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帶兒子在綿陽的市中心游玩
密不透風的紫外線,對應著腳下的空
我們挪開空氣,漫不經心,走過人群
走過葡萄串似的商店和一張張
陌生的臉,準備到臨街的人民公園
繼續(xù)荒廢時間,美好的一天,在我身后
枯萎的童年在日漸后退的發(fā)際線重新返青
兒時的點滴,裹挾著轟鳴的知了聲
種子撕破土壤一樣,飛奔而至,讓我
枯木逢春,重溫了過往的苦澀與貧寒
“爸爸,快看!”兒子忽然暫停腳步
指著不遠處一輛騎著老款自行車
車把上用簍子裝滿一根根孔雀羽毛
悠悠穿過人群的中年婦女,向我提醒
他稚嫩的吆喝聲,形如自行車上的
那一根根箭矢般的孔雀羽毛,借助陽光
如此耀眼,如此醒目!我以為自己
已然洞悉兒子的想法,沒想到說話
還有些口齒不清的小家伙
滿臉心疼,他用審判似的語氣
自言自語:“孔雀,太可憐了吧!
那個阿姨,太殘忍啦!”
原來,兒子并非想要得到那些孔雀羽毛
而是在同情和憐憫:羽毛背后的孔雀和命運。
感謝兒子,讓我再次返回了性本善
在一顆童心面前,想起自己
那些被暗地里拔光的羽毛,我也看到
許多沒有羽毛的人,在人群里穿梭招搖
仿佛在尋找,自己丟失的羽毛。
關于命運我們知道什么
妻子祖母早年坎坷多艱
嫁給縣里大戶人家,因不愛說話
年紀輕輕被婚姻拋棄趕回娘家
后來嫁給現在的祖父
被其視若珍寶,寵愛一生;
關于蒼老我們知道什么
去年冬夜,丘陵地帶寒風凜冽
妻子祖母,八十高齡的鄉(xiāng)下老人
落葉一樣悄然松開她的生命
松開她常年的腿疾、藥片
未留片語,撒手人寰;
關于魂靈我們知道什么
在妻子祖母離開這天冬夜
一對來歷不明的撲燈蛾飛入靈堂
在她寂靜的棺槨上翩翩起舞
仿佛在演奏神秘的戀歌舞曲;
關于人生我們知道什么
老祖母下葬當天
距她歸宿之地不遠的角落
我看到她的遺物焚燒的灰燼
其中,仍有半只鞋
似乎并不心甘情愿就此
動身離去,
“死生晝夜,水流花謝”
我們活著,其實也是在
片刻不停地接近
一件古老的事情
鹽亭丘陵地帶的人把筷子喚作箸子
老土的稱呼,隸屬于久遠的過去。
白云蒼狗,物換星移,生與死,愛與恨,
喧囂與冷清,笑與哭,惆悵與不甘……
莊稼那樣成片成片的,在時間里邊
在生命和生命周圍團轉,一掠而過。
在鹽亭,妻子的家鄉(xiāng),
遍地丘陵起起伏伏,命一樣
守望著各自的面積、枯榮和天氣,
如我善良淳樸的岳父
數年如一日,候在白發(fā)蒼蒼的父母跟前
遮風擋雨,任勞任怨。
毋庸置疑,多年以后,這些
荒廢了許多年月的事情,都將隨風散盡。
“沒關系?!蔽蚁?,寫下這些
不是因為擔心,而是想要歌頌。
每次在妻子老家的水泥院子駐足
目光穿過一片綠油油的莊稼,
我的視線總會被一個畫面牢牢吸引:
幾只不知名的鳥,蹲在高高的電線上面
蹲在它們的命里,望著奔跑的丘陵,
望著奔跑的塵世與人形
這些年,多少滑過它們的清晨、黃昏啊
電線上自己就那樣天天掛著的鳥群
依然如故。圣賢一般,整天蹲在
一片莊稼和視線的盡頭
從容、恬淡,怡然自得,默默欣賞著
我們指尖陀螺般的生活。
讀切斯瓦夫·米沃什晚年隨筆集《路邊狗》
想起幾年前一個秋天,
老家平武縣南壩鎮(zhèn)的一截鄉(xiāng)村公路中央,
自己也遇見過兩條狗,它們又小又丑
僅憑肉眼,就能判斷它們出自一窩。
我遠遠望著扭作一團的它們,
以為眼前盛開的,
不過是一場恃強凌弱的鬧劇。
強烈的正義驅使我走過去,想把
這些可恥的畜生們分開。
很快,真相吹熄我的懷疑,事情
壓根不是我以為的那樣
其中一條,后半身已被呼嘯而過的車輛碾成肉醬
但沒死,慘叫聲撕心裂肺,比最冷的風還要冷
另一條,完好無損。
車來車往,如嗖嗖冷箭,尚有一點五條狗
隨時可能變成肉醬
完好無損的那條,卻無所畏懼
拼命用嘴拉扯著它奄奄一息的兄弟,倒退
將其朝路邊的安全地帶轉移——
誤會冰雪消融的瞬間,我的憤怒拐了一個彎,
震撼、羞慚,亦有一種至善,在意識深處轟鳴
我久久看著它們,在空氣中
像鏡子一樣存在著,人類自身的丑惡與缺點
在這些不幸的動物面前,是否,太過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