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殼
蟬殼依附在一根圓木上——那是一間湖畔小屋的支柱下側(cè)。它的腳殼懸掛在那里,腦袋已經(jīng)蛻去的那個頭殼,相當(dāng)于一個奇怪的盒子,有彎曲的角樓和雙重額頭,米紙的密度,脆弱得就像那掉進(jìn)滾油里面炸得卷曲的蝦片。
從它的軀干下側(cè),第一對空缺的腿露出來。兩條空缺的腿大約各有一英寸長,干燥得像麥秸,因為細(xì)微的恐懼而變細(xì)。還有更多東西。
然而腹殼——一個人為腹部感到多么傷心,它所有的重要器官和卵都在那里。軀殼下部由七個紙燈籠或充氣屋的重疊披迭板所構(gòu)成。這個空殼讓一個人想起那些白色的日本紙燈籠,富有的父母想要孩子將其留下來掛在樹上,以便舉辦游園會,因此孩子們才會贊美世界的宏偉壯觀。
湯森港的霧角①
霧角持續(xù)了大約五秒鐘,然后就停下來。我們在沉默中傾聽,那是如此等待的沉默,客人們即將到達(dá)時的沉默。霧角再次傳來,說世界將再次誕生,世界當(dāng)然會誕生。它的聲音是長時間躺在火焰前面的褐色的狗的顏色。
沉默繼續(xù)一會兒……然后是一次更遙遠(yuǎn)、更模糊的號角……又一陣沉默……然后第三次號角依然更遙遠(yuǎn)……然后再次等待。大號角傳來,說一個孩子在山上迷失了。它的聲音里面有深海的孤獨(dú),那船殼不曾經(jīng)過的遠(yuǎn)海上長長的波浪,黎明時分,整個陽光之城從海洋中升起來;黃昏時分,那陷入悲傷的村落沉默,陰沉,帶著金色的屋頂沉沒下去。
有一個孩子迷失在山上,他沿著錯誤的山坡開始走下來,即使其他人也在下山,但那種迷失卻引導(dǎo)那個孩子更加遠(yuǎn)離他們。如今,他的父母幾天不曾合眼。他們怎么知道搜尋者不會在這個早晨回家,沿著搬運(yùn)圓木的路駕駛吉普車回來呢?“沒用,我們搜遍了整個地區(qū)。”如果那個孩子在失蹤那么久之后被找到,又有誰會阻止他再次出去?他會拿走誰的盤子?
蘑"菇
在冰擴(kuò)寬的一條裂縫中,這朵白色的蘑菇生長在花崗巖的懸崖上,穿過半腐層的石頭露出頭來。它呈現(xiàn)出最精致的淺棕黃色,具有放在太陽下曬得太久的那種橡皮球質(zhì)地,手指摸起來,有點(diǎn)像堅韌的腳跟。
一條裂縫深入它,把它劃分成兩個半球,一個人可以透過那個裂口朝里面窺視,里面的肉體呈白色,樸實(shí)而溫和。
這朵蘑菇有一張旅行者的臉。我們知道“老人之家”里有男人和女人,他們的靈魂現(xiàn)在為一次旅行——也將是一場婚姻而作準(zhǔn)備。四面八方肯定都有支持我們的旅行者,我們并沒認(rèn)出他們。這片花崗巖懸崖也旅行。比起這塊巖石的旅行,難道我們就更了解我們的妻子或最親密的朋友的旅行?我們能確定哪個旅行者會首先到達(dá),或者婚禮將于何時舉行?除了這場婚禮的日子,萬物都在流逝。
一大塊紫晶
迎著窗戶之光舉起這塊紫晶,它具有那發(fā)出又吸收光芒的優(yōu)美走廊。它那在很多平面上的訓(xùn)誡,讓人聯(lián)想到試圖永生是徒勞的。它的外表崎嶇不平,而在它內(nèi)部的房子中,一切都井井有條。它的走廊變成突巖,那彼此擦肩而過的堅固的念頭。
這一大塊紫晶是涼爽之物,堅硬得就像龍的舌頭。整個人類的睡眠時代都隱藏在那里。當(dāng)手指把這塊紫晶握起來,手掌就聽見風(fēng)琴音樂,聽見那讓全體教眾的罪孽共鳴的低低的音符,還帶著一絲懷疑在五英里之外抓住罪犯。
它帶著所有的平面,朝我們同時轉(zhuǎn)動它的四五張面龐,四五種意義就進(jìn)入腦海。我們在孩提時代感到的那種歡樂歸來……我們下山之際,感到面龐上的風(fēng),雪橇在加速……
蟻"冢
前一夜,工作的螞蟻就堆起了這個土丘,每顆微粒都是胃的旅行者,一路穿越埃及而旅行。如今,那些旅行者謙卑地?fù)頂D在一起。
在那個土堆中心,一個洞孔直通下面的泥土,人類無法跟著進(jìn)入。那當(dāng)然是那陰莖尖上的洞孔,也是廚房地板上通向地窖的圓形活板門。日本故事說,如果一個女人掉下去一塊薄煎餅,然后穿過那個洞孔爬下去將它撿回來,那么她就會遇見綠色和黃色的巨人,還不得不為他們做飯五年。
即使我們知道螞蟻并不會虛構(gòu)死亡,那么這個洞孔也肯定是死亡。它們?yōu)榱丝匆姽舛_鑿了這個洞孔。當(dāng)我觀看之際,三只螞蟻就爬上來,一只接一只迅速爬上碗形洞沿。它們以顛簸、觸電般的動作而移動,兇猛,專注于自己的任務(wù)。
昨夜在我的夢中,一些飛蝶在西邊的天空上對著我的母親和我出現(xiàn)……后來,當(dāng)它們靠近我們佇立之處著陸,我就打開我手指上的一根小血管或動脈,把我的血和一株植物的淺綠色的血融合在一起。當(dāng)兒子出生,母親就總是在場。那么,死亡就是我們和我們的母親必須一起經(jīng)歷的東西。她把一個魔幻蘋果給予兒子,那個蘋果落下來,兒子跪下尋找,現(xiàn)在我也跪下來,再也看不見那三只螞蟻了。它們將越過寬闊的大地,回到這個黑色的洞里,就像回到友人的房子。
暗藍(lán)灰色的燈心草雀
我注意到砰的一聲重?fù)?,就走出去,伸出雙手握住一只灰白色的鳥兒,那只鳥依附在十月的雨淋濕的門廊紗窗上。當(dāng)我用左手握著它進(jìn)屋,它那雙呈現(xiàn)出深深的淺褐色的黑眼珠上面,覆蓋著薄膜般發(fā)光的眼瞼,一個人可以在底部的邊緣看見羽毛的島嶼形成的精美刺繡。多么大,給人以美的享受,意大利佛羅倫薩風(fēng)格——是它那溫柔、機(jī)警、急躁、勇敢,“我可能即將死去”的眼睛。
嘴喙與軀體的連接處,在黑色絨毛中,我們瞥見一個帶著箭矢,來自下面泥土深處的生命的力量,因此這只鳥兒不僅跟空氣有關(guān),還跟某種扎根于泥土中的自私有關(guān)。嘴喙具有那三個詞的問題的清晰。它的嘴喙尖比嘴喙其余部分褐得更深,仿佛它就是被自己的食欲熏黑的火爐正面。
展開一只翅膀,我感到在那一排排半透明、平衡、順從、充滿空氣、沉思的羽毛中透露出愉快,在最靠近軀體之處的邊緣上,每片暗藍(lán)灰色的羽毛都帶有白色。
對于這只風(fēng)的動物,一個人又能說些什么呢,握在手里如此溫?zé)?,為空氣、草叢、日子、上帝殺戮或不殺戮的地方?chuàng)造了那么多東西?“我將出發(fā)去某處,我將作出草率的選擇?!?/p>
當(dāng)它把腦袋轉(zhuǎn)向我,我就看著一個無情的戰(zhàn)士,對于我們當(dāng)中的部分人,這令人震驚,而我們這一部分人,相信每只飛禽或走獸都要教給我們一堂溫和的課程。當(dāng)我把它帶到門口,它顯然就成了一臺戰(zhàn)爭引擎,防御的樹木,被趕走的入侵者,陷進(jìn)去的嘴喙尖……
牡"蠣
牡蠣看起來不可穿透而又兇暴,體型約為幼年山獅爪子那樣大。它的表面呈薄片狀,裂開,瘋狂地標(biāo)注著腹部小小的錯誤。這里有一片片波浪,就像在吉普賽人的裙子上——隱匿著什么呢?
當(dāng)雙手伸過去掰開它,正要侵犯一個秘密之際,它們摸起來具有條紋狀。微妙的鈣質(zhì)小薄片剝落下來,是從封閉得如此之久的嘴唇中脫落的悲哀和驚訝。我們不得不借助刀子——那些生活在我們之前的人的饋贈,一把強(qiáng)勁的刀子,結(jié)果是頭腦簡單,卻沒有清教徒主義,它排列它的末端上堅硬的分子,以便重新捕獲過去,馳上山谷,讓死者回歸他們以往的生活。
當(dāng)一個人試圖大口吞下牡蠣,牡蠣的身軀就打濕他的鼻尖……嘴唇感到滿足,仿佛嘴唇值得享受自己接受的東西。
當(dāng)我們看見兩片空殼,我們就感到贊美赤裸的生命是正確之舉。現(xiàn)在貝殼就像欲望那樸素的盤子,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被扔進(jìn)花園,或者被扔回海洋。
坐在卡梅爾①
附近海邊我不認(rèn)識的夫婦
當(dāng)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坐在面臨大海的巖石上,他們就閑談。我猜想那男人在談?wù)撍芾斫獾氖挛?,而那女人,眺望大海之際,知道一個孩子正在臨近。洛博斯角②后面沉落的太陽讓水面閃爍、發(fā)光、蕩漾,大海在無形的肩頭上升起,銀白、危險、緊張,長著海藻皮的絨毛,沉默,在它的片片金光中閃亮,得到了消失而空缺的萬物的頌揚(yáng),持久的水波穿過,在離岸的巖石上面推進(jìn),越是在后面,就越是上漲。
這個半島的花崗巖,把這個洞穴遮蔽于更寬闊的大?!抢飻D滿鯨魚,僅僅被人類輕輕觸及,對于小小的劃船者過于瘋狂。
她內(nèi)心中的精明者無望預(yù)測誰將出生,那通常都會得知的生命一無所知,她所了解的一切,就是海洋為了分娩夜晚而勞作。墻壁圍住的花園,那真實(shí)的新娘在被殺害和肢解成碎片之后,會被掩埋在花園的泥土下面,她為了分娩那個大笑的男孩而勞作,有一天,那個男孩將在白色的石頭中間蹦跳和大笑。
因此這男人和女人在眺望海洋之際繼續(xù)閑談。一只海獺出現(xiàn),把一只貝殼抱在懷里。藍(lán)紫色的溪流從滿月上飄流而下。
蛾子觸須的觸覺
我曾在冰川國家公園①坐過的那種合適的巖石,建成了一座石橋,融化的雪水在橋下流過。當(dāng)我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輕觸我的指節(jié),我就睜開眼睛:那是一只蛾子。
那只蛾子瘦削的腿彎曲,就像是三角葉楊的嫩枝。它的翅膀呈棕黃色,透過干草露出來的草耙柄的那種顏色,但有些部分呈較深的棕色,老人們喜愛的切碎的煙草顏色。那看起來就像是眼睛的圓圈裝飾著翅膀。它的絨毛圍繞那管狀的軀體而飄垂,就像氣流圍繞飛機(jī)的機(jī)身而飄流。
我呼喊一個朋友過來看,然而當(dāng)她的影子落在我的手上,那只蛾子就飛起來,消失了。我局促不安,開始重新等待。片刻之后,那只蛾子就從我的肩頭上降臨而下,落在同一個指節(jié)上。那只蛾子俯身于自己的觸須上面……那長長的探索物觸及皮膚。此后很久,皮膚還會感覺到每一次觸及。它的翅膀呈鋸齒形,有垛口。
昨夜,我夢見某些朋友和我驅(qū)車同行,一輛普利茅斯牌車緊隨其后。我說:“哦,哦,這下我們有訪客了?!蹦禽v普利茅斯牌車超越而過,那不是警察,而是一輛超速行駛的小車,片刻之后它就猛然轉(zhuǎn)向,一頭撞到了樹上。那輛車上的人震驚地端坐著。后座上的三位乘客雖然沒死,卻也一動不動面對著已經(jīng)駛過的道路。三個人都戴著面具。
“死亡可以來臨!”
給蘇珊·馬修斯·阿拉德
和她的低音提琴
當(dāng)音樂家的手指爬上她的提琴的雅各之梯②,她的手指毫不匆忙。它們并不是去完成別人撂下的任務(wù),而是同意接受明亮發(fā)光的勞動——那是誰提出來的?手指攀登得更高。大合唱說:“死亡并不遙遠(yuǎn)……死亡可以來臨!”男人和女人的嗓音在四面八方大喊:“這是古代法則!”現(xiàn)在我們感到根須的氣味,蔓虎刺的氣味,那毫無怨言就放棄生命的大群樹葉的氣味。
她的手指從手背的房子中出現(xiàn),仿佛手是自身中的一個生命,有它自己緩慢的歡樂,有它自己居住的小棚屋,在冬夜長久地睡眠。
現(xiàn)在這位音樂家的手指奔上山路,它們成了堅定跳舞的山羊,放下一只腳,然后又放下另一只,山羊跳躍在很多土地和山巒上面……而聆聽的我們,在黃昏時分越過一座山,在黑暗中長久地穿過沼澤,至少看見亮著燈的小屋……
黑色的螃蟹魔鬼
海洋在海邊礁石上面旋動起來。它退落回去,又重新涌上來,在一個狀若星系的漩渦洞上奔涌而過。一只黑色的螃蟹傾斜地爬上海邊礁石,就像在阿拉米語言①中傾聽的魔鬼。
忽然,我沒有結(jié)婚,我沒有父母,我揮舞黑色的螯鉗匆匆越過巖石。我緊緊抓住底部,夜晚的母親無法撬松我,我獨(dú)處于自身里面,我喜愛那就像我的一切。我很高興海獸沒來吃掉我,我退到巖石洞中又回來,我在夜里匆匆穿過子宮系統(tǒng)。
昨夜在我的夢中,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人在我的耳際低語,說他對我感到沮喪,還說我失去了他的友誼……我多么頻繁地醒來,心情沉重,然而我的生活并沒有改變。
廢棄農(nóng)場上的聚會之地
當(dāng)我們在黎明時走出去,我們?nèi)阅芸匆娕H禾と腴L滿野草的土路的殘跡,還有那農(nóng)夫繼承的面積為75×40英尺的谷倉,而且,正如梭羅所說:“在他前面推動他的一生?!比缃窆葌}僅僅用來貯存干草,建筑物租了出去。那谷倉類似非洲的某種交易站,當(dāng)歐洲人隱藏的秘密對自己產(chǎn)生惡果時便被遺棄,沒有人能“簡單而誠實(shí)地描述自己的生活”。
開拓這片土地的德國人和挪威人闖入土地,忽視蘇族印第安人的母愛。如今,移民們退回到自己的家庭《圣經(jīng)》中,巨大的鉸鏈在他們上面合攏,他們度過一種低劣的睡眠——得不到原諒。他們知道自己做錯了,他們重復(fù)又重復(fù)套上馬具的時刻,試圖看看他們怎樣匆匆套上馬具,他們怎樣碰巧扣錯了器具。女移民的靈魂穿過干草而高高飄浮,身體殘廢,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失蹤的部位被當(dāng)成信息送給了某人,就像中世紀(jì)的綁架者送回來的那些被砍下的手。
這是初來的黎明。陽光從載著我們而來的兩輛車頂上彈射回來。某種事物結(jié)束了,在這里結(jié)束了,沒有安慰,沒有什么好事可說。
夜里站在櫻桃樹下
開花的櫻桃粗枝在夜風(fēng)中搖曳,就像樂隊指揮那遵循即將來臨的音符的手。一團(tuán)團(tuán)花朵彎曲,寬容,把花瓣歸還給泥土。
結(jié)了婚的我們就像這些粗枝搖曳,仿佛在沉重的峽谷里,迎著流下來的春天陰沉的河里一次次被翻轉(zhuǎn)過來的雪松細(xì)枝,溯流而行。
今天,我從圣大衛(wèi)之頭②(見上頁)爬下去,前往黑色的貽貝,沿著巖石嶙峋的海岸走了幾英里后,攀上了懸崖,來到這個朋友的果園?,F(xiàn)在幾乎接近子夜,我是一個人,站在黑暗中,觀看頭上的櫻桃樹枝迎著距離大海不遠(yuǎn)的夜空而搖曳。
湖畔的早晨
給吉姆和蘇
風(fēng)吹拂,湖水破碎在那無人喜愛的禿巖上。我赤著足離開地面一英寸,四處走動,感到跪下的渴望,把雙膝放在大地上的渴望。我內(nèi)心中的某種東西飛出來,像閃電的碎片,或者像一道碎裂成火花的光束掠過湖面。
我忽然明白了處女瑪利亞③(見上頁)和她的蠟燭,我喜愛那在大海中滾動的鯨魚巨大而灰白的軀體,其側(cè)面閃耀著,我還明白了我的頭發(fā)為什么靠近上面的云。
我內(nèi)心那個明白者渴望一個石墻房間,深深的海灣,還有早晨的陽光,一個手臂閃耀的女人坐在那里。
(責(zé)任編輯:龐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