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有商家以次充好,生產出飛絲羽絨服;后有售價700余元羽絨褲,只充絨3克——這個冬天,買過羽絨服的消費者大多都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騙局。
到底誰在起保暖作用,是充絨量、絨子含量、絨的類型,還是羽絨服的面料?商家各有各的說法。好似無論消費者有錢沒錢,如果想要購買到“合適”的保暖衣物,都要被商家們“上一課”。
保暖的基本需求還沒研究明白,消費者又立馬進入了另一個無所適從的境況:國產羽絨服品牌們向“高端化”轉型,羽絨服價格一漲再漲。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老國貨”波司登。自2018年宣布高端化轉型之后,波司登羽絨服的產品均價一路上升。東興證券研報數據顯示,轉型前波司登系列產品的吊牌均價為1000元,而到2021年,其均價已經漲到1800元,漲幅達80%。
漲價還沒結束。在2023/24財年中期業(yè)績發(fā)布會上,波司登管理層直言,品牌計劃提高主力產品價格,預計2024年均價將達到2000元,同時繼續(xù)加碼3000元以上價格帶產品。
但與羽絨服價格上漲一同到來的,還有消費者的質疑:為何價格越來越高,充絨量卻越來越少?
同樣需要接受拷問的,還有另一個突然爆火的國產羽絨服品牌——高梵。
自稱“奢品”的高梵,緊跟波司登的步伐,也要做高端化轉型。幾年前,其產品價格還在百元;現如今,大部分產品定價在1000元到6000元之間。
但不愿只做波司登“小弟”的高梵,作為一匹黑馬,在眾多羽絨服品牌廝殺的冬天,殺出了重圍。
數據證明了這一點。這個均價超過2000元的高端鵝絨服品牌,在去年“雙11”開售僅4小時后,銷售即突破億元大關,沖入天貓品類前三。新抖數據也顯示,11月抖音月銷前十的羽絨服單品中,高梵2024年戶外新品以1980元的高單價、1億+的預估GMV,占據榜首。
此外,高梵于2024年底,在北京高端商場SKP和巴黎莎瑪麗丹百貨開設限時精品店,成為除Moncler以外,唯一在兩個全球奢侈品商場都設有線下門店的鵝絨服品牌。
然而,一直有購買幾千元價格羽絨服習慣的消費者陳行卻告訴南風窗,他覺得很奇怪:“它們(品牌)自己想要走中高端路線,好像就是先給自己一個定位,這樣好把衣服賣得貴。但也好像只有一個定位?!?/p>
感到奇怪的不止陳行。這種消費者心態(tài),恰恰透露出當下大部分國產羽絨服品牌的困境—想要通過高端化“享受”高毛利的羽絨服品牌,還并不擁有能夠支撐品牌溢價的品牌力。
中國羽絨服生產的搖籃在長三角地區(qū)。而2007年,兩家長三角羽絨服企業(yè)的不同境遇,為中國羽絨服市場日后激烈的戰(zhàn)爭畫上了重要的一筆。
這一年,江蘇常熟人高德康迎來了人生的“小高峰”。他創(chuàng)立的波司登獲匯豐、高盛投資,在香港成功上市,成為“羽絨服第一股”,一時風頭無兩。
同年,一個出生在福建農村、名叫吳昆明的人,也迎來了人生的轉折。
早在1994年,吳昆明就到安徽一家服裝廠打工,后在2004年決定轉型做自主品牌,創(chuàng)立了高梵。然而,兩年后,由于忽視了供應鏈上存在的問題,吳昆明背上了1個億的負債。吳昆明沒有放棄,在2007年重整旗鼓,并堅持繼續(xù)做羽絨服,創(chuàng)辦了后來的高梵(浙江)信息技術有限公司。
誰也想不到,一家總部在江蘇常熟的企業(yè)與一家總部在浙江杭州的企業(yè),最終會在商路上“狹路相逢”。有趣的是,在羽絨服行業(yè)摸爬滾打十余年后,高德康與吳昆明都不約而同地放棄了原有的“性價比”產品策略,共同為自己的品牌選了“高端化”的路子。
目前,中國羽絨服品牌的“高端化”路徑,“無非是明星加廣告,再加上國外走秀、國際知名設計師的玩法,再加一個所謂的新材料,大概是這樣的套路”。
轉折的可能性,來自他們口中共同的“對手”:加拿大鵝。
2015—2017年,三家企業(yè)依然是不同的命運:波司登尚且掙扎在品牌老化、營收凈利潤下跌的泥潭中;高梵幾乎困于電商,產品定價在299元到799元之間;被一眾明星、企業(yè)家自發(fā)上身的加拿大鵝,則在中國市場流行起來,甚至被比作“羽絨服界的勞斯萊斯”,一度一件難求。
在中國市場,做萬元羽絨服,在過去只是一種想象,而加拿大鵝以及后來的Moncler把它變成了一個現實,并呈現到了眾多同行面前。
高德康率先看到了萬元羽絨服的市場可能性。在吳昆明還喊著做“中國版zara”時,下定決心的高德康決定先把波司登的商標換了,再不遺余力地營銷,嘗試抹去“性價比”的過去,讓消費者接受波司登高端的品牌定位。
但高端的羽絨服應該具備什么特征?
在波司登看來,肯定得有國際設計師加持,得宣傳面料的“功能性”,得打造“高科技”服裝發(fā)布會,也得登上紐約時裝周等國際秀場,還得請來楊冪、安妮·海瑟薇、斯嘉麗·約翰遜等明星來做代言人。接著,推出登峰系列、極寒系列、征服者系列、聯(lián)合中國南極科考系列……無論如何,波司登先把“詞兒”造出來,把定位卡住。
當然,還有關鍵的一步:把價格推高。
2019年,波司登推出的登峰系列羽絨服產品售價11800元,劍指加拿大鵝。其效果是顯著的,2018財年,波司登集團的收入突破百億大關,其羽絨服業(yè)務毛利率從2017財年的51.5%,一路飆升到2022財年的66.2%。
波司登在前,似乎證明“高端化”在市場中是可行的,吳昆明也想試一試。
吳昆明打出了羽絨服產品高梵,對標Moncler。但在怎么做高端化品牌的問題上,高梵卻幾乎是“照抄”了波司登。因此,與其說高梵在與售價萬元的Moncler對打,還不如說它在和波司登作戰(zhàn)。
尤其是這個冬天,高梵投放的戶外廣告比往年多了不少。無論是在繁華的商業(yè)街上,還是在小區(qū)的電梯里,高梵新代言人楊冪的大幅廣告隨處可見。
更夸張的是,據媒體報道,自2024年12月16日高梵官方公布一則抽簽楊冪同款高梵的活動后,高梵天貓官方旗艦店的預約抽簽人數迅速暴漲,小紅書、得物等二級市場上還出現了加價求購的帖子。
除了請楊冪做代言人,高梵的高端化路徑與波司登幾乎一致——國際知名設計師、國際時裝周、宣傳面料的“科技感”、直接把價格拔高,外加把品牌英文名從“GOFANS”改為“Guvet”,可以說,高梵直接踩著波司登的腳印前進。
造詞這件事,高梵也牢牢把握住。譬如產品線分為黑金、黑珍珠和皇室高定;又譬如,高梵稱自己選用的鵝絨是“飛天鵝絨”,其黑色羽絨服之黑,被吳昆明稱為一種“五彩斑斕的黑”。
唯一的不同,恐怕是高梵對線上渠道的百分百下注——短視頻渠道鋪天蓋地的營銷投入,以及與Moncler幾乎一樣的外觀。但和“高大上”的造詞相對應的反而是,消費者在各大社交媒體上的吐槽:線頭多、容易刮破、有腥味、不抗風。
時尚產業(yè)獨立分析師、上海良棲品牌管理有限公司創(chuàng)始人程偉雄向南風窗總結道,目前,中國羽絨服品牌的“高端化”路徑,“無非是明星加廣告,再加上國外走秀、國際知名設計師的玩法,再加一個所謂的新材料,大概是這樣的套路”。
根據中國服裝協(xié)會相關數據,2017年,中國羽絨服市場規(guī)模尚不足千億,2023年則已經接近2000億元,預計到了2025年市場規(guī)模將達到2500億元。在巨大的市場蛋糕面前,中國羽絨服市場的一場鏖戰(zhàn)正徐徐展開。
“降價在短期內可能會有一些效果,但從長期來看,就等價于自殺?!痹?024/25財年中期業(yè)績報告會上,波司登高級副總裁兼事業(yè)部總經理芮勁松向著一屋子聽眾分析道。
可是,消費者們不再“好糊弄”。
恰恰是因為市場魚龍混雜,消費者們被迫練出了一身本領。2024年秋季,消費者劉元為了購入一件合適的羽絨服做了大量功課。“原來單從保暖考慮的話,鴨絨和鵝絨是沒有區(qū)別的,國內的絨和國外的絨也是沒有區(qū)別的?!?/p>
劉元曾被各大羽絨服品牌絢麗的宣傳用語“纏住”,然后又漸漸發(fā)現,它們的品控投訴增多,而單論品牌卻又不足以讓她產生那么大的購買欲。
“并不是你把產品做得多么高端,你就是高端品牌了。”程偉雄對南風窗補充道。
“不值”“溢價”等詞,頻繁出現在消費者對國產羽絨服的反饋中。其中一個原因是,對比國際奢牌,它們的品牌故事是“斷裂”的。
當消費者發(fā)現,高漲的價格牌背后,好像只有爆發(fā)的營銷和不間斷的明星代言的時候,羽絨服的“漲價之旅”似乎就進入了卡頓階段。比如,2024財年的中期業(yè)績報告顯示,波司登品牌的毛利率同比下降了1.2%。
“跳出低價區(qū)間,拉寬價格帶是好事,這值得肯定?!背虃バ鄯治龅溃暗玫钠放?,一出生就有調性。作為一個原本相對低端大眾化的品牌,要做成一個貴族品牌,至少需要一些時間讓消費者們認識到,你這個品牌所推崇的一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某種程度上,那些國際奢牌羽絨服的價值觀、內涵與故事,并沒有過于依靠廣告,而無形中讓消費者給予了支持、完成了閉環(huán)?!?/p>
譬如,陳行在購買羽絨服時,便沒有思考太多,“平時就穿這些牌子的衣服,去門店試了一下羽絨服,感覺不錯就買了”。
從銷售量來看,實際上,無論是波司登,還是高梵,其萬元售價的產品銷售量寥寥無幾,大多數產品仍然介于1000元到3000元之間,而銷售得最好的產品則是百元價格帶。
而“不值”“溢價”等詞,頻繁出現在消費者對國產羽絨服的反饋中。其中一個原因是,對比國際奢牌,它們的品牌故事是“斷裂”的。
程偉雄對南風窗解釋道:“就從講品牌故事這個層面來說,現在有點突兀,因為現在品牌不得不加進去的故事,和它們出生時的故事是不一樣的?!?/p>
何況,高梵聲稱要做奢侈品,要仿著LV和愛馬仕做品牌,高呼自己不做Moncler平替,在實際操作中卻把Moncler的特點學了個遍。
是做生意,還是做品牌?事實上,一目了然,消費者們可以從任何蛛絲馬跡中找到答案。
品牌調性不統(tǒng)一,“高端化”故事的說服力也就就此銳減,乃至變成了“風頭”。而如果不賣品牌,單純賣產品,大家都清楚,市場中大多數的羽絨服價格已經遠遠超出了產品本身。
“我們要向國外品牌學的,恰恰是堅持品牌調性。它們不會從專業(yè)的,變成了時尚的和休閑的。它們可以用一個東西,把所有的場景穿透?!睂Ρ绕饑馍菖频摹案叨嘶边M程,程偉雄分析道。
中國服裝企業(yè)此刻要做的,不是疾呼“為什么國貨就不能賣得貴”,甚至把責任轉化為道德壓力扔給消費者們;堅持調性與注重質量,才是重中之重。
(文中陳行、劉元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