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過世后,劉雅琴反復(fù)做著一個夢——爸爸悄悄在家屬院老屋的桌上擱了一塊小面包,冰箱里藏著她最喜歡吃的老冰棍,夢里她向所有人解釋父親并沒有離開……
2014年,劉雅琴上高一,父親劉勇林意外離世。在同齡人都期盼父母能理解自己的大學(xué)時代,劉雅琴卻想理解父親的處境。
2023年,她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與家庭有關(guān)的紀錄片,劉雅琴和母親周英第一次直接探討父親留下的遺憾,她們回到父親一直居住的家屬院老屋里整理物品。她開始重新閱讀父親擺在書架上的書,同親人談起“劉勇林”的過去,用這些碎片重建父親的形象——
一個從小鎮(zhèn)走出來的大學(xué)生,可能是因為愛情,放棄了去大城市闖蕩,又回到小鎮(zhèn),成為一名電力系統(tǒng)的國企員工。他文藝、敏感、固執(zhí)。在他所在的時代,他本有機會站在潮頭,卻在社會進程中成了“落后”的人。
劉雅琴拼湊出了父母在婚姻中的無奈,也在碎片中找到了父親對自己的愛與期盼。這是一個理解父親的故事,也是一個女孩完成自我認知的故事。她看到了父親對自己的諸多影響,也發(fā)現(xiàn)自己與父親的關(guān)系不會因為死亡而終結(jié),它時時更新。
理解父親的想法并不是從父親逝世那一刻就萌生的。從父親去世到下葬,劉雅琴只哭過一次。那時,她很久沒洗頭,來到鎮(zhèn)上唯一的一家理發(fā)店。她感到陌生的理發(fā)店老板娘認出了她?!澳惆置看蝸砦疫@剪頭的時候,都會跟我夸他有一個多優(yōu)秀的女兒?!崩习迥镆贿呄搭^一邊說,“你爸這么愛你,沒想到就這么走了?!?/p>
劉雅琴弓著腰,溫?zé)岬乃骱脱蹨I順著臉頰和后頸流下。
在劉雅琴的記憶里,父親對她的愛并不明顯。她從小和母親生活在縣城,父親在距離她們40多公里的鎮(zhèn)上工作,一周回一次家。在有限的相處時間里,他最常做的事是坐在電腦前玩網(wǎng)游《傳奇》。
他情緒不穩(wěn)定,極其厭惡妻子去打牌。他很死板,會因為劉雅琴不小心穿了他的拖鞋而生氣,然后用膠條把名字粘在拖鞋上。他會因為女兒收了自己同事的拜年紅包而大發(fā)雷霆。劉雅琴記得類似的事情不算少,父親性格古怪,總在她認為沒有必要糾結(jié)的小事上糾結(jié)。他會在家人歡聚吃年夜飯的時候突然離席。他并不理解女兒和妻子,在家里沉默寡言,會在女兒過生日時買不稱她心意的“四大名著”,總是與妻子陷入爭吵。
2017年,劉雅琴從縣城到北京上大學(xué)。她的家鄉(xiāng)——這座位于湘西南的小鎮(zhèn)依山傍水,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人與人的連接具體而緊密。劉雅琴童年的暑假,父親會帶她去大壩上騎行。鄰居家的狗一路追著他們跑,河上有人在劃船,漁婦也同他們打招呼。
北京不同,走出學(xué)校的大門,劉雅琴不知道怎么坐地鐵,面前京通快速路橫亙著,車流穿梭不息,第一次去擺放著奢侈品的商廈時她感到壓抑。她感受到孤單和迷茫,意識到自己性格中敏感的一面。
在親密關(guān)系中,她更容易被成熟、強勢的人吸引,“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很有智慧的人給我的人生作出一些方向上的指引,我爸是沒有來得及扮演這個角色的”。
她想理解父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而回答這些困惑的同時,也能幫助她理解自己性格中那些看上去脆弱和敏感的部分。
2023年,劉雅琴需要拍一部紀錄片作為碩士研究生的畢業(yè)作品,她選擇將鏡頭對準家庭。
多年來,劉雅琴一直在嘗試理解父親,但始終沒有找到一個“解”。這仿佛是成年后的劉雅琴給父親舉行的一場告別儀式,“給這件事畫一個句號,然后我就去過自己的生活,不再想了”。
劉勇林是家里唯一的兒子,也是村里當(dāng)時唯一的大學(xué)生。從水電專業(yè)畢業(yè)后,他回到了家鄉(xiāng),在擁有目前全國最高的空腹大壩的鳳灘水電站做技術(shù)員——這是他干了一生的職位,干到了科室副主任。10多年間,劉勇林獨自住在電廠家屬院。這里距離他上班的水電站車程只有三四分鐘,有專門的大巴接送,從窗外望去,連綿的綠色山脈遮住了視野。
他得過一場大病,那次“腦血管梗塞”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氣。他變得溫和起來,不再大聲與人爭吵,還在錢包里放了一張小卡片提醒自己:“不要絕對性地看問題。”
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母女二人一同去了她們10年未踏進的家屬院老屋。推開木門,灰塵揚起,蜘蛛在墻角結(jié)了網(wǎng),墻上還掛著父親的安全帽,再往里走,是劉雅琴貼著紅花的光榮榜。
劉勇林的錢包里面放著幼年劉雅琴泛黃的照片。她又找到一些自己童年參加表演時的照片,都是劉勇林拍攝的。她才恍然意識到,自己成長的每一個重要時刻,父親都在身邊。她看到一張父親在騎行俱樂部拍的照片,發(fā)現(xiàn)“原來他能在一個群體中笑得那么開心”。
劉雅琴和母親坐在沙發(fā)上深聊,她聽媽媽說起夫妻相處的日常片段,劉雅琴覺得父母之間的愛并不那么“明顯”。在家里的劉勇林大多數(shù)時候是寡言的。父親與母親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母親沒怎么讀過書,她關(guān)心菜場新鮮的蔬菜,喜歡打牌和穿漂亮衣服,劉雅琴說:“媽媽的世界活生生?!?/p>
父親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一些書,他的書架上擺著《紅與黑》《飄》《呼嘯山莊》……
在家庭里,父親負責(zé)在外賺錢,母親負責(zé)打理好家里的一切事務(wù)。劉勇林曾經(jīng)在周英生日的時候送過她一束玫瑰花,那是他盡力學(xué)習(xí)的浪漫。
父親就葬在離這座家屬院不遠的山上,每年清明節(jié)、春節(jié)前,都是周英來看望劉勇林,為他掃墓。這一年,劉雅琴和母親一同去掃墓,她看著母親嫻熟地擺上果品,燃上香,自然地同父親講話。
劉勇林的離去,讓劉雅琴和周英被動地陷入“相依為命”的狀態(tài)中,劉雅琴能感受到母親對她的依賴,也困于這樣的依賴中——她無法接受母親事無巨細的“操控”,不斷響起的微信問候、自我犧牲式的付出。周英也無法理解自己的行為為什么會傷害到女兒,女兒的腦子里為什么多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放棄穩(wěn)定體面高薪的工作,現(xiàn)在還沒找到相攜一生的伴侶。
在尋找父親的過程中,劉雅琴也理解了母親?!爱?dāng)你理解‘犧牲’是一種她表達愛的方式,‘犧牲’就變得輕盈起來?!?/p>
后來,那部關(guān)于家庭的紀錄片《當(dāng)我走近你的時候》制作完成,在一些電影節(jié)獲得提名,也公開放映了不少場,劉雅琴一次又一次地講述拍攝的緣起、與母親的關(guān)系、對家庭的理解。她幾乎已經(jīng)和自己和解。
放映會上,有人看了落淚,也有人后來寫信給劉雅琴,說他們開始嘗試理解藏在沉重的愛背后,父母本來的樣子。
研究生畢業(yè)后,她機緣巧合來到廣州工作,見到了姑媽。在那個晚上,姑媽同劉雅琴一邊散步一邊聊起了劉勇林。
劉勇林少年時期就有些固執(zhí),他和父母的關(guān)系不算親密,曾經(jīng)和他們吵架后自己牽著牛去了很遠的地方。父親告訴他,不要和村里的有些人家深交,劉勇林不認可并且大發(fā)脾氣,“他認為應(yīng)該對村里人一視同仁,這是一種公正”。
20多歲的時候,他自學(xué)法律,還考入了湘潭大學(xué)。劉雅琴猜測,父親曾經(jīng)想轉(zhuǎn)行做個律師,但最終還是在水電站干了一輩子。他的姐妹曾經(jīng)喊他一起到廣東發(fā)展,可那時劉勇林已經(jīng)與周英相愛,他選擇留在縣城。
大學(xué)時期的好友分散在全國各處,劉勇林工作的大壩距離他出生的老家也不算近,在他準備扎根的縣城,他的人際交往圈只限于水電站。
在那里,他新交的朋友不多。其中一個在壩上失足溺水而亡,后來的每年清明節(jié),劉勇林都會燒一本《紅樓夢》給他。
讀研究生選專業(yè)時,劉雅琴放棄了就業(yè)大熱門的理工科專業(yè),選擇讀有點冷門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專業(yè)。劉雅琴說,這可能是自己和父親最相似的地方,她漸漸地完成了對自我的理解。
如今,劉雅琴在廣州工作,是一名視頻編導(dǎo)。從她的辦公室向外望去,高樓林立。在這里,成功的故事并不稀缺,奮斗的年輕人到處都有,但她也關(guān)心在每一個時代里那些沒有趕上浪潮的人。
在鋼筋叢林的城市生活得久了,劉雅琴無比懷念那個和父親一起騎過車的村莊。
劉雅琴當(dāng)編導(dǎo)時,曾經(jīng)拍過女孩豆豆的故事。豆豆的父親在她出生時便去世了。長大后,她去搜集父親的照片、語料,想用AI(人工智能)還原一個父親。劉雅琴受到觸動,在拍攝時,豆豆用簡單的程序幫她創(chuàng)造了一個“劉勇林”。
在輸入AI的性格時,劉雅琴寫了這樣一段話:“你是一個比較內(nèi)向的人,媽媽總是用‘木訥’形容你,但你總是用自己的方式表達情感。你會在去長沙出差時,給我?guī)蚁矚g吃的肯德基。雖然經(jīng)過長時間的運輸,炸雞變得軟趴趴的,我并不愛吃,但為了不讓你失望,我能吃完一整個全家桶。你的愛好像那份軟趴趴的炸雞,我似乎接受了全部,卻始終感到有所缺失。”
劉雅琴說:“我總是覺得自己和你相處的記憶不夠多,我真不了解你?!?/p>
對面的“爸爸”回答:“雅琴,記憶或許有限,但我們之間的情感是深刻的……請記得,我的經(jīng)歷并不能定義我們的關(guān)系或者你對我有怎樣的記憶。”
(攸寧摘自《中國青年報》2024年11月6日,李小光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