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餐桌上的燕麥粥冒著熱氣，客廳里的吊蘭盆景生機如初，大理石地磚依然潔白明亮。整幢房子像一個表面完好、內(nèi)里卻悄悄腐爛的蘋果，從外部看不出問題，只有深入局部才見其端倪。甚至在局部，表象仍維持得天衣無縫。丈夫的臥室里，席夢思床墊、床上的灰色毛毯、猴子抱枕、床頭柜上的書籍和筆記本電腦，都緘默如常地穩(wěn)坐著等待，仿佛它們的主人今晚還會像從前一樣回來。但是客廳里朝著家門的那雙藏藍(lán)色拖鞋，還有床邊抽屜那張失蹤的銀行卡泄露了天機，為一切畫上一個冰冷又陌生的句點。

她盯著那雙拖鞋看了半晌，感到徹骨的寒意侵吞著五臟六腑。雖然早料到可能會有今日，但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她還是免不了產(chǎn)生之前勸慰自己不必有的情緒和反應(yīng)——抱膝坐在地板上，淚模糊了一片。自己能做的全部挽留都已經(jīng)做了，也該想通了，總要“盡人事，聽天命”。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事到如今，她的悔恨和成正比的付出一樣，早已覆水難收了。

她半生的心血都花在這家庭里。她和丈夫結(jié)婚時，兩人條件并不好，都在窮鄉(xiāng)僻壤的中學(xué)教書。介紹人說，他雖然出身農(nóng)村，父母早亡，但一直是努力爭氣的，才逃離了農(nóng)門，也沒有贍養(yǎng)老人的壓力。她想反正日子是過出來的，他是個實誠人，有些才氣，自己年紀(jì)也大了，便答應(yīng)了?；楹螅煞蛩闶菭帤?，考進(jìn)了當(dāng)?shù)氐膱笊纾阉舱{(diào)到了縣城的中學(xué)。報社的工作，出差和加班是家常便飯。她便一手包攬了家務(wù)、財政和孩子的教育。

這些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都過來了，兩人有些小吵小鬧，倒也相安無事。去年女兒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她想著總算能輕松一陣，誰知在這個點上節(jié)外生枝。丈夫迷上了炒股。之前拿一半資產(chǎn)投資她都是答應(yīng)的，一再虧損后他反而走火入魔，硬要砸鍋賣鐵入市。她苦勸不回，他執(zhí)意離婚，恐她不肯，竟留下房產(chǎn)證和存款，拿了股市資金一走了之。

女兒起床了，見她神情恍惚，就沒喊她吃早飯，只是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她見到女兒，情緒找到了宣泄口，再次聲淚俱下地爆發(fā)：“世界上怎么會有你爸這樣的男人！”股票這一理由，丈夫拿到外頭是說不響的，跟她提出離婚時也說，股票只是第二個原因，首要原因是三觀不合。丈夫說的不全無道理，不過主要還是經(jīng)濟(jì)上的問題。丈夫花錢大手大腳，她則喜歡貨比三家?？伤麄兘Y(jié)婚二十多年了，觀念上的差異又不是一天兩天，而且這世上的夫妻，有幾個三觀若合一契的？再說了，她劃算來劃算去，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她過怕了新婚時的苦日子，想著要多些存款，將來和丈夫老有所依，換一個帶花園的房子，有條件就培養(yǎng)女兒出國留學(xué)。和丈夫日常的磕磕絆絆，她總覺得是小事，家人之間要包容。哪知到他那里，就成了大事呢？

女兒說：“媽，你別生氣，我爸說的有句話很不公平，可是沒辦法。”丈夫說她“是個沒有自我的人”。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可是當(dāng)初是誰好話說盡追求她，從一個鄉(xiāng)鎮(zhèn)騎車到千里之外的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她也有過事業(yè)上的渴望，即使不宏大，獲得一些簡單的榮譽、謀個職位的想法總是有的?？杉依锏氖?，足以讓她忙得左支右絀。舊日的同學(xué)約過她幾次，慢慢就斷了聯(lián)系，只有兩三個輾轉(zhuǎn)從同事那里得來的微信，逢年過節(jié)問聲好，僅此而已。她恨丈夫不早些提這檔事，她的一個女同事就是獨自帶女兒過了多年，早已游遍大好河山。如今她已年近五十，唯一的娛樂是抽空看兩集電視劇，很難再培養(yǎng)起什么興趣愛好。還是女兒一針見血：“你明明是為了我爸犧牲了自我，他卻不會為你負(fù)責(zé)?！?/p>

是的，她只能為自己負(fù)責(zé)，可她不甘。她最好的年華被剝蝕殆盡，只余歲月的空殼。既然他如此絕情，她也便無義。他是個好面子的人，她偏要找認(rèn)識的人調(diào)解，讓他無地自容。想到這里，她的眼里重新煥發(fā)出光彩。她之前聽說過，她大學(xué)時的好友葉瀾在省里最大的律師事務(wù)所工作，保持著學(xué)生時代的兩大優(yōu)點：平易近人和口風(fēng)很嚴(yán)。

她撥通了葉瀾的電話。那頭說：“你好?！彼龁枺骸叭~瀾，你還記得我嗎？我是馮瑞秋?！?/p>

“當(dāng)然，”葉瀾的語氣很激動，完全沒有被唐突的感覺，她也就放下心來，“我對你印象太深，那么安靜的一個女孩子，唇槍舌戰(zhàn)的時候都不激烈。同學(xué)會你一次都沒去，我其實一直很好奇，這些年你做了什么?！?/p>

“就教教書，做得很一般，還是你好?！彼焉嗉馍系幕谝鈮合氯ィ拔矣幸皇孪嗲螅皇谴笫?，就是希望你能看在同學(xué)一場的份上，替我保密?！?/p>

“那是自然，能幫上我肯定盡力?！比~瀾果然見多了世面，也不著急探聽詳情。

“你最近有空嗎，想請你出來吃個飯?！碑吘苟嗄晡匆?，加上事情的性質(zhì)，大概只適合面談。

“后天就輪到我休假，如果你方便的話，市中心有一家咖啡館不錯，我下午來接你。”葉瀾說出那家咖啡館的名字。

她告訴葉瀾自己家離那里不遠(yuǎn)，她們約在5點見面。

二

黃昏時起了霧，小城陷在一片朦朧里。葉瀾自己要了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給她叫了摩卡，又選了幾樣西餐的主菜和點心：“這家店開了很多年，我只要一空閑就會來。很奇怪，喝了這些年，還是喜歡黑咖啡，雖然它不是很受歡迎?！?/p>

“黑咖啡很好，簡簡單單的，咖啡就是咖啡?！彼浧鹱约簽閿?shù)不多的一次，和丈夫帶著女兒去必勝客，店里搞活動，十二點之前一人送一杯咖啡。她面前的咖啡有個詩意的淑女名字，叫焦糖瑪奇朵，上層浮著一堆冰淇淋狀的奶油。她拿著小勺將奶油攪拌至融入咖啡，覺得也不過如此，心下后悔：不如先嘗了奶油，再喝咖啡，甜歸甜苦歸苦，后面的苦味更強烈，但也純粹，不會完全無感。

主菜端上來，她問葉瀾，最近過得怎么樣，還有從前那些同學(xué)怎么樣了？葉瀾說：“我啊，這些年過的就一種生活，幫別人處理糾紛?？赡芑橐錾系氖虑榭吹枚嗔?，覺得沒多大意思，就不作打算。你可能不信，我是個工作狂，只有工作能給我真正的充實和愉悅感?！?/p>

她不禁嘴角漾出一絲笑意：“這倒有意思，你不信婚姻，卻能把別人婚姻上的事處理得那么好，還能帶給你成就感。”

葉瀾也笑：“是，人的事情真的奇怪。你看我們倆，讀大學(xué)的時候性格迥異的兩個人，那時候就能說體己話。我自己在工作內(nèi)外，也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樣子?！弊畛跛膊桓蚁嘈牛愿窕顫?、廣交朋友的葉瀾在某些地方能和自己有共鳴，而且不是一種偽飾。因為據(jù)她所知，葉瀾和那些看似相投的人，總是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聯(lián)絡(luò)，人脈之內(nèi)深交之外。

“你和以前的同學(xué)肯定都還聯(lián)系著，”她說，“讓我想想，還能想起幾個名字，楊瓊、劉思群、汪勝男……”葉瀾不打斷，任她細(xì)數(shù)一番，大概有十個，然后說：“其他人，我大概要你提示才會想出來了?！?/p>

葉瀾的職業(yè)病出來了，滔滔不絕地說：“鄭光明你不記得？長得最矮的那個，又黑，都說沒人會跟他。他老婆我去年見過一次，長得還挺漂亮，不過高了他一個頭，他得仰著和她說話。兩個人都和我同行。還有郭小紅，以前她家就在鎮(zhèn)上，我們還去院子里敲李子吃，她不喜歡法律，賺錢頭腦是有的，現(xiàn)在承包了市政府食堂。何守勤是當(dāng)大法官了，那時候模擬法庭就得第一的，看得出來……”

她跟著葉瀾回憶了一陣，感慨地說：“你不說我真想不起，這么多年了，我一門心思都撲在家里?！苯又眯∩讋澲?，緩緩講起自己的事。

葉瀾聽完，思索了一下：“你要調(diào)解，肯定包在我身上。只要你摸準(zhǔn)了他的性格，我還是十拿九穩(wěn)的。只不過——”葉瀾卸下義正詞嚴(yán)的口吻，換了一種神色凝視著她，“你真不考慮離婚？有了房子和存款，你后半生是無憂的。”

“我做不到，”她苦笑，“我了解他，離了婚，他甚至?xí)桢X入股，到時候負(fù)債累累了，我做不到坐視不管。很悲哀是不是？我就是我們這一代典型的女人，一切都是為了丈夫和孩子。這些年我對他確實有感情。我現(xiàn)在后悔的，就是當(dāng)年對他有了感情。”

“瑞秋，”葉瀾的目光收緊了，“你不要把感情看得太重。難道你沒有對別人動心過？你說你只談過這一次戀愛，可我聽說——”葉瀾看到她放在桌上的手滑了下去，身體像篩糠一樣劇烈顫抖了一下，迅速打住了話題。

她已經(jīng)知道葉瀾指的是誰。這些年，她努力避開那個名字和有關(guān)的一切，它們的影子卻無時無刻不在追逐著她。她那樣奮力地掙脫，像從沙地逃到高山上的另一個世界，就因為她清楚，只要稍不留神，記憶就會卷土重來，把她和苦心經(jīng)營的堡壘用風(fēng)沙徹底掩埋。可如今，她在山上的路已走到了斷崖邊，一回頭，沙就迷了滿眼。

昨晚，她躺在床上，想著去見葉瀾，苦澀之外抱著隱隱的期待和忐忑。她也想過，那些她久已沒有聯(lián)系的人，葉瀾將會和她逐一談起。她開始回想一個個似曾相識的名字。只有一個名字，是被記憶禁錮了不容許思量的，卻“不思量，自難忘”，像羽毛一樣劃過她心上。她試圖把羽毛拂去，遲疑了一瞬，原先沒有感受過，羽毛的尾部居然這樣鋒利，被劃到的地方也會疼。

她想了很久，要怎樣向葉瀾試探著開口，問起他的消息，才不算是唐突。最后還是決定放棄。她想他一定過得很好，至少比自己好。從熟人口中去確認(rèn)這項事實，除了自取其辱，又有什么意義呢？雖然當(dāng)初她為了他，是連自尊都愿意放棄的。

“你說的是陸紹峰，對不對？”良久，她聽見自己問出一句。那個名字在心里輾轉(zhuǎn)時如負(fù)千鈞，真的打定了主意說出來，也只不過輕飄飄的三個字，和其他詞語似乎并無不同。

三

在認(rèn)識陸紹峰之前，她已經(jīng)在他的畫作里與他相逢過數(shù)千次：晨曦初露的春林里，他用嫩葉吹一支清遠(yuǎn)的笛；星河璀璨，流螢在葡萄架下飛舞，如夢如幻；陰天從樹下仰望，櫻花飄黃的葉襯著濁浪似的翻涌的云；他的背影沿著江堤漸遠(yuǎn)，融入茫茫的水天一色中……在那個沖洗照片尚需膠卷的年代，還原真實是畫作的不二使命。更本質(zhì)的是，他的筆，喚起她，也喚起校內(nèi)一批人對未知遠(yuǎn)方的渴求。

陸紹峰就讀的藝術(shù)學(xué)校，離她們這所綜合類大學(xué)不遠(yuǎn)。綜合類大學(xué)歷史悠久，有幾棟風(fēng)格頗為典型的古建筑，傳言有那么幾日，陸紹峰會過來畫素描。早就有一群人想一睹他的真面目，事先找他的同學(xué)打聽好了時間，守在校門附近的小道上。馮瑞秋不像他們那般瘋狂，卻也有點好奇。錢鐘書說，吃了雞蛋覺得味道不錯，不必惦記下蛋的母雞，但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對于藝術(shù)家的興趣有時恐怕還要高于藝術(shù)。她縮在人群后，望著他的身影一點點靠近，漸漸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光輝，眼睛里也有光，不過臉上的光亮是柔和的，眼底的光芒則有著直指人心的力量。算是符合一個“準(zhǔn)藝術(shù)家”的形象，她想著，倒也沒多大驚喜。人群中的很多人喊著他的名字，也有讓他簽名的，幾乎是對待今天的明星的待遇，只差熒光棒和鮮花。

他對誰都沒有回應(yīng)，徑自繞開這條路，沿著相反的方向去了圖書館。這時她心里竟生出一種隱約的好感?；厝サ穆飞?，她迎面遇到了他，他問她是否是本校的學(xué)生，能否放幾本書在她宿舍。她答應(yīng)了。后來他還了書要請她吃飯，她又回請，他又借書，交集就多了起來。

他年紀(jì)輕輕就發(fā)表了不少作品，有時用潤筆帶她外出寫生，她并不感到有壓力，她想那是因為他們氣質(zhì)相合。她最初愿意幫他存放書籍，也是由于他和自己一樣，是不喜宣揚的人。午后的滇池水，近處是倩碧，遠(yuǎn)了是清淺溫柔的藍(lán)，許多白鷗泊在水面或懸在低空。岸邊的樹影倒映在水中，像用深淺不一的刀對翡翠進(jìn)行了不規(guī)則的切割。適逢春天，附近的油菜開得正盛。他拿著筆一一繪下。街角的小館子里，他們面前放著的兩碗冒菜，各色蔬菜、肉片添上些許辣椒油，像日暮的天空漸染了霞色。假期去外省的千戶苗寨，她著彩衣、戴銀飾入了他的畫。只有一次旅行始于繪畫，中途卻無關(guān)畫筆的——在那個遠(yuǎn)途旅行不算尋常的年代，他得了全國獎項，居然帶她去了東南沿海。充氣船被激流顛覆，一番爭論后，他拉著她重新上船，兩人沒了力氣劃槳，任船從流飄蕩。灼人的陽光直射皮膚，她卻覺得這漂流得滿山滿谷都流淌著快樂……那確實是如詩如夢的年月。

尋常的日子，兩人則你來我往，在校園里共走一段路，從她學(xué)校的圖書館到寢室，或從他學(xué)校的后門到她學(xué)校的前門。時有道旁的銀杏葉或松針，掉在他們身旁。最好的感情應(yīng)該也是這樣，像一瓣落花或一滴水從天上來，是自然而然的事。在路上，他們談對動植物的喜愛，談附近的店鋪，談學(xué)校發(fā)生的事，談對人生和社會現(xiàn)象的看法，談他的繪畫，談她的法律，不完全重合的部分能夠彼此懂得。他們從沒有“何日君再來”的約定，一般沒到一方開始想念的時候，另一方就會及時出現(xiàn)。她甚至沒想過要和他天長地久，覺得每一日這樣下去，就已經(jīng)是天長地久了。只是她偶爾也想試探他。有次他開玩笑說她像他畫上的蜜蜂，繞著他心靈的園子轉(zhuǎn)，她便問“你有幾只蜜蜂”。他起初一頭霧水：“什么幾只蜜蜂？”反應(yīng)過來以后嚴(yán)肅認(rèn)真地說：“一只。”這時候她孩子氣地要和他拉鉤，說“一百年不許變”，他也答應(yīng)了。

然而，她偏偏忘了，人心是最難測的東西。相識三年之后，他們面臨著畢業(yè)。那天，他們一同去圖書館還了手頭剩余的書，他約她第二天早上九點在附近的公園門口見面。她心里有些不好的預(yù)感，把時間地點都列得明目清晰。這樣的安排換作別人再正常不過，在他們這里卻前所未有。不過，或許是她多心。翌日，她按時到了約定地點，見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便問他怎么了。他不開口，只是引著她走向湖邊。湖面上有座小橋，他走到橋上才說：“我們分手吧。”他說家人知道了他們在交往，并不高興，給他安排了另一門親事。她說他怎么才告訴她，至少應(yīng)當(dāng)讓她去見他父母一面，總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他卻說：“不用了?！彼氉宰吡?，留她一個人在橋上。她感到腳底的木板劇烈搖晃，仿佛船在狂風(fēng)暴雨的洋面上顛簸。燠熱的夏風(fēng)吹著她的裙裾，她的意識一點點飄散，又聚攏?？坦倾懶挠衷鯓樱镌露┐夯鬟B過的地方，留下的印痕再深、注腳再美，夏風(fēng)一吹，就都成了過客。

五年前偶然的機會，她送女兒參加鋼琴考級，一共兩個小時，她索性不回家，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在一個小區(qū)門口，她停留了半晌。她知道他最初住在這里，便忍不住問里面的人，有沒有聽說過他。他們說有。從交談中得知，他的妻子開了一家很賺錢的公司，他兒子也上了當(dāng)?shù)刈詈玫闹袑W(xué)的重點班，他們已經(jīng)搬到某別墅區(qū)的某幢居住，喬遷時還請左鄰右舍赴了宴。她聽別人說著這些，心里的某個角落像水草一樣溫柔地拂動。過去的總歸過去了，她現(xiàn)在也有了一份平靜的生活，各自安好反而可以坦誠相待，送上一份祝福。通過這些年對信心的拾掇，她想她可以從容地告訴他，感謝他在自己透明的生命里留下那抹艷色，過去的事她也放下了。她見時間尚早，便買了水果，打車去了那個地址。開門的是他家的傭人，她請人為她通報一聲。不久，傭人回來了，說出的卻是比夢里的情景還離奇的話：“他說不認(rèn)識你?！彼艘幌拢T就關(guān)了。她機械地走下臺階，叫車回到琴行。女兒問她為什么買進(jìn)口水果，她反應(yīng)過來，勉強笑了一下：“要為你慶祝呀?！敝八路鸨淮蛄寺樽恚丝滩庞星逍训耐锤校憾嗄昵八ち艘挥洂灩?，至今還云里霧里，主動要找補一刀。也罷，斷了她的念想，她再也不會去找他了，他自己過得好便是。她說到做到，從那之后，偶爾想到他一次，心就會像手指靠近毒蝎一樣猛地抽回。

四

“這些事情，我沒和別人說過?！彼粗~瀾，“以前我是介意的，現(xiàn)在說出來又怎么樣呢？我已經(jīng)認(rèn)清了，不可能再求什么了?！?/p>

葉瀾沉吟半晌：“你說的這些我確實不知道，不過，我也知道他的一些事。大概是那個時候，他兒子高考，竟然沒有考上一本。他兒子是99年出生的，應(yīng)該就是你說的五年前?！?/p>

她算了一下，自己的女兒比他兒子小五歲，下半年讀大二。“確實是五年前。我也知道，一中的重點班，幾乎沒有人上不了一本的。你的意思是，他也不一定是針對我，心情不好閉門謝客可以理解。我現(xiàn)在也不氣了，我前面的意思是說，我和他也不可能怎樣?！?/p>

葉瀾沒有接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他為這個兒子真是操碎了心。男孩子叛逆期，背著他和他老婆從家里拿錢買了手機，被老師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是很久以后的事。為了讓校方從輕處理，他又去托人找關(guān)系。班里還有女生追他兒子，只不過后來，那個女生倒是上了一本……反正他們就沒消停過。不過，他兒子其實數(shù)理天賦很好，我們都知道的?！?/p>

“真是可惜了?！彼袊@一句，又轉(zhuǎn)了輕松的語氣說，“這么說來，我還算幸福的。至少女兒懂事，沒怎么讓我操心?！彼慈~瀾一臉肅穆，說，“怎么了？你想說什么就說?！?/p>

“我有一個朋友，和陸紹峰很熟。他告訴我，陸紹峰以前要和你分開，是有原因的。他家里的公司經(jīng)營不善，資金鏈得借助外力才能周轉(zhuǎn)，因為實在欠了很多錢了，也不敢再去銀行貸款。這種情況下，有同類企業(yè)愿意扶持，而不是單純的兼并，結(jié)果是最好的。當(dāng)時也真的有外地大型企業(yè)愿意投資，條件是陸紹峰去做‘倒插門’。這種情況，你去和他父母談，給他們留再好的印象，也很難改變結(jié)果。我想他也是權(quán)衡過，覺得不告訴你對你好些。”

她深吸一口氣：“那他后來過得還可以吧？我聽說過他妻子的公司比較成功?！?/p>

葉瀾垂下頭：“那是個非常強勢的女人，總要求他做這做那，兒子都是他管的。繪畫在她眼里一無是處，加上那種風(fēng)格的畫，隨著數(shù)碼相機的出現(xiàn)，這些年也不受歡迎了，他經(jīng)常被拒稿，時間久了就只能向妻子妥協(xié)。商業(yè)上的事情，坦白講，他其實一竅不通，讀書的時候就不感興趣。一個男人，在家里沒有地位，總是壓抑的?！?/p>

見她沒有表示，葉瀾又說：“七八年前，他老丈人和丈母娘相繼去世。之前他們生病，全是住在他家，由他照顧。我去探望過他丈母娘。你可能不相信，他親口對我說很想念你，問我有沒有見過你，你是否變了樣子?！?/p>

“可是他五年前又不愿意見我，是一種什么心理？怕我不是他想的那樣，還是怕他妻子說什么？”她感到鼻腔一酸，淚腺里似被塞進(jìn)一個檸檬，“我總以為他是飛黃騰達(dá)了，誰知道他過得不好。葉瀾，我想見他一面。”

直到此時此刻，她才真正覺悟：他給她的根本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彗星的光芒，在彼此的生命中都僅此一次。稍縱即逝后，她長嘆清宵苦寒，卻不知他的茫茫黑夜比自己更難耐。他們本該是看完彗星攜手走下去的人，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至少不必借著回憶的余溫度日。

葉瀾這時卻猶豫了：“瑞秋，不用了。他的不容易也都過去了，只要你能過得好，他肯定會放心的。”

“不，”她堅決地說，“他能放心，我也不能放心。你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不然他也不至于，一個人苦了這些年……葉瀾，你把他的號碼給我。”

“瑞秋，”葉瀾的聲音忽然放得很低，“我沒想到你還有這份心，有些后悔和你說這些事?？墒遣徽f，我又對不起別人的囑托。瑞秋，陸紹峰他——已經(jīng)去世了?！?/p>

“不會的，葉瀾，”她的神經(jīng)和血管在擴張，“你別嚇我?！?/p>

“是真的，”葉瀾沒有看她，“我前面和你說，他老丈人和丈母娘都去世了，都是肺癌。他也是。他老丈人煙癮很重，他耳濡目染，又苦悶，結(jié)婚沒幾年也抽上了。我和你說去看他丈母娘，那倒沒有，我去看的其實是他?！?/p>

“五年前，你去他家里，那時候他就已經(jīng)不在了，是他囑咐家里的傭人，萬一以后有一天你去了，就說不認(rèn)識。”

“這些年我們一直沒有聯(lián)系，我心上擱著這些事，也沒有打算告訴你，覺得不應(yīng)該打攪你的生活。直到前天你約我見面，我都是這么想的?？墒墙裉炷阏f的話，表明你并不全然幸福，我想你有權(quán)知道，有一個人這樣愛過你?！?/p>

五

咖啡杯和點心盤早已空了，她的眼睛像兩汪深潭，視線透過瓷器落到茫茫不可知的地方。見葉瀾走向前臺，她連忙把思緒打撈回來，搶著付了賬，問葉瀾是否去附近走走。

這一帶幾乎都是繁華的商業(yè)街，音響聲輕易掩過人的交談。葉瀾建議從廣場斜穿過去，有一個新建的比較安靜的公園。

“據(jù)說這個公園的設(shè)計得了聯(lián)合國一等獎?！比~瀾說，“我之前來過一次，覺得沒什么特別的。估計專家的角度和普通人不一樣?！?/p>

“可能是生態(tài)方面的考慮吧?！彼霸诰W(wǎng)上看過對這個公園的介紹，好像提到里面有上百種植物，還有濕地，具有涵養(yǎng)水源、調(diào)節(jié)氣候的功能。整個公園由一條蜿蜒的木板橋貫通，橋欄設(shè)計成由紅到紫的漸變，到了夜晚會發(fā)光，被稱為“彩虹橋”。

“它這點是好的，橋還是挺寬的，和一般的路感覺差別不大?！比~瀾評論。

“是的?！?/p>

兩人走了一陣，在橋中央一個相對人少的地方停下來，倚欄望著江面。“瑞秋，”葉瀾叫她，“今天我告訴你這些事，你不會怨我吧？”

“當(dāng)然不怨你，你是一片好心，”她誠心實意地說，“只是，你要是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哪怕我不能幫他太多，只能是很小的一部分。有些事情我可能干涉不了，不過我是老師，可以幫他勸勸孩子，之后去探望一下，不知道他心里會不會好過點……”

“早知你是這么想，我那時候應(yīng)該告訴你，”葉瀾沉默一會，“說句你可能不愛聽的，我現(xiàn)在感到很困惑，好像到今天才真正認(rèn)識你一樣。”

她知道葉瀾指的是她那段最重要的不為人知的往事，以及她歷盡年歲后依然保有的本能的情感的勃發(fā)。事實上，她又何嘗不是今天才真正認(rèn)識葉瀾！她不知道葉瀾和陸紹峰之間的聯(lián)系，更不知道葉瀾開朗的外表下包裹著一顆細(xì)膩重情的心。盡管她們曾經(jīng)形影不離過，當(dāng)時她還是覺得，在某些地方，葉瀾和她是不一樣的，可能只有陸紹峰和她一樣，只有他能夠懂她。

可是，如果陸紹峰真的懂她，就應(yīng)該知道她不會愿意讓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獨自承受那些寒冷。如果她真的懂他，也不會產(chǎn)生兩次重大關(guān)頭的質(zhì)疑，從而錯失了了解真相的機會。雖然他們曾離得那樣近，共同經(jīng)歷過各自再也不曾與別人經(jīng)歷的美好的事。她不敢相信，理智卻告訴她就是如此?；蛟S，三年時間還是太短了，有些了解要用余生的文火慢燉？她和丈夫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丈夫也沒了解她對家庭的付出和潛藏的渴望。女兒知道她的犧牲，卻也不會認(rèn)同，表示母親是受了時代的限制，自己要做新女性，談到長輩的愛情，總覺得是陳詞濫調(diào)。只有陸紹峰有可能懂她，如果不是因為他家里的事，他們當(dāng)初走到一起的話……

葉瀾見她始終神魂未定，便勸道：“你也別難過了，畢竟早點告訴你，也沒有別的辦法。即使他沒有生病，也很可能不會離婚。他是個家庭責(zé)任感很強的男人，以前在家里就是長子，后來他有個弟弟結(jié)婚了還尋花問柳，是他千方百計勸回來的。”

聽葉瀾說了他弟弟的事，她心里有些釋然，又有些悵然。他居然不曾和她提起過自己是長子，也沒講過他弟弟。她有點希望是他說過，她自己時隔多年忘了。也罷，逝者已矣，她不能也不該再去追究了。

這時，旁邊一個小女孩在喊：“媽媽，我喜歡前面那個姐姐的鞋子！”年輕的母親說：“那種鞋子不好，后跟磨腳?！比鹎锵耄哟┲喜缓夏_，只有自己知道。就像各人的生活狀態(tài)如何，也唯有冷暖自知。哪怕是在朋友之間，甚至經(jīng)歷同樣生活的一個家庭內(nèi)部，各人都只能穿自己的鞋走自己的路。即使是同行的人，根據(jù)周圍人穿著的鞋作出的判斷，也往往是表象?？扇粲龅揭粋€或幾個吸引住自己的人，仍然會希望離對方近一點，用目光望聞問切，因為那樣的判斷似乎比遠(yuǎn)距離觀察更可靠些……

和葉瀾走下橋后，她在不遠(yuǎn)處回望了一眼。夜幕漸漸濃了，鞋、路、人、橋、空隙都顯得模糊不清，也遮蔽了無數(shù)與此相關(guān)的故事。過幾天葉瀾會幫她和丈夫調(diào)解，她如今不想生命里再有什么故事，只想平平安安地走完。只是風(fēng)把道旁樹搖成團(tuán)扇，又在她心里撩起一層若有似無的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