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公園的路上,古樹夾道。有水、有荷、有細(xì)細(xì)小小游動的魚,也有錯落的老式民居后墻。
有座小白樓立于路邊,從不喧囂。我不知它有多少年歷史。簡約中式風(fēng),白墻墨瓦,房檐、門楣,亦用琉璃瓦鑲嵌。臨水的房子,總有那么點靈氣,這是我對它印象較深的原因。我今天順腳走了過來,卻發(fā)現(xiàn)已人去樓空。幾名施工人員戴著手套,在拆電表盒。
“咋就不住了呢?”我邊嘀咕,邊走至窗口朝里望了望。房子不大,里面亂糟糟的。窗下的灶臺上摞了幾只老碗,估計是主人嫌棄它們太舊或太土,遺下的。我拿出中間一只藍(lán)邊碗,退至路邊。
家里人對我的這種嗜好很不以為然:“商店里細(xì)瓷碗多的是,想要,可以去買?!钡仓?,我總能一眼發(fā)現(xiàn)喜愛之物,且執(zhí)拗,他們也就作罷。
手中的這只藍(lán)邊碗,屬民間常用碗,存量大,談不上價值,市面上也有這種懷舊風(fēng)的碗。二十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各地幾乎都在用。尤其在鄉(xiāng)下,八仙桌、灶臺上,紅白喜事,擺的都是它。盛上滿滿堆尖的一碗飯,蹲著吃,坐著吃。田間地頭送飯,提籃挎筐、毛巾里裹著的也是它。
這只碗,簡約、素白,還帶著點清雅。除碗口一寬一窄兩道藍(lán)邊外,通體純素。倒扣過來,拱形的弧線十分優(yōu)美。釉面不錯,摸著光滑,內(nèi)壁的釉已磨出胎質(zhì),可見使用之久。這樣的碗,極易讓人聯(lián)想到粗衣布裙的江南。一塊蠟染的桌布,配上它,便是天作之合。小門小戶的日子,簡單安靜。
一旁洗車的男士,拿著水管幫我沖了沖。我用手抹了抹,碗便光亮如新。沒底款,標(biāo)志著它是一只再大眾不過的碗,普通窯燒制的。但它曾是一個家庭的吃飯家伙,是家人飽食無憂的代表。那時捧著這么大一只碗吃飯,只一個字——香!
回家后,我在碗底畫了一朵蓮蓬、一片荷葉。碗即家,蓮蓬亦是家,蓮子還在,仿若這片水鄉(xiāng)一戶普通人家曾經(jīng)的日常。
我喜歡這人間煙火的溫暖至情,哪怕是來自一個素未謀面的家庭。
那時燒碗,幾乎全靠人工,連這簡單的兩道藍(lán)邊,也是手工繪上去的,不似現(xiàn)在貼花或印模后再燒。愈是淳樸簡凈之物,愈動人。這樣的碗,泡上潔白的梔子花,再適宜不過。但我也只是想一想。情調(diào)這個東西并不值錢,值錢的是歲月和從歲月里獲得的認(rèn)知。
家里的小東西已足夠多,我常清理,也常往回?fù)臁N铱偰軓拇笞匀恢?、從廢墟里,找到想要之物。倒非嗜古,也非收藏,而是純喜歡。沾染了時間痕跡的東西,會有魔力,會靜,會幽,會不動聲色,會平白生出幾分美感與清涼來。這種感覺說不出,卻讓人怦然心動。時間沾染了銹跡,那份蒼老的聲音,便格外好聽。
我也曾在常逛的菜場拾到一只碗。有間老屋裝修,砂鍋、碗等遺棄在路旁。在一堆或碎或整的碗里,有只綠釉的。一眼,我便被那顏色打動。我猜想那是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的物件,雖臟,卻掩飾不住清幽之氣。
是的,“幽”,是時間和靜的代名詞。
我亦深知,時間是個魔術(shù)師。它的好,似來自深谷的嘆息。錢能買到的多半是物質(zhì),而時間里端坐著的,卻是一雙雙眼睛。
(朱權(quán)利摘自《人民日報》2024年11月13日,劉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