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個什么遞給我……”
“什么?”
“那個涂在面包上的。”
“人造黃油?”
“不是。”
“黃油?”
“你明知道我已經(jīng)好多年不吃黃油了!”
“那到底是什么?”
她皺起眉頭,因自己的無能而越來越惱怒,因此她立刻狡猾地切換到攻擊模式。
“什么樣的女兒會不記得抹在面包上的東西叫什么!”
“抹?奶酪醬?”
“就是它,白色的那種?!彼龤夂艉舻卣f,仿佛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再也不說“奶酪醬”這個詞了。
她所有的詞語都脫落了。她很生氣,她真想跺腳,用拳頭捶桌子,大喊大叫。但她只是僵在那里,憤怒在她內(nèi)心涌動,格外輕快鮮活。面對一堆詞語,她只得停下來,就像面對一幅拼不出來的拼圖。
“把餅干給我,下體那種?!?/p>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哪種餅干——纖體餅干。她的大腦依然在運行:她用更熟悉的“下體”代替了不太熟悉的“纖體”,于是,一個驚人的組合從她嘴里吐了出來。
“把耳機給我,我要給雅沃爾卡打電話?!?/p>
“你是說手機嗎?”
“對?!?/p>
“你真的要打給雅沃爾卡嗎?”
“不,怎么會呢,我干嗎給她打電話?!”
雅沃爾卡是她多年前認識的人,誰知道她怎么會突然想起這個名字。
“你想說的是卡婭,對嗎?”
“對呀,我說我想給卡婭打電話,不是嗎?”她哼了一聲。
我能聽懂她的話。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通常她忘記詞語的時候,會這樣描述:把喝水的那什么拿給我……這個任務(wù)很簡單:指的是把她一直放在手邊的塑料水杯拿給她。
之后,她似乎還是想到了辦法來應(yīng)對。她說話時開始加上“小”“小可愛”“小可心”“甜心”之類以前從來不用的“小”詞。就連人名,包括在我的名字前面,也會加上這些令人尷尬的昵稱。它們就像磁鐵一樣,果然,那些四散的詞語又整整齊齊地聚合在一起了。
她尤其喜歡用這些詞來形容自己最貼身的東西(我的甜心睡衣,我可愛的小毛巾,那個松軟的小枕頭,我的小瓶子,那雙舒服的小拖鞋)。也許這些詞句就像唾液,可以幫她融化硬糖一般的詞語,也許她只是在為下一個詞、下一個句子爭取時間。
或許這樣一來,她就沒那么寂寞了。她向周圍的世界輕聲低語,于是世界好像也變小了,沒那么可怕了。除了這些“小”詞,她的話里偶爾還會迸出來一些“大”詞,像彈簧一樣:蛇變成了邪惡的大蛇,鳥變成了又老又肥的鳥。在她眼中,人往往比實際上更大(他是個大——塊——頭?。?/p>
其實,是她變小了,世界就顯得更大了。
她用新的、更幽暗的音色慢慢地講話。她似乎很享受這種音色。她的嗓音有些嘶啞,聲調(diào)有些傲慢,是一種要求聽眾給予絕對尊重的語調(diào)。在頻頻失語的情況下,音色就是她僅剩的一切。
還有一個變化:她開始倚靠某些聲音,仿佛聲音就是她的拐杖。我聽到她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開冰箱,去浴室,按照某種節(jié)奏,“嗯嗯嗯”,或者“嗚呼呼,嗚呼呼”。
“你在跟誰講話?”我問。
“沒有誰,就我自己。我在和自己講話?!彼卮?。
誰知道呢,也許在某個時刻她突然被寂靜嚇到了,為了驅(qū)散恐懼,她學(xué)會了“嗯”和“嗚呼呼”。
她害怕死亡,所以才會這么一絲不茍地記錄死亡。她忘記了太多東西,卻從來不忘提起她認識的人的死訊,無論親疏遠近,朋友的朋友的死,甚至她未曾謀面的人的死,還有她從電視中得知的公眾人物的死。
她的鄰居、密友和點頭之交相繼離世,以女人為主的社交圈日漸縮小。男人很早以前就死了,有些女人埋葬了兩任丈夫,有些甚至埋葬了自己的孩子。
提起那些對她無足輕重的人的死訊時,她表現(xiàn)得波瀾不驚。幾則紀念性的小故事具有治療作用,講述這些故事能驅(qū)散她對自己死亡的恐懼。然而,面對最親近的人的死亡,她卻避而不談。密友近期去世后,她一直緘默不語。
“她已經(jīng)那么老了?!彼辉诤髞砗唵翁崃艘痪?,好像吐出一塊苦澀的東西。這位朋友只比她大一歲。
她扔掉了衣柜里所有的黑衣服。以前她從來不穿色彩鮮艷的衣服,現(xiàn)在她永遠穿著紅襯衫或者嫩草色T恤,這樣的T恤她有兩件。我們叫出租車時,如果車是黑色的她就拒絕上車(再叫一輛吧。我才不想上這輛呢?。?。她把擺在架子上的她父母的、她姐姐的、我父親的照片都收了起來,換成她孫輩的、我弟弟弟妹的和我的照片,還有她自己年輕時的漂亮照片。
她告訴我:“我想跟活人待在一起。”
(任情摘自云南人民出版社《芭芭雅嘎下了個蛋》一書,王娓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