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是從樹上開始的,童年的我總在樹上。母親那時尚且年輕,去地里干活時必須帶著我。農(nóng)活枯燥且比較耗時,她得忙半個上午,才有空走到我身邊,看看我餓沒餓、渴沒渴。長長的春耕季節(jié),我自顧自地爬,泥土松軟無力。日出日落間,在黃牛的哞叫聲中,我的身體日漸強壯,每天幻想著騎上那頭牛到處走走。
柳葉閃著綠色的光,如歲月?lián)u晃。太陽炙烤大地,泥土日漸干爽。蘿卜和土豆適時拱出地面,地瓜藤蔓遍地,其中還藏著蟋蟀、蚯蚓、田鼠和無處不在的麻雀。
夏天,一個饑腸轆轆的中午,母親把我從地里抱起來,順便掀開坐墊。很多年以后,她依然念念不忘那天的每一個細節(jié)——地上盤著一條兩米長、滿是斑紋的蛇,看起來剛與我共度了一上午時光。
這一幕觸發(fā)了一個母親內(nèi)心的恐懼,她拿起鐵鍬,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勇氣,生生打死了蛇。
大柳樹佝僂著身子,樹干才到一米八便分了杈,落凈葉子后就是個碩大的彈弓。
送我上樹那天,母子二人各懷心思。她實在怕了地上有蛇出沒,而我好奇樹上是什么樣。沒有人思考過蛇其實也會爬樹。風拂過我滾圓的臉蛋,片刻不停。樹杈間正好容得下一個男童,騎在上面抱著粗糙的樹枝半晌無事。就這樣,我的童年被一條蛇嚇到了樹上。
我在樹上端詳村莊,看到紅瓦鱗次櫛比,村里蒸騰起莫可名狀的白氣。粗細不一的柳樹,勉強成了一片林子,高高低低,雜草叢生。
我騎在樹上,把手邊柳樹的樹皮摳得所剩無幾,露出白色的枝干,再把纖維一條條扯下。螞蟻很快聚集,又被我逐只扔下樹。有蜻蜓飛到我身上,輕點一筆,振翅飛向叢林深處。蝴蝶也不時來挑釁,我不敢伸手去捉。一只狼狗從遠處跳著跑來,它用爪子刨樹皮,圍著柳樹轉(zhuǎn)了幾十圈,吠叫聲在樹林間回響。直到驚動了遠處的母親,她用土塊將它打得夾著尾巴奔回村去。
沒有電視的年月,我們靠故事度過乏味的日子。故事的主角一向面目模糊,可以來自村中任何一間房子,又不指向具體哪家。
“從前有個主啊,娘倆過日子?!比粑矣洃洸徊?,有無數(shù)故事都是這樣的開頭。一個“主”,在山東話里便是一戶人家。
“這一天是過年前,娘倆在家包餃子。包到一半,來了個大閨女。大閨女說,‘沒地方過年,能不能在你家過?’娘倆心好,就留她在家了。
“過了沒多大一會兒,村里算命的來了。他進了屋,看了看大閨女,就去鍋臺燒火了。他把火棍燒得通紅,拿起一下捅進她的后背,大閨女變成了耗子。娘倆再一看她包的餃子,上面全是耗子爪印……”
入睡前的每個故事都會有“鬼”出沒。于是整個夏天,我夜夜伴著星光、銀河與鬼故事入睡,躺在竹藤編的席子上,身體蜷于母親懷中,面頰上掛著嚇出的淚。山東誕生《聊齋志異》并非偶然,成百上千年來,我們的兒童都聽著鬼故事長大。
在樹上,我對村子以逸待勞。遠處一陣揚塵,一個大我十歲左右的哥哥飛奔而來,人影由小及大,終于在我眼前停下來。比他更早停下來的是一只麻雀,直勾勾躺在地上,整個身體一鼓一鼓地起伏。他把麻雀抓在手中,扶著我這棵柳樹,半天沒說出話來。
在鄰村的葦子地里,他偷襲一只麻雀,沒想到驚飛了它,于是一氣之下開始追著跑。在葦子地里待久的鳥,不敢飛向天空,總想找個掩護,于是一直低空飛行,在深深的恐懼中忘記可以飛得再高一些。于是一人一鳥競逐了幾里地,最終麻雀體力不支,墜落在地。這個故事會在村里傳很多年,一個長不大的愣頭青追死了一只飛不高的鳥。
另一只鳥死得更荒誕。村子西邊有三棵高樹,每棵上面都站了一只貓頭鷹。大人們總說半夜里貓頭鷹飛到誰家屋頂叫,誰家就有人要去了。
北邊鄰居家的大塊頭,琢磨著用彈弓打下一只來。他去買來四根橡皮筋,做了個射程加倍的大彈弓。他帶著半個村的孩子一起來到村西的高樹下,拉滿加粗的彈弓,石子如流星飛向樹梢,樹葉簌簌飄落,裹著小母雞一般大的貓頭鷹落在結(jié)實的地面上。他沖上去,在歡呼聲中抓住了貓頭鷹。全村的孩子,輪番從他手中拿過貓頭鷹,摩挲著厚實的羽毛,盯著它滾圓的眼珠,贊嘆個不停。
打下一只貓頭鷹可不是什么好事,大人們很快斷定這個大塊頭要出事。兩年后的一天,他蓋新房子時,從房梁上摔下來,斷了一條腿。全村人的漫長等待到此結(jié)束,從此之后沒有人再敢打貓頭鷹的主意。我倒為他慶幸,此事到此為止,不然人生中任何時刻都有個詛咒懸在頭頂。
第二年開春后,積雪化了一地。選了個暖和日子,母親又帶著我去地里干活了。此刻樹便是我的窩,越長大我越喜歡待在上面。我從一根樹枝順勢跳到另一根,再出溜到樹杈上歇著。這一整天我上躥下跳,在想念了一個冬天、半個春天的柳樹上,耳中遍是周遭萬物的絮語,心中是純粹而徹底的喜悅。
回到樹上,春天才真正開始。熟悉的輕霧從泥土里蒸騰,大地長出一層灰綠色,向著無盡的遠方蔓延,直到遠山將其阻攔。一萬只蠕動的幼蟲松動田野,一萬只揮舞的雀鳥掠過叢林,一萬年來未曾靜止的風輕掃劉村。諸蟲毫無頭緒地鳴叫只是不喜歡安靜,群鳥并未歌唱而是在無窮地絮語,村里人揮舞鋤頭時心中躍動著不曾止歇的歡歌與抱怨。我抱著樹干,亢奮地聆聽著千言萬語、蟲鳴鳥語。
我對鳥兒一視同仁,黑色的烏鴉和花色的喜鵲只有音色之別,沒有毛色之別。我不曾有過歧視,兩種鳥的聲音同樣難聽。我對蟲子等而視之,無論它們渾身帶刺還是柔軟地蠕動于世間,都說不出什么像樣的話。我甚至都分不清此刻是在樹上做夢,還是在一個遙遠的城市里回想。
(此木摘自譯林出版社《人間一格》一書,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