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世寧已在北京大學第三醫(yī)院的ICU(重癥監(jiān)護室)工作23年,他是一位很容易“入戲”的醫(yī)生,要在感性與理性間尋找工作的平衡——這也是每位醫(yī)生畢生的功課。
以下是薄世寧的講述。
前陣子,我收治了一位50多歲的女病人,她得了頑固性心衰。一開始,我們考慮她得的是應激性心臟病,一般一兩周可以治好。但她在ICU里治了一個月,情況還是沒好轉,心衰反復發(fā)作。有一天,一位年輕醫(yī)生提出,患者的腿因為壞死被切開,每天接受沖洗,會不會是這種沖洗導致了心臟負荷過重,才會久治不愈?但如果此時縫合傷口,又有加重她心衰的風險。我綜合判斷了一下,認為還是縫合對她最有利。于是,我們抓緊給她做了縫合,果然,第二天她的病情開始好轉。
在ICU里,轉機有時來得很迅速,甚至可以說就在醫(yī)生的一念之間。但在它到來之前,更為漫長的時間里,醫(yī)生需要精確管理病人的生命。
病人進入ICU后,心率、心電波形、血氧飽和度、血壓、呼吸、中心靜脈壓等情況都會被24小時監(jiān)控。在ICU工作久了,醫(yī)生會習慣醫(yī)療儀器在耳邊響個不停,但這種聲音轉化為急促又持續(xù)的蜂鳴聲,就是病人生命數(shù)據(jù)極度異常的信號。一聽到這種蜂鳴聲,醫(yī)生就會彈射起步去搶救。
有一回我值班,一位剛做完全麻手術的病人的呼吸機忽然打不進去氣,還發(fā)出快速的、響亮的“啪啪”聲。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血氧飽和度從90多降到80多,再到70多,還在持續(xù)往下降。照此下去下,病人在幾分鐘內(nèi)就會窒息死亡。
必須立刻找出問題。我和同事們先關掉病人的呼吸機,重啟檢查,機器是好的;同時有護士捏皮球給病人輸氣,只捏了幾下,就感覺跟捏石頭似的,堅硬無比——皮球也輸不進去氣;而后,我推測病人的氣道里有異物,但用氣管鏡一查探,病人的氣道是通暢的。
病人的血氧飽和度還在下降,心臟快要停跳了,原因卻還未知。我強迫自己冷靜,最終判斷是極其罕見的“寂靜肺”,也就是麻醉藥物導致的氣道廣泛痙攣,肺內(nèi)空氣只進不出,積氣直至無法再進氣。我們立刻用上了對應治療藥物,病人的狀態(tài)逐漸平穩(wěn)。
上述的所有判斷、施救措施,都是在兩三分鐘內(nèi)完成的,再資深的醫(yī)生也難免心慌。畢竟代價是生命啊!
這種時候,能遇到一位可以信任、值得托付的醫(yī)生,對家屬來說太重要了。醫(yī)學就像個“倔強老頭兒”,具有科學性和人文性的雙重性格,堅持原則,用數(shù)據(jù)說話;閱歷豐富、沉著冷靜,但慈愛就藏在其冰冷的面具后面?;颊呦胪懈兜尼t(yī)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的。
我第一次在ICU哭,是剛參加工作不久后。我跟著上級醫(yī)生接診了一位80多歲的老人。他得了慢阻肺病,已是晚期,一來就是搶救狀態(tài),鎮(zhèn)靜、氣切,上了呼吸機。氣切容易引發(fā)感染,感染就要用抗生素。他經(jīng)受了一輪又一輪的用藥,身體已產(chǎn)生耐藥性,但感染還在繼續(xù),陷入了惡性循環(huán)。
老人的子女們都特別友善,那時候我只有28歲,剛入行,想不遺余力地救他們的父親。但在ICU里住了兩個月后,老人還是去世了。那天我躲到樓道里大哭,情緒非常復雜。我明明那么努力地去救了,為什么還是治不好?
正式做醫(yī)生的第一節(jié)課,就是要學會收起不良情緒。否則,你怎么用理性的態(tài)度去為病人看???病人不需要一個哭哭啼啼的醫(yī)生??陀^中立地對待病人,更能讓病人獲益。但有時對病人和家屬的親切感是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的。
眼下我主管著一個男大學生患者,他在睡夢中動脈瘤破裂出血,腦功能重度損傷,昏迷不醒。父母放下外地的工作,在ICU陪了他半年。他的父親對我說:“特別后悔,以前陪兒子太少,覺得他小,沒什么可以跟他說的。等他躺在病床上了,我才知道來不及了?!蔽乙彩亲龈赣H的,聽完眼淚立刻掉了下來。
10年前,有位43歲的肺癌晚期病人找到我,希望我能幫助她再活一年半左右——她的兒子正上高二,她想活到他高考完。她當時的情況其實很糟糕,不能做手術,也難說有保守治療的方法。但在我和同事的建議下,她做了穿刺檢測,竟找到了合適的靶向藥。后來,她幾乎痊愈。
多數(shù)進入ICU的病人是神志不清的,換句話說,他們失去了做決策的能力。那么,那些生死攸關的決策由誰來做?
近10年前,我參與搶救了一位羊水栓塞的孕婦。她有穿透性胎盤植入的情況,在剖宮產(chǎn)手術中突發(fā)羊水栓塞,心臟一度停跳,凝血功能也垮了。她接受了子宮切除手術,被送進ICU時,包括呼吸系統(tǒng)在內(nèi)的多個器官都衰竭了。
我判斷她并發(fā)了嚴重的腦水腫,需要立刻脫水搶救。但她的腎已衰竭,沒有尿液,只能通過CRRT(連接性腎臟替代治療)來脫水——穿刺她的股靜脈,置入一根長短粗細像筷子一樣的導管,把血液引出,過濾清除掉里面多余的水分、炎癥因子和其他毒素,再把血液導回人體。但這會有再次室顫和大出血的風險。
當我把這一大堆概念告訴病人的丈夫時,他只是不停地說:“我整個人都是蒙的?!?/p>
在通常情況下,我們說醫(yī)患之間要“共同決策”:醫(yī)生告知診斷、治療方案和可能的風險,患者或家屬在評估后自主做出選擇。這是一種理想的醫(yī)患合作關系。但是,當患者命懸一線時,患者或其家屬真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嗎?
更現(xiàn)實的情況就像那位孕婦的丈夫,他的人生閱歷、知識儲備、決策思路在此刻都沒有用處,他正在經(jīng)歷“理性休克”。
我告訴他:“我不能替你做決定,但我是個丈夫,也是個父親,我希望你能同意我們做這項操作?!彼饬恕2扇〈胧┖?,病人的情況開始好轉。
有些醫(yī)生可能會擔心,給患者或家屬的建議多了,是否也要相應地承擔風險?
對大部分病人家屬來說,醫(yī)生幫著做決定,是在替他們分擔責任與壓力。至少,不論日后的結果如何,他們已經(jīng)讓病人跟著醫(yī)生做了最理性、最充足的治療。
我剛工作那幾年,參與救治了一位因冠心病、心肌梗死引發(fā)心搏驟停的老太太,她到醫(yī)院時已瞳孔散大,我們判斷預后不佳。之后半年里,她的丈夫一日不落地來ICU探視。
有一天,他穿戴正式地來到醫(yī)院,請求我們允許他為老伴過一次生日。我和幾個護士陪他一起來到床邊,他開始回憶他們年輕時上山下鄉(xiāng)的故事。而后他唱起一首老歌,邊唱邊拉老伴的手。我突然看到兩滴眼淚從老太太的眼角滑落下來。當天,她去世了。
我原以為這位老太太是聽不見的。深度昏迷、腦功能嚴重喪失,她難道還能有聽覺嗎?但是從那天起,我開始堅信,或許還有別的力量能夠讓她聽見,讓她感受到,親人就在身邊。誰敢說愛不是一種治療方式?
我時不時會問自己:ICU的治療目的到底是什么?放手或不放手,取決于什么?不放手不是不顧一切地抗拒死亡,也不是一定要用最貴的機器、最好的藥物推遲死亡;不放手是不拋棄病人,使用科學的手段舒緩他們的痛苦。
一個24歲的患癌女孩,意識到病情已無法挽回,強烈要求離開ICU,入住普通病房。幾天后她就去世了。
一位74歲的慢性肺病、呼吸衰竭患者,來ICU治療,希望早日擺脫呼吸機。他住了一個多月,大概是治療時間和花費都超出了他的承受極限,他掙扎著用筆寫下“回家”兩個字。子女們多次勸說無果,最終把他接回了老家。
其實,尊重他們想離開、想回家的愿望,也是一種不放手。做醫(yī)生,不僅要有知識,還要保持適度的溫情。
一位腦功能受損的大學生,生日那天,他父母向我申請早點兒進ICU陪陪他,我同意了。
其實我多次向這對父母提過,孩子治愈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們不肯給孩子做腦死亡的評估,生怕結果出來,最后的希望也流走了。后來我也很少提治不好的事。
治病人,也要治病人家屬。面對家屬,醫(yī)生不可有知識層面的傲慢。關懷和理解他們,就是給他們最好的治療。
現(xiàn)在回看做ICU醫(yī)生的20多年,行業(yè)變化是明顯的,重癥醫(yī)學的理念越來越完善。但有一件事沒有改變:我始終看不透死亡。一方面,就像一種新的疾病會讓全人類恐懼,我不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樣的,這種未知讓我恐懼;另一方面,我恐懼死亡可能預示的、永恒的別離。我覺得人生最悲劇、最無奈的地方就在于,不論你怎么努力,你終歸是要和最親的人說再見的。
我曾經(jīng)聽過ICU里的家屬對著彌留之際的病人喊:“爸,你往前走!你朝著有光的方向走,你別害怕,咱們還會再見的!”我覺得這是很好的告別語,死亡甚至可能只是“暫別”——對于未知的事情,我們不妨想象得美好一些。
死亡是什么?每個人都會給出不同的答案。無論答案是什么,醫(yī)生的職責都是救命。這既包括延長生命讓人活著,也包括讓人在生或死時,擁有尊嚴和價值。因為生和死,都是生命的一部分。
(大浪淘沙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肖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