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格麗特·杜拉斯在《廣島之戀》后,又寫了一部小說《長別離》,由法國導(dǎo)演亨利·柯比拍成電影,獲得1961年戛納電影節(jié)金棕櫚獎。
故事講述的是,咖啡館的女店主黛萊絲16年來一直苦苦等待丈夫歸來,卻始終沒有任何音信。就在法國國慶日這天,咖啡館門口出現(xiàn)一個哼著小調(diào)的流浪漢。她覺得這個人就是她的丈夫。黛萊絲使用各種方法,試圖喚起失憶流浪漢的記憶,但全是徒勞。流浪漢沒有記起一點往事,也沒有明顯的跡象表明他的身份。
時間來到1997年。這一年獲金棕櫚獎的電影之一是日本影片《鰻魚》,導(dǎo)演是今村昌平。這是今村昌平第二次獲金棕櫚獎,1983年,他執(zhí)導(dǎo)的《楢山節(jié)考》曾獲此獎。今村昌平是我喜歡的導(dǎo)演,他的這兩部獲獎影片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97年,對于中國人來說,是香港回歸之年。在時間的河流中,這一年如同參照物一般醒目。對戛納來說,這一年是戛納電影節(jié)50周年。電影節(jié)組委會舉辦了一個紀(jì)念酒會,特邀歷屆獲獎?wù)邊⒓?。馬丁·斯科塞斯、弗朗西斯·科波拉、安杰伊·瓦伊達等世界知名導(dǎo)演齊聚一堂。今村昌平作為當(dāng)年的金棕櫚獎得主,必然也在其中。
今村昌平對科波拉印象很深。他說科波拉威風(fēng)凜凜,侃侃而談,與法國總統(tǒng)大談黑手黨電影,把席間氣氛搞得十分活躍。他感慨,科波拉有一種壓倒一切的氣勢。但今村昌平后來回憶這次聚會時,他發(fā)現(xiàn)一位與科波拉行事風(fēng)格截然相反的導(dǎo)演給他留下的印象更為深刻,如同鐫刻在腦海里,難以磨滅。
和所有類似的酒會一樣,有人大出風(fēng)頭,也有人沉默無語。角落里的一位老導(dǎo)演,有一個非常醒目的鼻子,他與誰都不交流,看上去好孤獨啊。他是誰?今村昌平向翻譯打聽。翻譯又去向別人打聽。一會兒翻譯過來告訴他,那個老頭是法國導(dǎo)演亨利·柯比,他的獲獎影片是《長別離》。
“哦,《長別離》!”今村昌平一驚,“我看過,我看過。”
亨利·柯比是剪輯出身,1961年拍完這部榮獲金棕櫚獎的影片后,又回去干他的老本行——剪輯。
《長別離》中,女店主一直沒弄明白流浪漢到底是自己的丈夫,還是不相干的人。最后,當(dāng)流浪漢離開咖啡館時,女店主下定決心,朝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丈夫的名字。流浪漢聞聲驚恐地停住腳步,隨之舉起了雙手。
網(wǎng)上有這個鏡頭的劇照,黑白的。流浪漢戴著帽子,雖是正面,但看不到他的眼睛,被帽子的陰影遮住了。面部的一部分也處在陰影中。他的手并沒舉得特別高,至少沒有高過頭頂,與腦袋形成一個“W”。盡管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給人的感覺是:背后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那把槍隨時可能被扣動扳機,一顆子彈會呼嘯而出,奪去他的性命……但無所謂了,這是命,他準(zhǔn)備接受,所以沒有震驚和恐慌,有的只是條件反射——舉起雙手。
亨利·柯比也注意到了今村昌平。他與今村昌平的目光交接到一起,兩人會心一笑。隔著桌子,不便說話,只是用目光交流。
“我們在聊你?!?/p>
“我知道?!?/p>
“我看過你的《長別離》,我很喜歡。”
“我也看過你的《鰻魚》,我也很喜歡?!?/p>
“你的電影很打動我,我說的不是客套話,是真的!”
今村昌平為了給他的話提供佐證,站起來,離開座位,轉(zhuǎn)過身去,模仿電影中的那個經(jīng)典鏡頭——舉起雙手。
“瞧,我沒說謊吧,這個鏡頭太棒啦!我愿拿我的整部電影來換這一個鏡頭。”
亨利·柯比眼中立刻溢出大滴的淚水……來自同行的褒獎給予他極大的慰藉。30多年過去了,還有人記得他電影中的鏡頭,這讓他很感動。那部電影,值了。
他臉上掛著淚,含著笑,沖今村昌平抱拳致謝。今村昌平雙手合十,送上祝福。他的眼里也蓄滿淚水。
(林一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獻給愛倫·坡的玫瑰》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