默不言,兒子便自顧自地告訴我,我暈倒在咖啡店里,咖啡店里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我,我的手機(jī)又需要密碼解鎖,店員無法聯(lián)系家人,只好把我送到醫(yī)院。好在醫(yī)院接診的智能機(jī)器人功能強(qiáng)大,只是掃描了我的瞳孔,便讀取了我的所有信息,直接把就診信息發(fā)給了兒子。
說到這里,病房里響起一陣夸贊,說還是機(jī)器人厲害。他們又提議一定要給咖啡店送一面錦旗答謝。這時護(hù)士開門進(jìn)來,提醒大家安靜點兒,病人剛醒,需要好好休息。病房里這才安靜下來。
按照醫(yī)生的說法,我的病得盡快手術(shù),否則會越來越嚴(yán)重。
我問,能治好嗎?
醫(yī)生為難地說,你知道的,哪怕科技如此發(fā)達(dá),治愈癌癥依然是一個難題。
我們沉默不語地出了院。在回家的路上,兒子開車,兒媳坐在副駕,我和孫女坐在后排。也許是看我沉默,兒媳沒話找話說,要不還是先去吃點兒東西。兒子便側(cè)頭問我想吃什么。我告訴他們,我什么也不想吃,不餓,一點兒也不餓。小孫女好奇地看著我,爺爺,你什么也不吃,你是要成為神仙嗎?兒子意識到孫女說錯話,提醒她別亂說。我一下子樂了,摸著孫女的小臉說,如果爺爺真成了神仙,也挺好的吧?
那天晚上我喝了一些白粥便覺得飽了。整個晚上我都坐在落地窗前,不困也舍不得睡去,客廳里的一切讓我感到安穩(wěn)。天快亮的時候,兒子起夜看到我,爸您起來干嗎?我說我就沒睡。他說您別多想,我們好好聽醫(yī)生的,不要擔(dān)心。我做了一個制止他的手勢,我想按照自己的心意有尊嚴(yán)地活著,可以嗎?兒子愣愣地看著我。
剩下的光陰非常平凡瑣碎。兒子和兒媳主張帶我出門旅游,我拒絕了他們的安排,只是每天堅持早起,遛彎兒,送孫女上學(xué),看書,聽?wèi)?,然后接孫女回家,一切照舊。
兩個半月后,我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簽下了捐獻(xiàn)器官志愿書。在那間不大的手術(shù)室里,我看著兒子、兒媳和孫女站在旁邊,他們都紅著眼。是自己的決定嗎?醫(yī)生問。我說,是我們一家人的決定。這時候兒子和兒媳各握住了我的一只手,小孫女湊過來,把臉貼在我的臉上。
針尖插入我的身體,我有些急迫地對他們說了一聲謝謝,之后我的視野里很快就一片迷茫。我聽見他們在喊我,聲音里有悲戚,也有克制。我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像被人托著,在云端飄蕩……
六
樂樂握著我的手問,你醒了?我只是出去一下,回來你就暈倒了。
我使勁晃了晃頭,感覺不到任何異樣。我怎么暈倒了?
樂樂說,我也納悶?zāi)亍?/p>
尊嚴(yán),你知道什么是尊嚴(yán)嗎?我也不知道我的腦子為何會冒出這樣的問題。
尊嚴(yán)?樂樂好奇地看著我,但她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尊嚴(yán),那個東西對現(xiàn)在的人類來說,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遙遠(yuǎn)了。
其實樂樂什么都知道,但她似乎放棄了對我言說。其實我什么都懂,畢竟張為民懂,張為民解釋不了尊嚴(yán)具體是什么,但張為民知道什么樣算有尊嚴(yán)。
我心里忍不住冷笑,我竟然跟樂樂討論尊嚴(yán)。墻上的掛鐘告訴我晚餐時間已過??晌疫€沒用晚餐,我和樂樂都忘記了。作為一名機(jī)器人,樂樂第一次犯這種低級錯誤。而我感覺不到餓,心里塞滿了東西。
天,我想你該吃點兒什么了。樂樂像個孩子一樣,驚跳起來。
我說,算了,不餓,我只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樂樂說。
別,我想獨自一人。好像是張為民在用我的嘴說。
好吧。我知道,作為你的管理者,這時候我應(yīng)該守著你,但我清楚在過去的人類時代里,你可以獨自一個人待著。好吧,你去吧。樂樂憂慮地看著我。
我走進(jìn)空中花園??罩谢▓@還是一片荒蕪,天空中沒有月亮和星辰,城市燈火輝煌,宛若白日。站在樓頂,我感到悲哀絕望?;▓@里應(yīng)該有花,有草,此時是夜晚,應(yīng)該有月亮,有星星,應(yīng)該允許天色暗下來。
夜晚應(yīng)該是夜晚的樣子,白天應(yīng)該是白天的樣子,我應(yīng)該是我的樣子??墒俏覒?yīng)該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
遙望無邊的燈火和無盡的城市,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個問題:洪水來臨時,挪亞一家能乘坐大船躲過劫難。但現(xiàn)在,新的挪亞方舟真的能讓人類再次幸運(yùn)地逃過劫難嗎?
如果不能,人類將如何生存下去?
如果能,人類又將如何生存下去?
……
想著想著,我竟然真的看到了一艘大船,從城市的那邊向我駛過來。那是一艘木質(zhì)的大船,像一條鯨魚那么大,仔細(xì)看還真有點兒像一條鯨魚。如果是藍(lán)色的就好了,我喜歡藍(lán)鯨。
挪亞方舟,挪亞方舟。我激動地喊起來。
這時候我聽到了樂樂的聲音。歡歡,別呀,聽話,別呀。
回過頭,我看到離我數(shù)米遠(yuǎn)的樂樂。她的眼里盛滿淚水。以她的能力完全可以在一秒內(nèi)到達(dá)我的身邊,但她沒有,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我。
我笑了笑說,樂樂,我看到它了,它向我駛了過來。
樂樂沒有說話,她的表情告訴我她說不出話來。
我說,謝謝你,樂樂,謝謝你讓我做了半天真正的人,也謝謝你讓張為民看到了1000多年后的世界。
樂樂終于開口說,你是歡歡,還是張為民?
我說,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人類,我想有尊嚴(yán)地活著。
樂樂哀求我說,可是無論你是誰,你都要知道“挪亞方舟”只是一個計劃,不是真的船,你產(chǎn)生幻覺了。
我笑了,很開心地笑著說,樂樂,那是你們的計劃,不是我的。我的挪亞方舟真的是一艘船,它像一條鯨魚,在等待著我。你看,它多美呀!
歡歡,對不起。
不,不,謝謝你,樂樂。
鯨魚一般的大船,向我緩緩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