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記者這么多年,安子帶過不少實習(xí)生,其中有一個叫再珺的,讓她尤為惦記。
那年是千禧年,主任把緝毒案件的重大選題交給了安子和再珺。當(dāng)然,采訪不會公開緝毒警的信息,如果大家在新聞上看到有關(guān)緝毒警的報道并公開了照片,那么就意味著,他們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基于這些原因,此文相關(guān)信息做了技術(shù)性處理。以下是安子的講述——
較真記者跟采緝毒警
當(dāng)主任宣布由我和再珺去采訪一樁緝毒案時,我很詫異再珺能接下來。這種活兒一般的記者都不愿意接,因為去采訪企業(yè)家,沒風(fēng)險沒難度,輕輕松松就把錢掙了。
再珺是個蒙古族姑娘,皮膚黑黑的,結(jié)實利落,是那種只要做了決定,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我?guī)г佻B去見緝毒警郝天龍,碰上他剛換好便裝,準(zhǔn)備下班。
我上前打招呼:“郝警官,我們想采訪……”
“正忙?!焙绿忑埧戳宋覀円谎?,語氣生硬,撣了撣褲腳上的土,站起身來。他的反應(yīng)在我意料之中。我聳了聳肩,看向再珺。再珺一跺腳,跟著郝天龍出了辦公室。
只見她緊走幾步,跟在郝天龍身后,執(zhí)拗地說:“我要采訪您!”
郝天龍答:“沒空。”“這是我的工作,請您配合。”“這不是我的工作,我不配合?!?/p>
“您確定不配合?”再珺歪著腦袋問。
“確定!”對方依舊斬釘截鐵。再珺跺跺腳,清了清嗓子,大聲說:“好,我剛才用手機拍了您的照片,您不配合,就不怕……”
郝天龍側(cè)過身,盯住再珺。他的目光從再珺的頭頂挪到她的臉上,撇了撇嘴,說:“好,丫頭,算你狠!你不就想采訪么?那好,我去山里抓人,你跟我走,不用采,就全知道了!”
再珺將了郝天龍一軍,郝天龍也沒憐香惜玉。當(dāng)晚,再珺就上了郝天龍的車,和郝天龍所帶領(lǐng)的緝毒小隊進(jìn)了山。
此次的任務(wù)是抓捕某緝毒大案的余孽,有消息說幾個罪犯逃竄到了北京附近的山區(qū)。于是,郝天龍帶人跟蹤線索找到大山里。
為隱匿身份,當(dāng)晚,緝毒小隊連同再珺一起開了一輛貨車,拉著紅磚、水泥、大沙,佯裝是裝修工人,給線人家裝修農(nóng)家樂。幾個人全都小工裝扮,連再珺,也被郝天龍兩鏟石灰給揚成了個柴火妞。
到了線人家,再珺真成了裝修女工,別的活兒不會干,可搬磚沒人不會。她一次抱起一摞,后來搬瓷磚的時候,一次抱兩箱,看得幾個緝毒警都暗自咂舌。
緝毒小隊蹲守的余孽還沒出現(xiàn),大家就慢悠悠地干活,壘墻鋪地。我和大伙一起把車上的幾袋水泥抬下來后,把再珺拉到一旁,問她:“采得怎么樣?跟我回去吧?”
再珺瞪大了眼睛看著我:“人還沒抓到呢,回去干啥?”“你還真想跟著他們抓人?看看得了,這些素材夠你寫了。”
再珺撅起了嘴,不滿地說:“咋能糊弄呢?我得對得起自己的筆?!蔽伊私庠佻B的脾氣,那真就是郝天龍說的“死心眼”,便沒再說話,囑咐了幾句轉(zhuǎn)身上了車。
沒想到,到了抓捕那天,再珺竟要求參加抓捕行動。
抓捕行動遇見危機
按說這樣的任務(wù)不該讓實習(xí)生來,就算是來了,也只可能貓在線人家里等消息,可再珺堅持要跟采。
郝天龍斜睨了一眼再珺,“采訪個屁啊,你能保命就不錯了。”
再珺絲毫不受影響,“我的命我負(fù)責(zé),你只要讓我跟著就行。”
“你咋負(fù)責(zé)?這不是給我們添亂嗎?”
再珺咬了咬嘴唇,“我要是給你們添了麻煩,一頭從山上栽下去,栽死?!?/p>
郝天龍皺了眉頭,轉(zhuǎn)頭問我:“你這派來的姑娘行啊,敢說這么艮的話!她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還真沒拒絕的理由了?!?/p>
我知道,郝天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我看向再珺,皺起眉頭訓(xùn)她:“別鬧,這可不是好奇的時候,要不跟我回去,要不就在這兒待著?!?/p>
再珺憋了一口氣,想了半天,才說:“姐,你就讓我去吧,我不是好奇。今天我要是跟你回去了,我就是‘知難而退’,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guān)?!?/p>
我嘆了口氣:“人家就是干這個的,又個個久經(jīng)沙場,你個菜鳥,能干啥?”
郝天龍嘆了口氣,緩緩地說:“你一不會擒拿,二不會開槍,三不會躲閃,四不會肉搏,你能干啥?”
“我,我不沖進(jìn)去,我就躲在暗處看著還不行嗎?”再珺都快哭了。
看來這丫頭還真沒仔細(xì)想過抓捕工作的危險有多大。郝天龍盯著再珺看了半天,最后終于妥協(xié):“說好了,你堅決不能沖進(jìn)去,就遠(yuǎn)遠(yuǎn)地躲在門外聽著,發(fā)生任何事情都不許沖進(jìn)去?!?/p>
“好,我要是不遵守,一切由你處罰?!痹佻B見郝天龍松口,興奮地沖郝天龍抱拳。我使勁搖頭,心里還是覺得不行。
最后,郝天龍給了我一個理由,說他們這些老緝毒警,多少都有點“掛相”,帶這樣一個傻乎乎的黑姑娘,不容易引起逃犯的注意。郝天龍還向我保證,就算他死了,也一定全須全尾地把再珺送回臺里。話都說到這份兒上,我倒也沒辦法拒絕了。
這五個人帶著再珺,扛著鐵鍬、大錘、木方,從線人家屋子兩側(cè)開始圈木柵欄,圈了一天,到了晚上八點多,才圈到逃犯隱匿的院子后面,然后這一隊人就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院子。
再珺藏在遠(yuǎn)離隊伍的屋子拐角的陰影里,郝天龍再三叮囑她,一定要待在那里,不要動不要出聲。
來到房門前,他微微抬手,示意隊員們做好準(zhǔn)備。每個人都仿佛是一把拉滿的弓,只等他一聲令下。
隨后,郝天龍在房門前側(cè)耳傾聽,屋內(nèi)傳來幾個男人粗魯?shù)倪汉嚷暫吐閷⑴婆鲎矔r的脆響。郝天龍回頭沖大家一揮手,大家緊隨其后躲閃在房門一側(cè)的墻壁后。
郝天龍一馬當(dāng)先,踹開了房門,他向旁邊一躲,閃過逃犯們射向門口的子彈,舉槍沖了進(jìn)去,兩名隊員緊隨其后也沖了進(jìn)去。就在這時,不知哪個歹徒抬手一槍,打滅了燈,屋內(nèi)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月光從敞開的大門照進(jìn)來。
有兩個歹徒試圖在黑暗中沖出去,被守在門口的隊員擊退。郝天龍憑借著敏銳的直覺和多年的戰(zhàn)斗經(jīng)驗,在黑暗中撲向退回房間的一個黑影,這個黑影反手一槍,郝天龍翻滾著躲開子彈,與黑影扭打在一起。
就在屋內(nèi)三個人與三名逃犯近身肉搏的同時,第四名逃犯趁機從窗戶跳了出去,繞到了房子的拐角處,正好撞見躲在暗處的再珺。
冷面天龍倒追小姑娘
再珺緊張地注視著屋門,全神貫注地聽著屋內(nèi)的動靜,根本沒注意到身后有人。逃犯慢慢靠近再珺,然后迅速出手,用手臂勒住她的脖子,將槍抵在她的太陽穴上?!岸紕e動!否則我崩了她!”
此刻,三名緝毒隊員已經(jīng)制服了屋內(nèi)的三名逃犯,可再珺被挾持卻瞬間顛覆了局勢。
郝天龍把押著的逃犯交到門口的隊員手里,雙手舉槍,沖院內(nèi)的逃犯高喊:“放開她,你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逃了?!?/p>
挾持再珺的逃犯兇狠地喊話:“放屁,放了他們,否則我崩了她!”
郝天龍停頓了下,緩緩地放下手槍,平靜地說:“放了她,我給你當(dāng)人質(zhì)?!?/p>
“別聽他的,他在?;ㄕ?!”一名被束縛的逃犯大喊。挾持人質(zhì)的逃犯聽了神色更加緊張,恐慌地把手指搭在扳機上。
“你覺得我會在意一個柴火妞嗎?”郝天龍滿不在意地將手中的槍扔在地上,一步一步,沉著地逼近。
在距離歹徒不到一臂遠(yuǎn)的瞬間,他迅速伸出一只手抓住對方的槍筒,另一只手的手心堵住槍口,使勁扳轉(zhuǎn)槍筒。
那一刻,逃犯慌忙扣動扳機,子彈穿透了郝天龍的手心,打在地面上。郝天龍硬生生地奪過逃犯的手槍,撇在地上,順勢卡住了逃犯的喉嚨……
鮮血從郝天龍的手掌噴射出來,順著逃犯的喉嚨流到脖頸里。如此慘烈而血腥的場面,再珺蒙了,渾身顫抖,直到郝天龍反手將歹徒摔在地上,銬上手銬,她才轉(zhuǎn)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摘下自己的圍巾,去堵郝天龍手上的血窟窿,可怎么也堵不住,血還是一個勁兒地冒。
再珺嚇得大哭起來。這回,郝天龍破天荒地沒有責(zé)罵她,而是沖她笑了笑,說:“別怕,丫頭,沒事了?!?/p>
當(dāng)天晚上,幾個人悄無聲息地將幾名逃犯押解回去,再珺則愧疚地陪郝天龍去當(dāng)?shù)氐男≡\所對傷口做簡單包扎。為了盡快下山,以免被可能的余孽反撲,也為了盡快到市里的大醫(yī)院縫合傷口,我開車去接郝天龍和再珺下山。
抵達(dá)時已經(jīng)是次日清早。我看見剛包扎完的郝天龍,正和再珺站在小診所門外大槐樹下。再珺鄭重地給郝天龍鞠躬,“對不起,叔。”
一句“叔”,把郝天龍給惹惱了,“喊誰叔呢?我有那么老嗎?”
再珺更緊張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哥!”
看著滿臉通紅的再珺,郝天龍的臉也一點點紅起來。他扶著大槐樹,看向?qū)Ψ剑骸把绢^,你膽子可以??!這回怎么不跟我死磕了?”
再珺眼淚唰地下來了,“叔,不,哥,我給你,不,給大家添麻煩了!”郝天龍“咯咯”笑了,用沒受傷的手拍了拍她的頭。
幾天后,我拿著再珺的稿子去找“冷面天龍”,請他審核。我本意是要拖著再珺一起去的,可她說什么也不肯,卻執(zhí)意要我?guī)退o郝天龍帶一些補品。
這一次,郝天龍客客氣氣地拉了一把凳子,讓我坐在他對面。我把稿子遞給他之后,他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半天,問我:“這是小丫頭寫的?她人呢?”
“被你嚇著了,不肯來?!蔽议_著玩笑,把再珺精挑細(xì)選的補品和促進(jìn)傷口愈合的藥物遞了過去。
郝天龍接過來看了看,笑著說:“那山不過來,我就過去。”
“啥意思?你要追小姑娘啊?”
“我也不老,不就大她十二歲嗎?我都打聽過了,她家內(nèi)蒙古的,只有她大哥和她在北京,我也就是她哥的年紀(jì),一點不老,正好!”說著,郝天龍兀自摸了摸下巴,笑著說:“這丫頭,還真對我脾氣!追人,誰還能追過我?”
“你以為是追逃犯???”我忍不住懟他。沒想到,郝天龍真的對再珺展開了“攻勢”。他倒也有辦法,所謂的“山不過來,我就過去”,竟然是“過去”送各種采訪資源。從緝毒案件的后續(xù)報道,到毒販入獄后的改造歷程,再到貧困縣“制毒工廠”的毒品攻堅戰(zhàn)……
郝天龍給再珺送過去的采訪資源,讓好勝的再珺打了雞血一樣。但是,雖然一次次跟著郝天龍去采訪,再珺卻與他刻意保持著距離。
發(fā)現(xiàn)再珺隱藏的秘密,是在三年后的冬天。當(dāng)時我去找警隊外宣聯(lián)絡(luò)采訪三八紅旗手,路過郝天龍辦公室,意外瞥見再珺靠在過道墻上。
我好奇地走過去,問她:“你找郝警官?怎么不進(jìn)去呢?”
她別別扭扭地說,“我哥,我哥在里頭?!?/p>
我還以為二人好事將近,笑著說:“怎么?打算讓郝警官見家長了?”她拼命地?fù)u頭,紅著臉不說話,也不看我。
郝天龍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個身材消瘦、頭發(fā)油膩、雙眼深陷的男子走了出來,兩只手被銬在一起,郝天龍緊隨其后。二人走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郝天龍眉頭緊鎖,沖再珺低吼:“你個傻子,你哥早就復(fù)吸了,怎么現(xiàn)在才告訴我?”
再珺紅著臉,沒有說話。直到郝天龍帶著再珺哥哥走出我們的視線,再珺才別過臉去,擦去了涌出眼眶的淚水。
不久后的一天,郝天龍打電話給我,讓我開車陪再珺去戒毒所,送她哥去強制戒毒。
原來,再珺的哥哥在老家染上毒癮,到北京強制戒毒后,就和再珺住一起。再珺發(fā)現(xiàn)哥哥復(fù)吸,卻毫無辦法。基于對毒品的痛恨,當(dāng)她聽說要采訪緝毒警的時候,就有了莫名的沖動。
因為哥哥的關(guān)系,她整整拒絕了郝天龍三年。三年后,再珺最終還是在哥哥毒癮發(fā)作瘋狂自殘的時候,撥通了郝天龍的電話。
經(jīng)過這些事,兩個人總算是牽手了,戀愛拖拖拉拉又談了兩年,郝天龍果真像追逃犯一樣窮追不舍,將小姑娘追到了手。
后來,再珺給我發(fā)來郝天龍和她的電子婚柬,請我在他們的內(nèi)部婚禮上講幾句話?;槎Y上,我看見一溜兒郝天龍的同事。
到我發(fā)言的時候,我問郝天龍:“你會好好照顧她,一生一世對她好嗎?”
郝天龍拼命點頭。我笑著看向再珺,傻丫頭卻問了郝天龍這么一句:“那如果你沒有做到呢?”
郝天龍愣了一下,舉起曾經(jīng)被子彈打穿的手掌,“如果我沒有做到,任你打穿我兩只手,好不好?”
再珺看著郝天龍“投降”的雙手,眼淚瞬間淌了下來,哽咽地說了聲:“好?!?/p>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