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的后山上,有數(shù)不勝數(shù)的樹。有了樹,就有了花,連翹花、槐花、野桃花、杏花、杜鵑花,爭著搶著開。春天來的時候,花似乎在一夜之間就開了。在花開之前,放蜂人就來了。
放蜂人是老石。
我不知道他是通過什么辦法把那一箱箱蜜蜂運來的,等我看到時,那些蜂箱已經(jīng)在村外的林子里擺著了。他的蜜蜂整天繞著村子嗡嗡嗡地飛。
老石搭一頂綠帆布的帳篷,里面有鍋碗瓢盆、一只小小的煤油爐子和一張地鋪。菜是不用帶的,路邊隨便拔點兒野菜就夠吃了。水沒法兒帶,老石就要經(jīng)常來我家給他的塑料桶灌水。來灌水時,他會帶一點兒甜掉牙的蜂蜜或幾塊硬糖。他有很多水果硬糖,是防止蜜蜂在采不到蜜的時候餓,專門喂蜜蜂的。老石每次來我家,總要待上一袋煙的時間,和我父親在我家的杏樹下,像老朋友一樣說說話。老石常給我父親講山外的事。我也經(jīng)常去他的蜂箱那兒轉(zhuǎn)轉(zhuǎn),蹭一口蜜或者兩塊糖吃。
花年年開,老石年年來。有時候眼看花都要開了,老石的蜂箱卻還沒到,我父親就急得不行,托人捎口信給老石??衫鲜?jīng)常收不到口信,他和他的蜂正在另一個有花的地方呢。
老石到了,聽說我父親給他捎了幾趟口信,怕他趕不上最好的花期,他就一個勁兒地給我父親讓煙,說對不住,好像他放的是我家的蜂。
那年夏天過完的時候,我開始在家里幫父親干活,因為我沒考上高中。
父親說,上完初中也算讀書人了,認得自己的名字、會算賬就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種地還有什么出路。于是,我每天跟著父親在山坡上刨那幾分地,在料姜石地里種和我一樣細瘦的玉米,曬得汗流浹背。半年下來,我越干越喪氣,越干越不想干。我對父親說:“我還是想上學。”父親說:“算了吧,你就不是讀書的料兒?!?/p>
我經(jīng)常爬上山,在山頂望著遠處??缮降哪沁呥€是山,除了呼呼飄過的白云、偶爾飛過的鳥,就剩下沒心沒肺的風了。
第二年花開的時候,老石按時來了,他看見躺在屋里的我。
“根娃咋不上學?擱屋里背炕呢?”
我父親說:“沒考上高中,干活兒沒力氣,還懶。”
“哎,根娃還小著嘞,能干個啥嘛。娃還得上學哩,不上學就窩死在這山里了?!?/p>
在老石的勸說下,到后山一期一期的花都開敗的時候,山外來了一輛大馬車,我跟著老石和他的蜂箱走了。他說先往北走走,再趕幾個花期,等回到他的村子,他幫我找個學校,讓我上高中去。我父親覺得老石走南闖北,是見過世面的,才同意的。
我不知道老石是怎么辦到的,總之,那年秋天開學時,老石告訴我,我可以去他們鎮(zhèn)里的高中上學了。
學校是聯(lián)中,初中和高中在一起,有時候老師也是混著教的。老石說:“根娃,剩下的就看你的本事了,學好了去考大學,學不好回家跟著你爹刨地。”
老石繼續(xù)在外面放他的蜂,他的蜂箱越來越多。放假了我會去幫忙,跟著他放蜂、采蜜、收蜂。我喜歡他到處跑的生活,我說:“石叔,我若真考不上大學,就拜你為師,學放蜂,也走南闖北去?!彼f:“娃呀,你看見鎮(zhèn)南邊那條鐵路了嗎?鐵路上跑著火車,火車可是能跑全國各地的。全國有多大,你學過地理,肯定是知道的,靠一雙腳跑、靠馬車跑,才能跑多遠?。俊?/p>
火車能跑多遠呢?
我開始琢磨這個問題。放學了我就去鐵路邊等火車,撿鐵軌邊散落的煙盒,看長長的、綠色的或鐵黑色的火車拉著一車車人、一車車貨咣當咣當奔向我沒見過的遠方?;疖嚋p速的時候,我還能看見坐在車廂里悠閑吃著東西的人,他們看著我笑。我想,我只有考上大學才能坐上這樣的火車,才能離開永遠也撿不干凈的料姜石地,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
三年后,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
老石說:“我就說嘛,根娃有出息。回去告訴你爹,讓他請我喝酒哩?!?/p>
我告別了老石,告別了父親、母親和料姜石地,第一次坐上火車。我大睜著眼睛,盯著窗外的黑暗和一個又一個亮著燈的車站,火車咣當咣當了整整一個晚上。來到了嶄新的省城,我開始了嶄新的生活。老石給我?guī)Я艘还藁被郏f:“這是你家后山上的槐花蜜,是最好的蜜。”
大學一年級放暑假時,我已經(jīng)習慣了省城的生活,習慣了坐火車。我用干家教掙的錢,在大商場里給老石和父親、母親買了煙和點心??晌一氐郊?,父親卻告訴我:“老石再也放不了蜂了?!?/p>
父親說:“老石在鐵路邊看見一窩野蜂,他去收蜂,結(jié)果從樹上掉下來,摔斷了腰,再也動不了了?!?/p>
我?guī)еo老石買的煙和點心去看他,跟他說了很多話。我們都刻意避開“放蜂”的話題,不過要離開的時候,老石笑著和我說:“我當年說得沒錯吧,讀了書,上了學,能跑的地兒可多了?!?/p>
離開的時候,我又去他出事的鐵路邊坐了很長時間。在我逐漸模糊的視線里,火車依然咣當咣當?shù)乇枷蜻h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