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川南隆昌的一個小山村，并在那里度過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時光。老家地處丘陵地區(qū)，房前屋后經常見到蛇，或蜿蜒盤曲，或昂首吐信，小孩子見到它們總是很恐懼。

在我的家鄉(xiāng)，蛇一般不稱呼為“蛇”，而是叫“大黃鱔”“梭老二”。不同的蛇，根據(jù)其形象和顏色各有外號，如烏梢蛇被叫作“高粱粑”，黑眉錦蛇被叫作“菜花蛇”，翠竹青被叫作“青竹標”。有一次，我與隔壁幺婆家的小親戚冬冬在屋后的竹林玩，發(fā)現(xiàn)一個長滿青苔的土洞口有條一尺多長的小青蛇。我們先是嚇得不行，后來竟然鼓起勇氣去打蛇，小青蛇則飛快地在竹林斜坡上游走自如。秋冬時節(jié)的家鄉(xiāng)，天氣灰蒙蒙的，山坡上的麥種還沒有播下，空蕩蕩的褐色土地略顯荒涼寂寥，路邊的幾棵桑樹、苦楝子樹，在瑟瑟寒風中黃葉越來越少。在坡下水面如鏡的稻田里，常?？吹剿邤[動著細長的身軀，以蜿蜒姿態(tài)優(yōu)美地游弋到對岸，在平靜水面留下一道亮得刺眼的水痕……

蛇不僅僅是動物學意義的一個種類，在各國都有著特定的文化意涵，還有著文學、美術等不同形象的塑造。

蛇常被視為智慧、神秘的象征，也有著吉祥富貴、招財報恩的美好寓意。在古代神話傳說中，蛇也是守護神的化身，如伏羲、女媧等神話人物均與蛇有不解之緣。蛇還因獨特的蛻皮生長特性，被賦予了重生與永恒的寓意。

常借喻祈美好

文學作品里的蛇，往往借蛇喻人?！对娊洝ば⊙拧に垢伞份d“維虺維蛇，女子之祥”，這里的虺、蛇二字，都是指蛇，如夢里遇見小蛇細又長，這可是生女兒的吉兆，蛇因此被賦予了溫柔、美好的寓意。民間傳說《白蛇傳》中白素貞的形象深入人心，她美麗善良、溫柔多情，對愛情忠貞不渝。

每逢蛇年，各地民俗活動豐富多彩。在一些地區(qū)，人們制作造型各異的蛇形面塑，或憨態(tài)可掬，或靈動活潑。老人們言傳身教，帶著孩子們一起揉面、塑形、染色。面塑多色彩鮮艷，紅色寓意紅紅火火，金色象征富貴吉祥。有的地方還會舉辦舞蛇燈活動。夜幕降臨，一條由無數(shù)花燈組成的“蛇”在街巷中舞動，蛇燈閃爍蜿蜒前行，到處鑼鼓喧天熱鬧非凡。這不僅是一種娛樂，更是一種驅邪避災保佑一方平安的美好祈愿。

當然，蛇也有著一些負面形象。劉邦起義的“斬白蛇”，傳說是白帝之子化為白蛇擋路，卻被赤帝之子劉邦斬殺，為其爭奪天下披上了一層順應天命的神秘外衣。這里的白蛇，其實被妖魔化、工具化了。這類做法也體現(xiàn)在眾多神話故事和志怪小說中。受道教文化影響，蛇被認為可修煉成仙。而修煉成功的蛇精大多代表反派，它們幻化成美人以妖術惑人，從而達到吸取陽氣或破壞秩序的目的。動畫片《葫蘆兄弟》中的蛇精也繼承了這些特點，她詭計多端、狡詐狠毒，有很強的權力欲和控制欲，與蝎子精一剛一柔、一武一文，互相配合陷害葫蘆娃。而《白蛇傳》中的法海，認為是蛇妖就應該被鎮(zhèn)壓，這也反映了傳統(tǒng)觀念中對非自然力量的警惕態(tài)度。

一寫實就冷酷

中外美術作品里的蛇形象，在題材內容、文化寓意、風格形式等方面有較大不同。

古埃及有一些與蛇相關的雕塑出土，大致能夠推斷出蛇的地位不低，人們甚至崇拜它，尤其是眼鏡蛇。而壁畫里的蛇，常與神靈相伴，被描繪得色彩絢麗，身體修長且富有力量感。尤其是眼鏡蛇女神瓦吉特（Wedjat），她是下埃及的守護神，蛇首人身。頭戴象征王權的眼鏡蛇王冠，守護著埃及的法老與子民，象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與守護力量。上下埃及統(tǒng)一后，與上埃及的禿鷲女神涅赫貝特（Nekhbet）一起成為埃及守護神。有時，人們也以眼睛符號象征瓦吉特，后演變?yōu)辁楊^神荷魯斯之眼。

在西方文化中，蛇多與邪惡、誘惑相關。伊甸園故事中，蛇引誘夏娃偷吃禁果導致人類墮落，該形象在西方美術創(chuàng)作中被反復表現(xiàn)。此外，蛇常被視為惡魔化身，出現(xiàn)在描繪地獄、惡魔的油畫中。不過，在一些哲學思考或神秘主義傾向作品中，蛇也被賦予智慧的象征。醫(y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手持蛇杖，使蛇在醫(yī)療領域有了醫(yī)藥與治愈的正面形象。

拉奧孔源自希臘神話特洛伊戰(zhàn)爭，特洛伊城祭司拉奧孔識破希臘聯(lián)軍的木馬計，告誡同胞勿將木馬拖入城中。這觸怒了暗中護佑希臘的雅典娜，她派出兩條巨蟒將拉奧孔和他的兩個兒子纏住絞死。以該故事為母本的創(chuàng)作也較多，尤以雕塑《拉奧孔》著名。其作者是羅得島的雕塑家阿格桑德羅斯和其兩個兒子，作品塑造了巨蟒絞殺三人的驚心場景：拉奧孔頭部后仰，表情痛苦，大兒子絕望地望向父親。米開朗琪羅評價：“真是不可思議?！备璧抡J為作品能夠同時表現(xiàn)畏懼、恐怖和同情這三種感情，非常不容易。溫克爾曼則強調雕塑作品肌肉運動的極限表現(xiàn)以及在痛苦和反抗狀態(tài)下的力量與緊張感?？梢钥吹?，這些作品嚴謹寫實。1610年，西班牙幻想風格主義畫家埃爾·格列柯創(chuàng)作了同名油畫，呈現(xiàn)一個恐怖、變形、神秘、混亂的無序的悲劇世界，并蘊藏了畫家內心深處的危機感和人類悲劇的宿命感。蛇的形象并不是那么寫實，但依然有著執(zhí)法者的冷酷。

就風格形式而言，西方雕塑、繪畫多注重寫實，力求逼真，強調光影、色彩和質感，因此總體上注重外在形態(tài)和客觀特征的表現(xiàn)，大多形象立體生動，齜牙咧嘴吐信，皆有真實感。荷蘭版畫家埃舍爾（Maur i t sCornelis Escher，1898-1972）因其繪畫中呈現(xiàn)出天才的數(shù)學性而聞名，作品中可以看到對分形、對稱、密鋪平面、雙曲幾何和多面體等數(shù)學概念的形象表達，當然也有平面裝飾性表達。即便如此，其圖案性的版畫《蛇》依然非常寫實，鱗片與蛇身的體積感表現(xiàn)，嚴謹?shù)脦缀鯚o可挑剔。

重神韻留想象

在中國美術作品中的蛇形象，多以畫像石、畫像磚、繪畫等媒介承載。其主要題材除了伏羲女媧，還有如下：

四神玄武。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為傳統(tǒng)“四神”，其中玄武為龜蛇合體相互纏繞，代表北方和五行之水。蛇龜都長壽，蛇的靈動、繁衍能力強，與龜?shù)拈L壽、穩(wěn)健相結合，寓意生命長久，也是一定意義上的生殖崇拜。另外，玄武能守護辟邪，常用于鎮(zhèn)宅。在風水觀念中，建筑物周圍出現(xiàn)其形象或有類似風水布局，被認為可以阻擋不好的氣場與邪祟入侵。玄武的形象，在各地出土的畫像磚、畫像石中多有表現(xiàn)。如1958年河南鄧縣學莊村出土了南朝劉宋時期彩繪青龍玄武畫像磚，武漢博物館也藏有隋代灰陶玄武畫像磚。

神人操蛇。列御寇《愚公移山》一文，就有因懼怕愚公挖山不止而向天帝告狀的“操蛇之神”，其身份是山神。在一些畫像石中，有大力士操蛇、踐蛇或神人手持蛇、口咬蛇身等形象，如淮北市臨渙文昌宮藏石雕、淮北市蔡里集出土的墓前左邊抱鼓石。而樂山市柿子灣崖墓畫像石中的操蛇神人，人身獸面，一手執(zhí)斧一手執(zhí)蛇，被認為是鎮(zhèn)墓神怪或方相氏。類似的操蛇鎮(zhèn)墓獸多見于巴蜀地區(qū)，如重慶巫山麥沱古墓群、成都市祥福鎮(zhèn)馬坪村等地的操蛇鎮(zhèn)墓俑。

裝飾圖案。常見的蛇紋邊飾，常被用于壁畫的邊飾部分，以蜿蜒盤旋的形態(tài)，簡化、抽象、夸張的形式呈現(xiàn)，為壁畫增添神秘而迷人的氛圍。而團花蛇紋，則與團花圖案相結合，或蛇身環(huán)繞成圓形或橢圓形，富有節(jié)奏韻律感，寓意生生不息。

繪畫表現(xiàn)。紙絹繪畫上的蛇形象并不多見，以此為專門題材的畫家更是鮮見。一是蛇的形象未必大家都喜歡，再是其身體結構相對簡單，沒有猴、羊、馬、雞那樣變化豐富。不過畫史上也有一些記錄，米芾《畫史》載：“章友直，字伯益。善畫龜蛇，以篆筆畫，亦有意?！编嚧弧懂嬂^》載：“楊大明，字民瞻，號至樂子。關中將家，棄蔭走方外。善畫龜蛇。今丈人山道院藏經閣后壁有所作龜蛇，廣丈余，最雄杰?！苯F(xiàn)代畫家中，畫過蛇的畫家主要有徐悲鴻、齊白石、林風眠、黃永玉、范曾、蕭朗、方楚雄等。林風眠多畫白蛇傳的戲劇人物，與蛇關系不大。黃永玉的作品有漫畫味道，如《十二生肖·蛇》題款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警繩”，相當幽默。與國外美術作品相比，中國繪畫在表現(xiàn)蛇時，大多物象簡單明了，線條簡潔流暢，以展現(xiàn)蛇的形態(tài)和神韻為要務，而中國畫中多留白，給人以想象空間。

當然，蛇的形象遠不止這些。比如生活場景，莫高窟第79窟西壁龕內的屏風畫中，有佛座南側畫一獵人左腳踏蛇雙手剝蛇皮的場景。再如宗教故事中的蛇，莫高窟第17窟壁畫中，普賢菩薩騎蛇云中飛翔，寓意智慧和慈悲的力量能引導人們克難。莫高窟隋第305窟、380窟還有釋迦降龍說法圖，毒龍均畫成蛇形盤坐于佛缽，示意它將在正義感召下積極向善。

得唯美得吉祥

郵票是一個國家的名片，其主題、圖形與意義的追求與選擇相當嚴肅。當然，郵票也是美術形式之一，是各類形式的美術與票面設計、制版印刷等結合的實用美術。在國內發(fā)行的郵票中，有蛇形象的并不多，主要有四輪生肖郵票，分別于1989年、2001年、2013年和2025年發(fā)行。

1989年《己巳年》郵票，一套一枚，面值8分，為影雕套印，設計者呂勝中，雕刻者呼振源。圖案設計：蛇口銜靈芝作螺旋狀盤繞，寓意團圓和諧。蛇身上有牡丹、荷花、秋菊、蠟梅綻開，象征四季平安、美好吉祥。

2001年《辛巳年》郵票，一套兩枚，面值分別為8 0分、2.80元，版別為影雕套印，設計者、雕刻者為呼振源。第一枚“祥蛇祝?！?，畫面上蛇身曲線柔美，像一朵水仙花，蛇頭微微低下似有些害羞，蛇身上有梅花，紅、紫、黃、藍色紋飾襯托黑色蛇身。第二枚“祥運普照”，雙蛇吐芯雙蛇簇擁一輪旭日，周圍綴以靈芝、白蓮、石榴、蝙蝠等吉祥圖案，畫面中間有紅色楷書“蛇”。

2013年《癸巳年》郵票，一套一枚，面值1.20元，為影寫版，設計者吳冠英。圖案設計：蛇為紅色，蛇頭飾牡丹花，寓意花開富貴，蛇身上有代表四季的桃花、荷花、菊花、梅花。紅蛇口銜寶珠，蛇尾上翹，如祥云，又似如意。

2025年《乙巳年》郵票，一套兩枚，面值均為1.20元，設計者潘虎、張旺，雕刻者楊志英。第一枚“蛇呈豐稔”，提煉了傳統(tǒng)文化中盤蛇的靈動意象，金蛇身軀蜿蜒，口銜嘉禾一束。蛇身金光熠熠，與璀璨的麥穗交相輝映。第二枚“福納百祥”，以草書筆意將三條蛇拼成福字，兩大一小三條蛇應是一家，它們彎曲相偎，顧盼生情。

當然，與蛇有關的郵票，在筆者印象中還有：T.33，邵柏林設計的《中國繪畫·長沙楚墓帛畫》，其中人物夔鳳帛畫中的夔龍有足，形象近蛇；T.135，王虎鳴設計的《馬王堆漢墓帛畫》，上有人首蛇身的女媧；T.141，《當代美術作品選（一）》中，葉淺予創(chuàng)作的《白蛇傳》，是許仙、白娘子、小青三個京劇人物；宋鑒設計的《動畫·葫蘆兄弟》，有蛇精圖案兩幅；戴敦邦設計的《民間傳說·許仙與白娘子》，游湖借傘、仙山盜草、水漫金山、斷橋相會四幅圖案，都有白娘子或小青的形象……

那種自然科普標本式的蛇形象，至少在國內發(fā)行的郵票上并未出現(xiàn)過，而多以民俗文化的裝飾形加以設計，尤其是四輪生肖票，其他則是歷史創(chuàng)作或新近創(chuàng)作，皆不太寫實。香港、澳門、臺灣也發(fā)行過蛇的生肖郵票，也不是客觀描寫。這大概也是郵票選用者的一種潛在規(guī)矩，得唯美、得吉祥，是否客觀真實倒在其次。

從民俗傳統(tǒng)到文藝創(chuàng)作，蛇的形象一直貫穿其中，承載著人類的情感、信仰與智慧。借助蛇的美術形象梳理，可以重新認識蛇的獨特文化符號性，感受它在歲月長河中沉淀下來的深厚底蘊與獨特魅力?！八壬邌⑿職q，瑞氣滿人間”。當十二生肖輪回又至蛇年，在文化長河中，蛇的美術形象猶如一顆獨特的星辰，又閃耀著神秘且多元的光芒。除了迎接新一年的美好與挑戰(zhàn)，也將啟發(fā)未來的創(chuàng)作與思考。（注：本文作者系成都錦城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