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十多歲,它已經(jīng)很老了。
小刀是我養(yǎng)的金毛。
我第一次見到小刀的時候,它一歲多,對于狗來說已經(jīng)成年,但它的體型比起一般的成年金毛要小一些。據(jù)說它的前任主人因為老婆生孩子,或許還有其他原因,將它退回了寵物店。按照國際標(biāo)準(zhǔn)來說,這條金毛屬于“失格”,不如純種的金毛看起來那么神采奕奕。下班時我經(jīng)常會路過這家寵物店,每次都能看到它落寞地在籠子里看著窗外,似乎很久都找不到新主人。
于是我把它帶了回來。
帶它回家有一段日子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小刀和其他狗的區(qū)別。它雖然親人,卻很怕被擁抱,總會掙開你的手臂,也不給摸肚子,更不用說背朝地平躺了。我放在桌上的外賣或其他食物,即使它輕松就能夠得到,也絕不會吃。它不敢自己上車,哪怕有我在背后托著。甚至在我一開始帶它去散步時,它都不敢去小區(qū)里的花壇。
也正是因為它敏感,養(yǎng)小刀是一件相當(dāng)省心的事。它親人但不纏人,即使臥室門開著,只要我不招手喚它,它就定定地蹲在門口看著我,一步也不往里邁。它不啃沙發(fā),不咬電線,跟家里的貓和睦相處,我甚至好多年沒聽它叫過一聲。我一直以為它是啞巴,直到多年后,家門外有個陌生人鬼鬼祟祟地瞎溜達,它一聲震天雷一般的吠聲,都快把我給嚇傻了。哦,原來它只是不愛叫。
我能感受到,它的謹(jǐn)慎乖巧中,有很多或許是出于自我保護。雖然與我相伴多年,但小刀心里的某處,仍對人懷有戒備,無法全心地接受我。
而就是這樣的小刀,默默陪我度過了我最動蕩的年紀(jì)。樂隊解散,找工作,辭職后跟家人鬧翻,自己開工作室……也曾有過一段狀態(tài)極差的日子。
那時,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家,常常已是凌晨。小刀一天要遛兩次,而晚上的那一次,對那時的我而言是一件耗費精力的事。偶爾我心存僥幸,覺得深夜小區(qū)里空無一人,小刀又非常聽話,于是圖省力,遛狗時沒用牽繩。
那一天,回一條短信的工夫,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小刀不見了。夜里很黑,看不見太遠的地方,我焦急地找了一個小時無果,一個人站在一片漆黑中心灰意冷,腦中閃過無數(shù)最壞的念頭。感覺最糟糕的人生也不過如此了。最后我決定回家另想辦法。
而走到家門口,我驚訝地看到小刀正趴在家門口等我。它站起來,沖我搖了搖尾巴。
我?guī)〉哆M門后,蹲下身抱著它。當(dāng)生活的重壓已經(jīng)讓我有點兒想投降認(rèn)輸?shù)臅r候,真的慶幸老天沒有奪走我那最后的一絲光。那天,它難得在我手臂里停留了幾秒,眼神和我對視了一小會兒,但很快就又跟往常一樣瞥到一邊不看我,并且開始往后退,掙開了我。接著,它蹲在離我小半步的位置,舔了舔我的手。
就這樣,我們不知不覺在一起度過了我的青年時代。意識到小刀老了,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我發(fā)現(xiàn)它臉上的毛開始變白,走樓梯開始喘氣。吃飯時,它有時會突然咳嗽起來。一起散步時,它不會再拽著繩子往前跑了,而是安安靜靜地走在我身側(cè)。
我開始想方設(shè)法讓它的晚年過得開心。除了狗糧,我也會用白水煮牛肉,一邊把肉晾涼,一邊拿牛肉湯來做部隊鍋。湯里加上泡菜、辣醬、午餐肉、豆腐、白蘿卜,放上方便面面餅,有時會再加一片芝士,打個蛋,無可挑剔的豐盛。等我把面做完,晾著的牛肉也早已不燙了。于是小刀吃肉,我吃面。泡菜的汁水與牛肉湯相溶后,變成一鍋紅彤彤的泡菜湯。入鍋的每一樣食材都會吸收濃郁的湯底,又貢獻出更多自身的鮮美,讓這一鍋食物的美味也達到了頂峰。屋外寒風(fēng)呼嘯,屋內(nèi)美味飄香,一窗的水汽欲滴,屋里播放著淡淡的音樂,我和小刀安靜地吃著各自豐盛的晚餐。這就是冬夜里生活賜給我們倆最大的滿足感。
知道小刀來歷的朋友問我,小刀也許永遠都會對我有所保留,會不會讓我覺得遺憾。
其實我并不在意。在那個最疲憊的深夜里,它愿意在門口等我,即使是在離我小半步的位置。有它的陪伴,我很感激。
因為人生在世,能遇上一個溫柔的靈魂,相伴走過一段路,即使過程平淡如水,也已是幸運。
(張偉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日食記: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吃一生》一書,劉玲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