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年一樣，冬季一來，對“一上車就仿佛鉆進司機被窩”的網(wǎng)約車臭車的吐槽，引發(fā)了眾多人的共鳴。

2024年12月，網(wǎng)約車平臺的負責人對媒體承認，平臺在冬季收到的異味反饋更多?！疤貏e是北方地區(qū)，因為目前市場上主流的網(wǎng)約車車型是新能源汽車，司機冬季開空調(diào)就不太會開窗通風，導致車內(nèi)外的空氣不流通。”目前，臭車問題較難根除，“如果沒有相關產(chǎn)品設備的支持，比較容易導致車內(nèi)異味停留，從而引發(fā)用戶體感較差”。

臭車背后，一部分原因在于，不少網(wǎng)約車司機吃住都在車上，食物、人的體味、衣物等混合氣味，共同加劇了汽車異味的產(chǎn)生。

這些以車為家的司機，有的是跑車時離家太遠，“將就”在車上過夜；有人則沒有租房，以車為家。困了，就停在充電站、機場、馬路邊度日，睜開眼繼續(xù)跑車。

車子就像一座堡壘，把網(wǎng)約車司機捆在駕駛位上，將他們與“失利”的過往、沉重的家以及普通的日常生活隔絕開來。

缺覺的人

“真是吐了?！比荨?0后”司機劉宇在社交媒體上寫道。夜晚在充電站充電，他一不小心在車里睡著了。

總計睡了220分鐘。

一覺醒來，他的2小時免費停車時長已經(jīng)超額。充電站多收了他11元停車費，還另收30元的超時占用費。

“本身充電18塊，一下白白損失41元?！彼械桨没诓灰?。對于這位以時間算金錢的司機來說，41元，意味著1小時悶坐在車里的勞動，也意味著兩三天的飯錢。

劉宇是全職順風車司機。他不租房，四處“游蕩”，以車為家。最長的一次，他連續(xù)三周不回家，洗漱都在加油站解決，睡就睡在他的“埃安大酒店”。

這是因為，順風車訂單通常會派往離市區(qū)很遠的地方，有時也會跨城市。為了不在返程空車，劉宇便隨著高價訂單，各個城市到處跑。足跡以泉州市區(qū)為圓心，輻射到東南沿海城市和鄉(xiāng)鎮(zhèn)。

總之，送完客他睡在車上；第二天再到周圍人多的縣城，繼續(xù)接單?！皟r格到位，哪里都去?！彼诙桃曨l賬號上自我介紹道。同時，他還會經(jīng)常在上面記錄自己的沮喪和運氣。

2024年4月26日，車窗外已經(jīng)漆黑一片。他寫道：“今晚睡車上咯，不想空車跑回去了。外面（充電站）也有4.6毛一度的電，真好。”

2024年5月19日，他寫道：“一口氣跑了11個小時，空車了1小時回家。今晚終于可以早睡，昨晚車上睡了一覺，全身酸痛?！?/p>

缺覺的劉宇并不孤單。

網(wǎng)約車的工作讓很多司機缺少睡眠，一天睡五六小時為常態(tài)。做司機以后，他們的體重開始上升，泌尿系統(tǒng)也容易出現(xiàn)問題。2023年T3出行的調(diào)研顯示，頸椎病、胃病、腰椎間盤突出、泌尿系統(tǒng)疾病是網(wǎng)約車司機中最常見的職業(yè)病。此外，還有超40%的司機，已經(jīng)一年以上沒做過體檢。

做網(wǎng)約車的半年時間，在上海的河南人張洋感受到的變化是心臟突突跳。這樣的心跳總是來得猝不及防，有時候在夜間的機場，有時在凌晨3點的充電站，也會在送客人的途中。

畢竟，休息對于張洋而言是“奢侈品”。為了省下在大城市四位數(shù)的房租，他沒在上海租房，每天工作15小時左右，跑到哪睡到哪。以車為家的他，無暇計算和監(jiān)測自己的睡眠，更別提為車內(nèi)的氣味憂心了。

休息對于張洋而言是“奢侈品”。為了省下在大城市四位數(shù)的房租，他沒在上海租房，每天工作15小時左右，跑到哪睡到哪。

唯一數(shù)得出來的只有凌晨3點至5點。這是他的固定睡覺時間。這時候城市基本沉寂，單子也少，他邊充電邊能免費停車，適合打盹。

剩下的時間，張洋說，“除了吃飯上廁所洗漱，兩腳都沒接觸過地面”。

夏天，他帶著臉盆，到公園的公廁或者加油站的洗浴間，每天洗漱一次；冬天，公共衛(wèi)生間沒有熱水，異鄉(xiāng)人只能一周到洗浴中心解決一次。

洗浴中心團購券29.9元一次，可以呆一整夜——這是張洋難得的放松時間。他睡覺打呼，擔心吵到他人，他也不好意思在上海亮麗的洗浴中心睡覺。洗干凈后，他便回到車上，把椅子躺倒，來一場難得的長睡眠，時間約5個小時。

劉宇并非異鄉(xiāng)人。即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泉州老家娶妻生子，近一年來，劉宇也變得不愛回家。“主要村子比較偏僻，沒有單子。”

團圓不是重要的，陪伴孩子成長也非首要大事，掙錢才是他作為農(nóng)村家庭主心骨最重要的人生目標。

為了掙更多錢，劉宇喜歡開長途車，經(jīng)常在車內(nèi)坐得腰酸背痛。困了，他就找個有水的地方停下，用冷水洗臉。

這樣的工作強度下，他不敢輕易去體檢?！昂脦啄隂]去醫(yī)院了，不敢去，怕知道壞消息?！奔幢闶堑昧烁忻?，“只要不咳嗽，多喝開水，我還能繼續(xù)跑”。

每半個月，他回家見親人，帶上妻子準備的干糧和食物，又能撐很多頓了。在路上時，他連方便面都不吃?！盎久姘灨身斠幌拢形缤砩弦活D米飯頂餓?！?/p>

“這些都沒什么，窮，比累和苦（更）難?！眲⒂顚Τ运荚谲嚿系臓顟B(tài)習以為常。

唯一的痛苦在于，福建冬至，大半夜還有令人煩躁的蚊子。

“兄弟們，你們怎么在外過夜的？”2024年12月10日，他終于忍不住在社交媒體發(fā)問。

熬時長的人

來自廣州、福州、武漢、上海、泉州的十幾位網(wǎng)約車司機都告訴南風窗，該群體睡在車上的現(xiàn)象很常見。一個被共同提到的場景是，平臺派單會將司機派去離家很遠的地方。即使司機有拒絕單子的權利，但這會影響司機在平臺的評分，影響今后的生意。

很多人都體會過帶著枕頭、被褥在車上熬一夜的滋味。福州的網(wǎng)約車司機初原形容，他“十天有八天在路上過”。夏天要忍受蚊子的騷擾，冬天容易感冒，“都很難熬”。

福州另一位網(wǎng)約車司機耀子說，他一般是凌晨3點到4點時在車上睡覺。最不方便的是，深夜想上廁所時，許多公廁都關了門?！半m然不文明，但晚上找個草叢就去上了?！?/p>

廣州的林師傅回憶，他偶爾在車上過夜，“第二天感覺人已經(jīng)廢了”。在車內(nèi)躺倒身體不平，他很難進入深睡眠。

“有床睡，誰不想睡在床上啊?！绷謳煾嫡f。

長期睡在車里的劉宇，也經(jīng)歷過睡在床上的“好日子”。

那是幾年前了。2018年左右，網(wǎng)約車平臺剛在全國火爆，他嘗試開順風車，“隨便怎么都有單子”。那時的單價還有2元/公里。

每天在路上，連8小時都不到，他就能獲得300元以上的流水，天天開著空車返程回家。每個月，他還有心情給自己放3—4天的假期。

看到網(wǎng)約車蒸蒸日上的行情，2020年，劉宇從下行的房地產(chǎn)業(yè)離開，貸款買了輛新能源汽車。

只是，路似乎越走越窄。2024年，網(wǎng)約車價格越來越低，劉宇開始改變生活作息。他逐漸不回家睡覺了，吃住改在了車上，只為了維持1萬元左右的月收入。

而多數(shù)入局者都有印象：變卷是從2021年許開始的。

2021年始，聚合型網(wǎng)約車平臺崛起，也促使著低價車越來越多。各類網(wǎng)約車品牌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從2021年的258家增長至2024年的362家。

從此，平臺之間的“價格戰(zhàn)”愈演愈烈。多位網(wǎng)約車司機告訴南風窗，從2023年開始，白天的非高峰期單價，逐漸低至1元—1.3元/公里。

這一費用，還不包括平臺的抽傭費，司機日常的充電費、飯錢、社保，以及大量網(wǎng)約車司機都有的租車費用（或車貸）。有的時候，每天辛勤工作的司機發(fā)現(xiàn)，扣除自己的成本后，他們甚至越跑車越虧錢。

只是，行業(yè)價格下行后，網(wǎng)約車司機也束手無措。他們普遍的策略只有一個——用時間熬金錢，靠時長卷贏同行。8小時工作制早已消失，10—12小時的跑車司機為常態(tài)。強者則是每天跑15小時以上的，晝夜不歇的，被稱為“跑車大神”一樣的人物。

劉宇也被迫卷入了“熬時間”的這場游戲中。過去，他還能靠著到熱門地點、熱門小區(qū)的等單技巧，掙來自經(jīng)驗差上的錢。但現(xiàn)在，劉宇發(fā)現(xiàn)，所有的技巧都已經(jīng)不再奏效。

行業(yè)價格下行后，網(wǎng)約車司機也束手無措。他們普遍的策略只有一個——用時間熬金錢。

現(xiàn)在，隨著入局的司機和平臺變多，他發(fā)現(xiàn)，不愿意支付高速費的乘客越來越多。他看過幾次，100公里的路程有近50元的高速費，而乘客直接在訂單里備注，不愿意支付高速費。

“我是看（乘客）不出（高速費）的都會不接，但還是有司機就會接這樣的單，”劉宇感慨，“實在卷得無邊?！?/p>

采訪過程中，他剛刷到一單路程總長94公里，車費只有66元的訂單，相當于一公里只有7毛錢收入。

“被秒接?！彼l(fā)了一個流汗的表情。

即使生意越來越做，養(yǎng)家的壓力讓他必須咬牙堅持。唯一的辦法只有“熬”。熬時長，熬耐力，熬身體。

張洋就是這樣，從2024年8月來到偌大的上海開始，就勤勤懇懇地，像一臺高效運轉的機器般工作。網(wǎng)約車平臺每干4小時就有強制20分鐘的休息時間，通常情況下，他不會停下來，繼續(xù)換著平臺跑。

“我不敢休息啊。”他對南風窗說。想想一個月6800元的租車費用，他說：“休息了就是（虧）錢。”

盡管一天長達16小時在車里，這個眼角瞇瞇、胖胖憨憨的河南司機仍然相信，“努力就能成功”。只有偶爾感到心臟突突跳時，他才會閃過幾絲害怕。于是，他默默地在手套箱里給自己準備了救心丸和硝酸甘油（治療心絞痛的藥物）。

無法逃離的人

越來越長的跑車時長，疊加越來越少的收入，讓不少入局者都曾心生后悔。初原形容，有時候他跑車回家，“看到車都想把車砸了”。

武漢的網(wǎng)約車司機林力說，開了網(wǎng)約車后，他才真正理解上班的好。今后，他的人生目標變成了，“找一個工資雖然不高，但是穩(wěn)定、不累、不傷身體的工作”。

以張洋為代表的外地司機，在過去都曾被社交網(wǎng)絡展示的“網(wǎng)約車輕松月入一萬”的美好圖景吸引。但現(xiàn)在，很多人夢碎一地。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并非在于結果，而是過程。如今，張洋和劉宇都表示，希望想入行的人謹慎考慮?！斑@行都是辛苦錢，吃的苦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睆堁笳f。

只是，人們有時候也感到困惑，在越來越難干的網(wǎng)約車行業(yè)，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源源不斷地涌入？2024年，深圳、蘇州、武漢、重慶等多地發(fā)布網(wǎng)約車從業(yè)市場趨于飽和的預警。例如，2024年12月，合肥道路運輸部門發(fā)布情況，當年1—11月，該市網(wǎng)約車空駛率達45%；駕駛員日均流水不足300元的占比近八成，營收整體呈下滑趨勢。

但對于身處其中的很多人而言，他們是明知不好掙錢，也主動跳入這個漩渦里的。生活于他們，沒提供多余的選項。

37歲的張洋就是其中一位。2024年以前，除了在部隊服役過五年外，他從未離開過河南駐馬店的老家，在金色麥田邊長大、結婚，有了可愛的娃娃。

他在當?shù)仄髽I(yè)當司機，老婆也在上班。他們買了房和車，沒有貸款，日子過得滋潤。

轉折發(fā)生在妻子2024年二胎懷孕期間。

當時，全職在家的妻子為了給家里減輕負擔，開始嘗試網(wǎng)絡兼職。沒想到，越陷越深——她進入了刷單兼職騙局，里里外外投入了30多萬元。等她幡然醒悟，為時已晚。

他還發(fā)現(xiàn)，熬到半夜跑單，是逃離內(nèi)卷的最佳方式。因為，“半夜搶單的司機少一點”。

全家因此欠了外債。

“出這么大事，當時她又扛著肚子，我怕她有三長兩短，只能哄著了?！?024年夏天，為了還債，張洋坐著綠皮火車抵達上海，打算在大城市尋找翻身之路。

他想過干各種體力活，但最后，還是選擇了成為網(wǎng)約車司機。

“一來，付出和收獲能成正比；二來，天天都能提現(xiàn)到錢。”他對南風窗解釋初衷。

他和家人謊稱自己在大上海找到了好工作，實際是晝夜不停地接單，送客。偶爾有空給妻子發(fā)消息，還沒等到對方回復，他就困得睡著了。

除了日常吃飯和生活，每掙到錢，張洋都轉給妻子，用來抵債。為了更快地攢錢，他每天吃5元的黃山菜飯，有咸味，可以無限續(xù)飯。只有跑得好的時候——一天1000多元流水時，他給自己獎勵一個帶肉的米飯?zhí)撞?，“挺貴，十幾塊錢”。

即使吃得少，睡得也少，但他還沒想過離開。

“走到哪算哪吧”，什么也攔不住一個中年人撐起家的決心。再加上，“（我）沒有別的手藝，唯一想到的就是我有一本駕照”，如果轉行，他也想不到自己能在哪里還清債款。

劉宇因為沉沒成本，也打算繼續(xù)“卷”下去。

2019年全職做司機后，他貸款買車，花了家里大部分積蓄?，F(xiàn)在，他要還車貸，負擔小孩上學的花銷。

“小孩補習、托管班費用都很貴。我每個月都這樣跑也沒錢存，你知道這樣多難受?！?/p>

但退一萬步講，雖然在外以車為家，但劉宇認為，網(wǎng)約車司機的“時間畢竟自由，還可以跟著乘客到處旅游”。

況且，“現(xiàn)在外面想要月入1萬的工作沒那么好找，找得到的也很累很不自由。所以，算下來，跑車也還能接受”，已經(jīng)一周沒回家的劉宇說。

最近，他還發(fā)現(xiàn)，熬到半夜跑單，是逃離內(nèi)卷的最佳方式。因為，“半夜搶單的司機少一點”。

22點后，深夜的里程單價，還能達到2元/公里。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凌晨，劉宇仿佛回到了從前跑網(wǎng)約車的好日子。

（文中劉宇、張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