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我在一陣笨重的下樓腳步聲中,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那是姐姐特有的腳步聲。
“爸爸,快呵嗚誒,爸爸,快呵嗚誒呀!”是姐姐的聲音。
“什么?喂,她媽,她在說什么?”爸爸問。
“她說要你下了班快點回來?!眿寢尰卮稹?/p>
“爸爸,快呵嗚誒,爸爸,快呵嗚誒呀!”
“我知道了,阿美,爸知道了?!?/p>
“哎,鉤嘰嘰?!苯憬阏f。
“啊,鉤指頭?好吧,她媽,她今天究竟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阿美,為什么要爸爸早點回家呢?”
“爸爸,去,嚓啼?!?/p>
“什么?什么是嚓啼?”
“嚓啼,爸爸,媽媽,阿正,去?!?/p>
“我得上班了,反正晚上想辦法早點回來,我走了。”
“快去快回。”
媽媽的聲音之后,是姐姐喊“拜拜”的聲音。
他們到底在叫嚷什么呢?我一邊揉眼睛一邊下樓。只見穿著睡衣的姐姐,正拖著媽媽的手臂向廚房走去。
“怎么啦?”我伸個大懶腰,走進廚房。
“姐姐好像有事找爸爸呢!”媽媽說。
“姐姐,究竟怎么了?”我問。
“阿正,快呵嗚誒呀!”
“我什么時候沒比姐姐早回家呢?”
“阿正,乖。”姐姐只要這么說,就會拍拍我的頭,盡管她和我一樣高。 “么咿么咿?!苯憬阋贿呎f,一邊用她短短的指頭比著她肥厚的嘴唇。
“秘密?”我猜。
“咦,正一,好像很有趣呢?!眿寢岎堄信d味地笑起來。
快八點鐘,我和姐姐一起出門。出了大門,我和姐姐揮揮手,分左右兩邊各自上路。五年級的我,往學校去,姐姐往她今年春天開始上班的“殘障福利工藝所”方向走。
姐姐兩個月前才開始一個人通勤。媽媽帶她練習了好久如何換乘電車和公交車。好不容易姐姐才學會一個人上下班。
姐姐剛開始單獨通勤的時候,媽媽幾乎無法安心做家事。每到姐姐要下班的時候,媽媽便不安地在玄關前徘徊。我要是嘲笑媽媽,媽媽便瞪我:“你怎么對姐姐漠不關心?”
我不懂媽媽為什么那么不放心。我認為姐姐不需要人操心,她只是有點膽小。姐姐做事既小心又謹慎,絕對不敢冒險。她一旦記住的事情,鐵定不會改變。姐姐的個性就是這樣。
那天下午,我被一些事絆住了,把姐姐早晨叮嚀的事丟到腦后。都是要命的作文習題害的。老師出的題目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們家只有姐姐和我兩個孩子,除了姐姐,我沒有別人可寫。不幸的是,我姐姐是一個智力不足的唐氏綜合征患者。
姐姐雖然十七歲了,卻連拼音字母都讀不好,她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數字計算也一竅不通,用錢更是不靈光。
去年元旦就發(fā)生一件事。我和姐姐都分到壓歲錢,姐姐為了要買自動售貨機里的瓶裝果汁,拿了一張千元鈔票要和我換十元硬幣。我和她交換可是賺了一筆。
雖然我的良心有點過意不去,姐姐卻很高興,因為她以為一張鈔票只能換一個硬幣,我卻“好心”多送她四五個。姐姐手舞足蹈地向媽媽報告,說她和我換錢,“多”賺了幾個硬幣。結果我的騙局被揭穿了。
“是姐姐自己要和我換錢的?!蔽液裰樒まq駁。
“一千元等于多少硬幣,你不會不知道吧?”媽媽生氣地罵我。
“姐姐自己說,那樣換就好啦?!蔽易煊?。
“姐姐是不懂才這么說的。你這樣做,不是把姐姐當傻瓜嗎?”媽媽說完便哭了。
我本來不當一回事,想不到卻遭到媽媽嚴重的責罵,早知道就不要同情姐姐,只給她一個硬幣就不會出事了。
有這么一個姐姐,實在太丟人了。她不但笨,而且長得很難看,身體又胖。她已經十七歲了,個子卻跟我差不多。塌鼻子,小眼睛,加上厚嘴唇,想要贊美她一句都很難??傊?,姐姐沒有一點值得向人炫耀的。
同學來家里玩,看到姐姐都會問:“咦,那是誰?”
我總要鼓起勇氣才能回答:“我姐姐?!?/p>
他們的反應一定是滿臉驚訝。
同學在背后議論什么我都知道。每次和同學吵架,對方一定馬上把姐姐當笑話拿出來講,所以我干脆盡量不帶同學到家里玩。
記得三年級的時候,有兩個同學到我家玩。大家一起在我的房間玩撲克牌。雖然我事先告訴姐姐不許到我房間來,結果她大概聽到我們的笑鬧聲,忍不住過來看。
姐姐“啪”的一聲把房門打開。兩個同學都吃了一驚,張大嘴巴望著姐姐。
“阿正,嗨?!苯憬銓ξ矣昧]揮手,又不好意思地把房門關上了。
“喂,那個人是誰?”王同學馬上開口,問這個老問題。
“我姐姐?!蔽叶⒅稚系膿淇伺?,無可奈何地回答。他們的表情,我不看也想象得到。
話剛說完,房門又“啪”地被打開。姐姐又出現在門口。
“嗨。”姐姐叫了一聲,就抱著肚子笑起來。笑完了,她指著撲克牌說:“帕克,玩,阿覓也玩,帕克?!?/p>
兩個同學都莫名其妙:“喂,她說什么?好像說‘帕克’還是什么?”
“喂,正一,你姐姐到底在講什么?”
“她說要玩撲克牌,說阿美也要玩?!蔽医忉尅?/p>
“‘帕克’就是撲克嗎?”
“‘帕克’玩嗎?”李同學學姐姐的聲音,和王同學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玩呵,玩呵?!苯憬愕哪樞Φ冒櫝梢粓F。
姐姐會玩的撲克游戲有“抽烏龜”和“撿紅點”兩種。每次玩“抽烏龜”的時候,當龜牌落到她手中,她就興奮得不得了。王同學和李同學被姐姐逗得玩興大發(fā),四個人便一起玩了個夠。
第二天,我到學校時,姐姐的笑話已傳遍了全班。
“喂,聽說正一的姐姐不會數數?”
“還聽說講話像嬰兒一樣?!?/p>
其中有人更不客氣地說:“又矮,又胖,又丑,難看死了?!?/p>
“臉就像這樣。”有人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扯著眼角做鬼臉。
“總之,就是這個有問題?!边€有人用食指在腦袋旁邊打圈圈,表示姐姐腦筋有問題。
大家又笑又鬧,好不興奮。王跟李這兩個家伙,昨天還玩得那么起勁,竟然……實在太可惡了。
我緊緊咬住嘴唇,強忍著不哭出來。同學們竟然不顧我的自尊,還拼命問:“帶你姐姐來給我們看看好嗎?”好像是看動物園的猴子一般。
桌上的作文簿攤開未動。我用兩手托住臉,腦子里盡是同學取笑姐姐的作怪聲。
如果我沒有姐姐,那有多好。
不,還是有姐姐的好。我不喜歡當獨生子。雖然姐姐給我添了不少麻煩,但是她也帶給我不少樂趣。她很聽我的話,也挺溫柔的……結論是有姐姐比較好。
但是……桌上的作文簿上卻只寫了“我的姐姐”一個題目,怎么都開不了頭。
“呵嗚誒來了?!笨煲c的時候,響起姐姐洪亮的聲音,她進門了。
“啊,回來啦!”媽媽在廚房回應。接著是姐姐大步走向廚房的聲音。
“呀——”突然一聲哀叫,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趕緊沖下樓。只見姐姐在廚房門口,一邊躺成一個“大”字,一邊哭叫:“不嘻應,呵玩不嘻應,不嘻應,嚓啼!”
“阿美,到底怎么啦?什么東西不行?”媽媽一面用手擦圍裙,一面緊張地問。
“呵玩不嘻應,嚓啼!”姐姐仍然大哭大叫。
“‘嚓啼’是什么意思?”
“媽,姐姐好像是說餐廳?!蔽以谝慌詭颓?。
“是餐廳嗎,阿美?”媽媽問,姐姐立刻停止哭鬧,猛點頭。
“你想去餐廳嗎?可是晚餐快做好了,明天再去餐廳,好嗎?”
“不嘻應,爸爸,鉤嘰嘰?!?/p>
“雖然你和爸爸鉤了手指頭,但是爸爸可沒想到要去餐廳。 為什么非要今天去呢?”
“不嘻應,嚓啼?!?/p>
“媽,你怎么問,姐姐都不會回答,一定是有什么事情?!蔽艺f。
“既然不是生日……難道是什么紀念日嗎?……怎么都想不起來呢。這孩子從早上起來就興奮得很。鬧什么別扭,真叫人猜不透,簡直太任性了。阿美呀……”媽媽不停地嘮叨。
“姐姐就像一只鐵蝴蝶?!蔽乙徽f完,姐姐立刻破涕為笑,忙用手擦去眼淚。
對我而言,上餐廳當然比家里好。與媽媽不高興的表情相反,我可是滿臉笑容。“這一桌飯菜怎么辦呢?”媽媽瞄著桌上擺好的菜肴,心里在盤算。
“留著明天早上再吃嘛!”我提議。
“沒辦法,只有這么辦!”媽媽開始解圍裙了。
“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呢?”我問。
“說是要早點回來的,最晚七點會到家吧?”媽媽回答。
爸爸沒有忘記早上和姐姐鉤指頭的事,七點剛過便回來了。
“咦,去餐廳?晚飯不是準備好了嗎?”爸爸一聽媽媽的話,眉毛馬上倒掛成“八”字形。
“這么寵孩子,好嗎?”爸爸責問。
“可是你也鉤過指頭了。對阿美來說,那就是包括去餐廳的承諾了?!眿寢専o可奈何地反駁。
“我可沒注意,糊里糊涂便鉤手指頭了?!?/p>
“這孩子一定有什么事?!眿寢屴q護。
“也許吧!”爸爸終于改變了心意。
在爸爸漱口、洗手的時候,姐姐顯得很著急,一直纏著爸爸。
“好了,走吧!”脫下西裝,披上毛線外套,爸爸終于宣布出門了。
姐姐背了一個大提包,搶先沖出玄關。
我們一家四口,沐浴在春天黃昏的晚風里,由姐姐帶頭,走上櫻花和嫩葉交織的櫻樹大道。
我們去的餐廳,是每個月至少去一兩次的老地方。今天正好客人不多,我們挑了姐姐最喜歡的靠窗座位。
從這個座位向窗外眺望,可以清楚地看見遠處行進的電車。姐姐每次坐上這個位子,在沒有上菜前,總是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來回行駛的電車??墒墙裉斓慕憬銋s不同,根本不看窗外,只是端坐在位子上。
服務員把菜單送上來了。姐姐一把搶過去,翻開菜單,一個一個問我們要吃什么。過去的姐姐,只要決定好她想吃的東西(不外是漢堡),便轉頭看向窗外的景色了。
菜終于送了上來。服務員把賬單擱在桌上,姐姐一邊拿過去看,一邊不斷地點頭,好像看得懂的樣子。
“怎么啦,阿美?”媽媽疑惑地問。
我可不管,忙著切開我的特大號漢堡,張大口往嘴里送。
姐姐卻還不肯吃,一邊把賬單用手蓋住,一邊喃喃地說:“啊,嗚,咿,算……”
沒有人聽得懂她在說什么。
“阿美,把賬單給我,再不吃,菜都涼了?!卑职謹R下餐刀伸出手。姐姐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從掛在肩膀上的提袋里取出一個信封袋,遞給媽媽。
“這是什么?”媽媽拿起信封一看,兩眼發(fā)直,說不出話來。
“她爸……”媽媽好不容易開了口。
爸爸接過信封。我也湊過去看。只見信封上蓋著青色的橡皮章,寫著:“四月份薪資,殘障福利工藝所?!?/p>
“這是什么?”我問。
我望著爸爸,只見他眼眶逐漸濕潤。低著頭的媽媽,肩膀也微微顫抖。
“到底怎么了,媽?”我還是不懂。
“這個是……”爸爸大聲咳嗽一下,才開了口,“這是姐姐第一次領的薪水呀!”
“阿美,這是……你要請我們……吃飯……的意思嗎?”媽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阿美,謝謝你?!卑职峙e起信封,向姐姐微笑??墒撬男θ菀幌伦泳妥兘┯擦?,結果爸爸又假裝咳嗽。
“哇,姐姐請客,太好了!”我大叫,姐姐立刻展開笑臉,春風滿面。
姐姐工作的“殘障福利工藝所”我去過一次。那是姐姐還不會單獨上下班的時候。有一天,媽媽臨時有事,叫我替她去接姐姐下班。
工藝所是一棟古老的木造房。進了門,里面橫擺著三個工作臺。二十多人,分坐在長板凳上,面對面折著紙箱子。記得那是名牌威士忌酒的包裝箱。
工作的人,有年紀較大的,也有跟姐姐差不多的,不過都是殘障者。姐姐努力折著紙箱,一看到我來接她,顯得有點不好意思,又好像很高興地吐一吐舌頭。
雖然工藝所的建筑很老舊,不過氣氛卻很愉快。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姐姐每天早上都那么高興地去上班。
姐姐的工作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四點半。薪水是按時計酬的。
姐姐把這個月的薪水拿來請我們全家吃飯。不知道她的薪水是多少?我很好奇。
爸爸向低頭飲泣的媽媽說:“她媽,我們不是讓阿美請吃了一頓美食嗎?”
媽媽掏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淚水。
“媽媽,不咕嗚??!”姐姐安慰媽媽。她當然不懂媽媽為什么掉眼淚。
“哎,不哭了,不哭了。阿美,謝謝你啦!”媽媽漸漸平靜下來,拿起桌上的刀子和叉子。
“啊,很好吃。”媽媽贊美。
“是啊,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東西?!卑职指胶汀?/p>
姐姐聽了,露出無比幸福的樣子。她看了我一眼,問我:“阿正,好嘁咿?”
我趕緊回答:“當然好吃。謝謝姐姐。”
姐姐見全家人都向她道謝,像小孩子一般,高興得拍起手來。我悄聲問爸爸:“姐姐的薪水有多少?”
爸爸從姐姐的薪水袋抽出幾張鈔票,露一部分給我看,一共是三千元。
我的天哪,這么少?每天從早到晚工作,一個月竟然只有這么一點兒薪水!
吃完飯,爸爸將賬單和薪水袋交給姐姐:“讓阿美用自己的薪水去付賬。”爸爸把為大家付賬的榮譽給了姐姐。
姐姐帶領全家,滿臉神氣地走向柜臺。我趕緊扯住爸爸的袖子,附著他的耳朵說:“爸爸,姐姐的薪水不夠付賬?!?/p>
爸爸聽了,偷笑著對我眨眼。我立刻明白了。
“謝謝光臨,一共是五千兩百元?!惫衽_小姐說。
姐姐打開薪水袋,拿出全部的鈔票。她得意地遞上鈔票。 姐姐遞出去的,是爸爸偷偷放進去的三張一萬元大鈔。
回到家,我立刻爬上二樓。我的書桌上放著作文用紙,題目是“我的姐姐”。
我拿起筆,開始寫下第一行:“我的姐姐,是一個智障者,我不怕別人笑,我要在朋友面前大聲地說‘她是我姐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