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國文豪歌德的組詩《列那狐》在中世紀動物寓言的基礎上進行改編,以等級森嚴卻暗流涌動的動物世界暗喻人類社會,融入了他關于戰(zhàn)爭、社會和個人的思索。西方利己主義崇尚個人的自愛自保,賦予利己心以道德合理性,與歌德作品中列那狐及其他動物的行事動機不謀而合。從西方利己主義視角出發(fā),剖析歌德《列那狐》中各階層動物的利益驅動與行事動機,結合歌德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解讀他通過文學改編向世人提出的警示與思考。
[關"鍵"詞]歌德;列那狐;利己主義;動物形象;德語詩歌
引言
與列那狐有關的故事起源于12世紀中葉至13世紀末的法國民間,后傳入歐洲各國?!读心呛鼈髌妗返默F(xiàn)代研究始于19世紀德國的民俗研究[1]。1498年,北部德意志方言本《列那狐》(Reynkedevos)問世,德國作家約翰·克里斯托弗·高特舍德(JohannChristophGottsched)將其譯成標準德語。1793年,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JohannWolfgangvonGoethe)根據高特舍德版本,創(chuàng)作了12首六步體詩歌《列那狐》(ReinekeFuchs),刊載于19世紀中葉斯圖加特出版的《歌德全集》中。歌德的《列那狐》問世于德國啟蒙運動時期,先后經歷法國大革命和圍困美因茨之戰(zhàn)的歌德目睹了戰(zhàn)爭時期反革命勢力貴族的草率無能、皇黨的無知和不負責以及混亂的社會生活條件,對《列那狐》中對于動物世界腐敗、暴力和普遍墮落的描寫產生了共鳴。受到法國啟蒙思想的影響,歌德創(chuàng)作了這部充滿政治諷刺意味的敘事詩,以動物為主角,通過諷刺和寓言生動地描繪了社會倫理和政治現(xiàn)象,既具有深刻的社會批判性,又蘊含著對人性的深刻洞察。
當前,德國學者對于這部鮮為人知卻深具文化價值的作品的研究已取得豐碩成果。有的研究從作品的政治寓意角度展開[2];有的研究從歌德使用的六步詩體角度展開[3];還有些學者從列那狐故事的版本演變史入手,研究其演變過程中的政治寓意及文化象征轉型[4]。而國內學者對歌德版本《列那狐》的相關研究相對較少,且多集中于故事內容分析及與中世紀版本的對比研究,從哲學角度分析動物角色的著墨不多。本文從西方利己主義哲學視角出發(fā),闡釋歌德《列那狐》中動物角色的行為動機,并分析動物階級和動物形象在人類社會中的隱喻和投射。
一、西方利己主義思想
利己主義是一種倫理學和哲學觀點,強調個體追求自身利益和幸福的原則。西方利己主義的起源可追溯至古希臘伊壁鳩魯?shù)目鞓分髁x學派,其認為人具有趨樂避苦的天性,人生的目標就是追求自身的幸福與快樂。近代西方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利己主義被發(fā)展成為一種系統(tǒng)完整的道德學說,并衍生出心理學利己主義、倫理學利己主義、精致利己主義等多個分支,其共通之處在于肯定人類個體的自由和獨立的重要性,認為利己心是合理并合乎道德的,人的行動遵循的是自己的利益和欲求。19世紀,德國哲學家馬克思·施蒂納(MaxStirner)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唯我獨尊”的理念,主張個體應該徹底超越社會和道德的束縛以追求自身的利益和欲望。要想實現(xiàn)個人的自由,就需要建立一個“利己主義者的聯(lián)盟”,該聯(lián)盟由利己主義的唯一者組成,信奉個體利益至上的原則,不要求任何成員為了集體的、普遍的幸福而承擔義務,甚至舍棄自我、犧牲個人的幸福。相反,利己主義者締結這一聯(lián)盟僅僅是為了增強自己的力量,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自身的利益,利己心是每個成員行動的唯一動力[5]。
西方利己主義與其他倫理觀念相互交織,對西方社會的經濟制度、政治哲學、法律構建、價值觀念產生了深遠影響。
二、各階層動物的利己主義行為
歌德的《列那狐》圍繞列那狐兩次受審并巧妙脫身的故事展開。獅王在王宮召開例會,眾動物控訴列那狐欺凌弱小、濫殺無辜,獅王派棕熊和雄貓捉拿列那狐,卻反遭其戲弄。列那狐在侄子的勸說下赴朝,通過許諾進貢虛構的寶藏脫險,但返家后殺害兔子并嫁禍山羊,后因謊言敗露再度受通緝。朝廷上,他以花言巧語再次獲赦,并在與公狼的決斗中獲勝,封官加爵。本節(jié)將從西方利己主義理論分析獅王及貴族、列那狐和其他食草動物三類角色的行為動機。
(一)獅王的利己:立法卻違法
“國王要使全國人民安居樂業(yè),百獸不得相互侵害?!保?]7獅王作為王國的統(tǒng)治者,與貴族群臣一起承擔著為社會制定法律的責任,于是頒布上述“和平詔令”,命令動物王國的全體成員嚴加遵守,彼此平等相待、和睦相處,不得互相殘殺、恃強凌弱。這條法令受到臣民們,尤其是處于弱勢地位的食草動物的支持與擁護。因為在法律的保護下,他們的生命安全將不再受到食肉動物的威脅,正如公雞亨寧對獅王說的那樣:“您向動物和鳥類宣布了堅定的和平……所以我們不再有任何擔憂或恐懼。我和他們(注:母雞)一起走出了墻外,我們?yōu)樗械淖杂啥吲d?!保?]13
然而,這條理應能夠為弱勢群體提供保護的法律,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卻顯露出重重漏洞。在山羊貝林被列那狐陷害獲罪之時,為了安撫憤怒的貴族,國王下令允許狼和熊隨意襲擊和追捕犯罪的山羊以及背叛傷害他們的列那狐,打破了自己制定的法律框架,重新設置了法律對于王權貴族生效的條件,為了自身的利益和權威,使“百獸和平共處”的律令對上層動物失去了法律效力,重回弱肉強食的自然原始狀態(tài)。同時,列那狐對獅王及貴族的行為提出控訴:“國王也盜竊,就像別人一樣。我們都知道。他自己不動手,就叫熊和狼去干,還以為光明正大……高貴的國王最喜歡那種孝敬禮物、唯唯諾諾的家伙,狼和熊去當顧問,受害的又要有很多,他們偷和搶,國王卻喜歡他們……誰都想讓自己為所欲為,卻用暴力壓制別人。”[6]36由此可見,獅王頒布的法律不僅未能保護弱勢群體的權益,反而在統(tǒng)治階級的暗箱操作下,為獅王自身的利益與需求服務。
獅王制定的法律為弱者營造了百獸和平共處、永無后患之憂的假象,當被法律束縛的食草動物還沉浸在眾生平等的幸福感之中時,獅王與其親信貴族卻在利己主義的驅使下,根據自身的利益取向任意曲解和篡改法律。
(二)列那狐的利己:果腹與自保
作為作品的中心動物角色,列那狐被塑造成了一個無惡不作的罪犯形象,在故事開篇即作為各階層公認的“惡人”登場。然而,在列那狐的犯罪行為背后,隱藏著極其樸素的行事動機:果腹與自保。在列那狐兩次接受審判并成功脫身的過程中,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力求通過自己的智慧逃脫被處死的命運,而導致其被判死罪的原因,歸根結底是他為了填飽肚子、維持全家的生計,吃掉或者咬傷了比自己弱小的動物,如兔子、母雞和烏鴉。在獅王和貴族所代表的上層動物為個人利益肆意打破自己制定的規(guī)則之時,列那狐卻因遵循本能捕食而獲罪,又不斷為脫身活命犯下更多罪行。身處社會夾層的列那狐,利益不受法律保護,行為卻受法律的約束。對自己的處境和地位了如指掌的列那狐,在第二次上朝的路上義憤填膺地揭露了獅王和貴族的腐敗與失職:“像我列那這樣的小賊,偷個把小雞,他們立刻來為難,搜查,巡捕,異口同聲地高喊,要判我死刑。小蟊賊就這樣被絞死,大強盜卻握有重權,統(tǒng)治國家和城堡?!保郏叮?7并且在話語間展現(xiàn)出強烈的“只為自己的幸福而活”的意愿:“身處危險時代,高高在上者怎么看,我們不管,我們旁觀者清,只好自己顧自己?!保?]48列那認為:既然國王和貴族都為了自己的利益隨意違反法律,那么社會的規(guī)則對他來說也失去了遵守的意義。于是他選擇一切行動以自己的利益和幸福為中心。因此,列那狐既與象征著那些不勞而獲的上層統(tǒng)治者的代表獅王斗爭,也與象征著那些自恃武力、強搶豪奪的武士們的代表大灰狼和狗熊對抗,同時也與象征著那些在自己的田地上自給自足的下層人們的代表雞和兔互相敵視[7]。
一如法國著名研究者雅克·勒高夫所言,作為動物史詩的《列那狐的故事》也是一部“(關于)饑餓的史詩”[8]。列那狐的利己行為,歸根結底與國王貴族的利己行為有關。國王制定了只容許豪強貴族隨意踐踏的法律,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列那狐無法在合理合法的情況下滿足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于是也走上了信奉利己主義之路。國王、貴族與列那狐的利己行為環(huán)環(huán)相扣,因果可循。
(三)民眾的利己:算計與復仇
在歌德的《列那狐》中,列那狐和公狼伊桑格蘭的矛盾與沖突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一大因素。表面上看,列那狐在二者的斗爭中總是占據上風,但是公狼也時?;锿渌F族向國王控訴列那狐的斑斑劣跡;在列那狐設計使前來捉拿他的棕熊和雄貓落入陷阱之后,二人在與列那狐的斗爭中落入下風。于是在列那狐走上絞刑架為自己辯護時,雄貓為避免列那狐成功脫身,連忙使用煽動性的言語勸說公狼與棕熊采取措施。貴族們的行為受到自身利益、名譽和復仇意愿的支配,并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統(tǒng)治者的理性判斷,利己主義驅使的控訴行為會不可避免地干擾審判,影響法律以及判決的公正性。
在豪強利用自身的權威對列那狐的所作所為進行控訴的同時,處于弱勢地位的動物們也在一定程度上參與了森林王國的政治決策過程,然而他們的參政亦夾雜著諸多私人恩怨,甚至控訴行為都受到自身利益的支配,而非對真相的堅定追尋。例如,在故事的一開始,幾乎所有能夠到場的動物都對列那狐提出了控訴,他們不顧事件本身,而是訴諸個人的新仇舊恨,對列那狐發(fā)起一邊倒的聲討。此時對于處于弱勢群體的動物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找出案件的真相,確定適當?shù)膽土P,而是聲援與列那狐對立的貴族,通過集體發(fā)聲的方式加速列那狐的定罪進程,以報復他們在列那狐那里受損的利益和榮譽。然而,在故事結尾列那狐勝利、伊桑格蘭失勢之際,所有排擠或者誹謗過列那狐的動物,又都倒向了支持他的行列。列那狐地位的轉變,導致了底層動物的態(tài)度變化,這說明他們的行為其實很大程度上并非出于正義,而是從利己主義的角度出發(fā)、以個人利益為重、為了自己的幸福和安全做出的利己站隊行為。
三、利己主義者聯(lián)盟
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個人的自由,施蒂納主張構建“利己主義者聯(lián)盟”,以最大限度地保護聯(lián)盟內成員的自由權利不受國家、政府和任何組織的侵犯,聯(lián)盟內成員無須為彼此盡職履責,仍將個人利益作為行事的唯一標準。歌德《列那狐》中的動物世界雖然維持著森嚴的等級秩序和運行規(guī)則,但實際上不合理的運行機制以及上層對法律的踐踏,已經導致了社會的腐化,而遵循利己主義處世哲學的動物成員也根據各自的利益需求,形成了三個利己主義聯(lián)盟。
首先,獅王與貴族的聯(lián)盟。獅王與處于食物鏈上層的食肉動物沆瀣一氣,國王因身居高位無法親自實施的惡行,就交予兇殘的貴族付諸行動。國王與貴族形成了看似堅不可摧的上層社會,然而在個人利益面前,獅王為了將莫須有的財寶據為己有,屢次降罪于狼、熊等貴族,在故事結尾更是對戰(zhàn)敗的伊桑格蘭置之不理而提拔列那狐。面對財富和更加合意的手下,以獅王為首的貴族同盟隨時瀕臨瓦解,聯(lián)盟成員隨時可以拋棄成員去追尋自身的利益,獅王的行為與利己主義聯(lián)盟的宗旨相契合。
其次,列那狐與親友的聯(lián)盟。在文中數(shù)次聲援列那狐的侄子豬獾和狐親狐友,以及在決斗關頭為列那狐提供幫助的猴子夫妻,都為其提供了強大的后盾。豬獾和猴子的幫助,不僅源于他們對列那狐才智的賞識和親族關系,還源于同一階層的同仇敵愾。列那狐的支持者崇尚智慧的力量,贊同列那狐以個人利益為行事準則的觀念,他們對列那狐的支持體現(xiàn)了個人的自由意志。
最后,底層動物的聯(lián)盟。面對列那狐的侵害,一旦有動物向國王進行檢舉,其他動物立刻也舉出自己曾受害的例子聲援。底層動物的目的不在于維護受害成員的利益,伸張正義,而在于通過自己的控訴增加列那狐的罪行,增加案情的嚴重性,盡可能地使威脅自己生命安全的敵人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因此,底層動物為了自身的安全與利益,組成了一個利己主義聯(lián)盟,一切行為以個人的利益最大化為重。
結束語
在《列那狐》所展現(xiàn)的這個雖高度腐化卻仍維持著森嚴等級秩序且有序運行著的動物世界中,動物們的行為體現(xiàn)出明顯的利己主義導向,形成了利己主義聯(lián)盟,作品雖然寫的是一群動物的故事,但是這些發(fā)生在動物身上的事件又無一不是當時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9]。歌德以動物社會暗喻當時的人類社會,以獅王和食肉動物貴族影射面對腐朽制度無所作為的貴族統(tǒng)治階層,以列那狐代表注重個人滿足與利益的新興市民階層,以弱勢食草動物暗喻受到壓迫的底層民眾。歌德的《列那狐》以諷刺隱喻的手法,以詩性的語言構建出爾虞我詐的利己動物社會,流露出對現(xiàn)實的認識與思考,以及對“律人者必先律己”的警誡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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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德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