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在江州寫反詩,被黃文炳告發(fā)。晁蓋帶眾好漢下山,千里奔襲江州,大鬧法場,救了宋江,接著又打了無為軍,活捉并活割了黃文炳,為宋江報了仇。就在眾好漢都來草堂上與宋江賀喜時,宋江突然對著眾兄弟跪了下去。
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弄得眾頭領也慌忙跪下,齊道:“哥哥有甚事,但說不妨,兄弟們敢不聽?”
宋江到底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如此大動干戈呢?
宋江先是繞很大的彎子,敘述生平、志向和遭際,然后話鋒一轉,道:“感謝眾位豪杰不避兇險,來虎穴龍?zhí)?,力救殘生,又蒙協(xié)助,報了冤仇。如此犯下大罪,鬧了兩座州城,必然申奏去了。今日不由宋江不上梁山泊投托哥哥去,未知眾位意下若何?如是相從者,只今收拾便行;如不愿去的,一聽尊命。只恐事發(fā),反遭負累,煩可尋思?!?/p>
原來,就是要說服眾位兄弟一起上山!這至于要跪下說嗎?
何況這本來不是問題。因為,除了晁蓋從梁山帶來的十七人,其他的十三人里,要說對以前的生活還有留戀的,最多也就是大地主身份的穆弘、穆春兄弟。
再說了,正如他們自己認識到的,“殺死了許多官軍人馬,鬧了兩處州郡,……朝廷必然起軍馬來擒獲。今若不隨哥哥去,同死同生,卻投那里去?”
所以,宋江此番言論,很沒有必要,尤其不值得如此煞有介事。
但宋江此舉,絕不是他糊涂,他有他的用意。
這個用意就是要表明:這一幫兄弟,乃是我宋江的兄弟,是我把他們拉上山的。
本來,此次晁蓋親征江州,聚集了江州包括宋江在內的十三條好漢,如果就這樣順理成章上了山,還真的就是晁蓋帶上山的。
但宋江這么一跪,這么一說,立馬形勢大變:這一幫兄弟,是我拉上山的。
如此,就不再是梁山寨主晁蓋號令大家一起投奔梁山,也不是大家自己投奔梁山,而是——宋江帶著大家投奔梁山。
如此,就不是宋江到晁蓋的梁山公司謀職找工作,而是帶著資本去和梁山公司合伙,甚至,由于他的資本超過了晁蓋的梁山公司,他還能玩以大吃小鳩占鵲巢的把戲。
接下來,大家果然都表示要“隨哥哥去”,注意,這個哥哥,指的是宋江哥哥啊。
而“宋江大喜,謝了眾人”。我們該明白宋江為什么“大喜”?!爸x了眾人”,好像是人情自己擔上,其實是功勞自己攬上了。
接下來是浩浩蕩蕩上梁山。
大隊人馬分作五起,節(jié)次進發(fā),只隔二十里而行。第一起晁蓋、宋江、花榮、戴宗、李逵五騎馬,帶著車仗人伴,在路行了三日,途經(jīng)黃門山,只見山嘴上鑼鳴鼓響,山坡邊閃出三五百個小嘍啰,當先簇擁出四個好漢,各執(zhí)軍器在手,高聲喝道:“你等大鬧了江州,劫掠了無為軍,殺害了許多官軍百姓,待回梁山泊去?我四個等你多時!會事的只留下宋江,都饒了你們性命?!?/p>
此時,宋江身邊,有花榮、戴宗、李逵這樣的戰(zhàn)將,按施耐庵的寫法,連晁蓋都執(zhí)刀在手保護著他,何況,后面還有大隊人馬,他根本不需要怕。
但是,讓我們大跌眼鏡的事情又發(fā)生了。
宋江聽得,便挺身出去,跪在地下,說道:“小可宋江被人陷害,冤屈無伸,今得四方豪杰救了性命,小可不知在何處觸犯了四位英雄,萬望高抬貴手,饒恕殘生?!?/p>
你道這來的四個所謂好漢是誰?
歐鵬、蔣敬、馬麟、陶宗旺。就這四個鳥人。
面對四個鳥人,身后還有四個猛人,宋江竟然跪求饒恕。就算你自己沒有自尊心,你的身邊,那可是花榮、李逵這樣的一流高手??!晁蓋也不錯,戴宗也不弱??!
花榮、李逵、戴宗,都是位列天罡的人物,而歐鵬四個,都在地煞星里。哪有天罡怕地煞的?。?/p>
宋江這樣做,不是侮辱花榮他們嗎?
而晁蓋,還是天下英雄向往的梁山寨主。他這一跪,置晁蓋于何地?置梁山于何地?
但是,非常令人奇怪的是,那四個猛人竟然一聲不吭,連李逵這樣的火爆人物,此時也傻站著。
只有一個解釋:他們和我們一樣,完全被宋江弄糊涂了,一時之間,無法做出反應。
宋江為什么這樣窩囊,這樣丟人現(xiàn)眼?
他心里其實很明白:在對方點名要留下他的情況下,他定要出頭,以顯示他敢于承擔??墒撬麤]有什么武功,不能上前搏殺。他又不能指手畫腳,派李逵等出戰(zhàn),畢竟晁蓋在旁。他又不愿意等晁蓋發(fā)號施令,這三個人,都是他的兄弟,他不想他的兄弟習慣了被晁蓋指揮。
于是,他只能做出如此奇怪的舉動。
事實上,宋江一直是善于搞怪的。
問題是,我們要見怪不怪。這世界,一切搞怪背后,都有著非常合理的邏輯。
(摘自《江湖不遠》)
《詩·小雅·大東》中寫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蓖耆钦娴母桧灒欢说男愿袢羰翘碧怃J,又會有人不喜歡。但我仍愿親近直率痛快的人,并堅信好的果實到時候自會成熟,別人喜歡與否,其實都是無關緊要的。這正是:周道如砥直如矢,實熟在秋不在春。
——鐘叔河《實熟在秋不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