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一九三〇年春天由國外回到北平,我就想作個職業(yè)的寫家。這個愿望,可是直到抗戰(zhàn)的前一年才達到?!恶橊勏樽印肪褪俏易髀殬I(yè)的寫家后的作品。轉(zhuǎn)過年來,就是“七七”抗戰(zhàn)那一年,我同時寫兩部長篇小說,以期每月有一點固定的收入。這兩篇,都寫了有四五萬字,可是正在往外寄稿的時節(jié),盧溝橋的炮聲便打碎了一切。這兩部有頭無尾的稿子,已隨著我的全部書籍字畫被敵人盜去了?!耙弧ざ恕鄙虾5拇蠡?,燒掉了我的《大明湖》—十萬字以上的小說?!捌咂摺焙螅瑪橙擞纸賷Z了我所有的書籍字畫與文稿。敵人的炮彈雖然到今天還沒打傷了我的身體,可是久已擊中我的心靈!……
我既不會打槍,也不會帶領(lǐng)人馬。想報仇,只有拿緊了我的筆。從“七七”抗戰(zhàn)后,我差不多沒有寫過什么與抗戰(zhàn)無關(guān)的文字。我想報個人的仇,同時也想為全民族復仇,所以不管我寫得好不好,我總期望我的文字在抗戰(zhàn)宣傳上有一點作用。有的人以為,文藝要過于切近實用,偏重于某一點,則必損失了文藝的從容不迫,或竟至不成為文藝。這,我不愿回答什么,我只知道岳夫子的《滿江紅》,文天祥的《正氣歌》,陸放翁的激昂的詩句,并沒毀壞了文藝,而反倒有些千古不滅的正氣,使有心人都受感動。我還知道,即使敵人與我個人無仇無怨,可是他搶的是中華的地土,殺的是我的同胞;假若這樣的仇恨,還不足激動我的心,我就不算人了,更何有于文藝?我不能再照著王石谷的山水去贊美林壑之美,因為我看到聽到我們的山河是被血染紅,被火燒焦!我不能再夸贊我窗外的翠竹,因為隔壁已落了炸彈,鄰兒的血肉都飛濺到我的窗前!……我要咬住牙,拿住我的筆不放松。這支筆能替我說話,而且能使別人聽見,好,它便是我的生命。
從一九三〇年我就想作個職業(yè)的寫家,經(jīng)過抗戰(zhàn),我想連“職業(yè)的”三個字也取消,而干脆說我要永遠作個“寫家”,因為“職業(yè)的”一詞含有掙錢吃飯之意,而我今天是身無長物,連妻小已都快餓死了。多咱我自己也餓死,我就不能不放下筆;但是在餓死之前,我總要不停的寫作,因為我要作個“寫家”。
摘自《宇宙風》第129期,1942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