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幾篇文章,都是追捧顏真卿的,說他的《祭侄文稿》應該超越《蘭亭集序》,成為“天下第一行書”。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排序,如果閑得無聊,可以從第一一直排到千萬。
顏真卿是忠烈之士。如果沒有安史之亂,他或許可以多活很久,筆下多出很多好作品。顏真卿的存在使我們多了一個典型人物,可以借此解決教化中的一些問題。我想,道德是道德,書法是書法,分開來說會客觀一些。我自幼承庭訓習書,從未間斷。我感受著不必與人合作的獨自創(chuàng)作的快樂,日子一天天過去,很貧瘠,很艱辛。要自覺地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名獨行者,寫無休。這樣做的人不只我一個,而是很多。道德品質保持在中等水平,藝術指標卻定得很高。整日自個兒忙碌,交游也不多。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在阿默斯特鎮(zhèn)的居民看來,她簡直就是一個隱者,很少能看到她出門。有時她想讓鎮(zhèn)上的孩童品嘗美味的糕點、糖果,就裝在一個籃子里,打開窗戶,用繩子吊下去。至于這些糕點、糖果,也不是她出門買來的。她待在房間里,不停地寫,越寫越多,也不急于發(fā)表,先放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像顏真卿這樣能成為忠烈,又善寫的,書法史上不多。二者不能兼顧時,就選擇寫字——我是這樣想的。
顏真卿的楷書對改善我書寫的心態(tài)起了作用,核心就是緩慢,慢心態(tài),慢手態(tài),讓自己熱愛慢。很多人的目的都是以顏真卿的楷書為基座,把握好了,如重器不可移易。他中年以后的字不能稱雅致,而有金剛力士之氣象,學不好就是一堆死墨,混沌不開。這也使一些人學了幾年之后就向他告別,而與他周旋久的人都有德藝雙修的想法,將平生托付顏體而不悔。
活人與古代碑帖的關系有如鳥與樹。樹是兀立不動的,鳥卻飛行游移,不會長久地立于一棵樹的枝條上。人的選擇和放棄有許多緣由,隨大流,循時勢,依性情。如果是依性情,便能很真誠地學習,也很真誠地放棄。
《祭侄文稿》是顏真卿最著名的作品。說直白一點就是一篇祭文。沒有誰會把《祭侄文稿》作為背景圖案展示在慶典上。文辭讓人心有驚恐,逆賊、兇威、荼毒、巢傾卵覆、嗚呼哀哉,都不是常人樂意見到的。由于內心悲愴,思緒散亂,筆跡也草草復草草,涂抹復涂抹——草稿就是如此,任性情縱橫,行于可行處,也行于不可行處,出軌越位亦無妨,只是向前。有些字是寫給執(zhí)掌權柄者看的,像虞世南的《孔子廟堂碑》、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就得精工極致,盡遵矩矱。顏真卿寫《祭侄文稿》則是吊哀記喪——家族死了那么多人,自己卻還茍活著,奈何奈何。這篇文稿最有美感的就是那些涂抹的痕跡,它們不是字,是亂麻般的心緒,是他寫《顏勤禮碑》《顏家廟碑》時所不曾有的。
這些涂抹之痕也給好事者以信心——一個人恣意而作,忘天地,忘眾生,忘自我,何曾不是第一。
讀《隨園詩話》。有人問袁枚,當朝詩人誰為第一,袁枚反問他,《詩經》三百首哪一首為第一。那個人沒法回答。
(無復摘自《福建文學》2024年第11期,本刊節(jié)選,徐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