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謂“秋冬之際,尤難為懷”,秋冬更迭時節(jié)有著不尋常的況味。南朝宋人張悅的《玳瑁麈尾銘》中有云:“凝華淡景,搖采爭云。夷心似鏡,色象斯分?!敝袊藢芭c色的欣賞和理解,并非簡單地從視覺體驗出發(fā),而是一種與歷史、文化、生命與情感相交織的全息式感悟。正因如此,不難理解東晉王獻之在秋冬之際的林間漫步時,面對“山川自相映發(fā)”的壯麗景致,因自然之景觸動內(nèi)心而產(chǎn)生共鳴,從而發(fā)出了“尤難為懷”的感慨。
這種感懷,并非王獻之獨有?!妒酚洝费裕骸胺虼荷拈L,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經(jīng)也?!惫湃隧槕?yīng)自然規(guī)律,在四時更替中感受風(fēng)物常新。入冬之際的色彩與氛圍,也被古人細致捕捉,從而展開對時令、自然和生命的無限遐想。
立冬之后,天地并不像人們想象中的一夜之間變得蕭索寒冷。江南地區(qū)在孟冬之時仍風(fēng)和日麗、溫暖宜人,有的地方晚菊未凋,早梅初放,明明是冬景卻似春華,被稱為“小陽春”。秉持“天人合一”觀念的古人,將源于自然的詩意色彩鋪陳于隨處可見的起居日常之中。
唐代詩人謝良輔有詩云:“江南孟冬天,荻穗軟如綿。綠絹芭蕉裂,黃金橘柚懸?!苯系亩欤端胼p柔地飄搖,似乎還延續(xù)著深秋的豐收喜悅。蕉綠橘黃,斑斕多彩,不亞于蘇軾筆下“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的燦然景象;宋人韓淲《西江月》中的“梅蕊小春天氣,橘林良月風(fēng)光”,有與蘇軾詩異曲同工的明媚與安詳。
孟冬時節(jié)的山林之色,也延續(xù)了秋天的異彩紛呈,給人一種既明麗又深沉的印象?!叭f山紅遍,層林盡染”,被秋霜染過的楓葉紅如晚霞,如花似火,難怪杜牧一句“霜葉紅于二月花”成了千古贊詞。
緗葉色,指葉子被寒意染成的黃色。許慎《說文解字》注:“緗,帛淺黃色也。”早在周朝,皇后祭祀蠶神的禮服“鞠衣”就是緗葉色的,后來,這種顏色被廣泛應(yīng)用于絲織品,成為女性衣物的首選色彩。漢代《陌上?!吩疲骸熬|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唐代李嶠詩中的“魚戲排緗葉,龜浮見綠池”,便是初冬里一幅濃墨重彩的圖卷。宋代文人雅士常將緗葉色用于書畫卷軸與套袋,以彰高雅之趣,“緗帙”“緗素”等淺黃色絲織品也成了書卷的代稱。清代沈壽的《雪宦繡譜》還將緗葉色細分作老緗、墨緗、銀緗等不同色級,足以顯示古人的精致和對顏色的考究。而孟冬山林,不同色相的緗葉色層層疊疊,每一抹都是自然無言的詩篇。
越臨近冬,萬物之色越收斂,顯現(xiàn)出寂靜空曠的氣象。天高氣爽,風(fēng)過云開,淡泊之感油然而生。南唐后主李煜喜愛的“天水碧”色,就出自天降寒露的入冬時節(jié)。《宋史》載:“煜之妓妾嘗染碧,經(jīng)夕未收,會露下,其色愈鮮明,煜愛之。自是宮中競收露水,染碧以衣之,謂之‘天水碧’?!甭端颈痰囊铝险宫F(xiàn)出獨特的藍綠色調(diào),清瑩澄澈,讓人心生歡喜。臣民們紛紛效仿,一時形成風(fēng)尚。
五代畫家顧閎中所繪的《韓熙載夜宴圖》中,侍女的衣飾和床褥的布料多見清淺的碧色,足見其受歡迎程度。宋徽宗也偏愛“天水碧”的淡遠意境和光華,在汝窯釉色上將其延續(xù)并推向又一高峰。北宋歐陽修寫“夜雨染成天水碧,朝陽借出胭脂色。欲落又開人共惜”,元代劉因?qū)憽吧九纥S,露凝天水碧”,皆是對“天水碧”喜愛有加的贊美。
朔風(fēng)凜然而至,萬物休養(yǎng)生息?!对铝钇呤蚣狻吩疲骸岸撸K也,萬物收藏也?!睂嶋H上,荒寒寂寞的表象下,正是萬物蓄勢待發(fā)之時。初冬之色實際上并非嚴冬那般冷峻,而是以清冷寧靜為主,如月白、百草霜、玄英等。正如泰戈爾所說:“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甭淙~回歸大地,生命的落幕往往靜默、深邃而平和。方死方生,即為永恒。
初冬的月,最是空靈皎潔。關(guān)于月白色的記述最早見于《史記》:“太一祝宰則衣紫及繡。五帝各如其色,日赤,月白?!边@里的“月白”僅指代白色的月亮。明代《天工開物》言:“月白、草白二色,俱靛水微染?!笨梢?,靛水染成的淡藍色,便是如露凝冰的月白色。宋代鈞窯中的月白釉,質(zhì)地致密而透著清雅的微光,溫潤似玉。君子尚玉,月白色也因如玉的色澤和氣質(zhì)而深受文人喜愛。
明代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言及蠟砑五色箋:“亦以白色、松花色、月白色羅紋箋為佳,余色不入清賞。”高濂認為月白色素凈淡雅,可入清流。詩詞中多見“月白”蹤跡,其中最為人所熟知的,莫過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名句:“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痹娙搜壑星锒坏慕那镌?,寂然、散淡而又略帶哀愁。
“月白”這一詩意的表達,穿越時空,留下無數(shù)美好記憶。月白色,是唐代李白筆下“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的閑適與遼闊,也是南宋王十朋詩中“小軒深院夜凄清,月白霜寒天色好”的微涼夜色;是南宋范成大詩中“夜久南枝翻倦鵲,茫茫月白眾星稀”的寂寥與蒼茫,也是明人何景明送別友人時“月白寒城菊有花,孤燈落葉映交加”的不舍與別愁。歷史長河中洗練出的“月白”,映照無數(shù)文人的心跡。
冬天在古時還有一個雅致的別稱“玄英”,語出《爾雅》:“春為青陽,夏為朱明,秋為白藏,冬為玄英?!薄冻o》中說玄英就是純黑色。玄,既為始,也為終。道家思想認為,玄是萬物之源,正如老子所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笔捝亩?,既是生命歸于沉寂的終點,也是孕育新生命,開啟下一時序輪回的起點。
中國傳統(tǒng)的五色觀由自然生發(fā)而來,黑色是五色之終,是生命本源之色,也象征著萬般絢彩歸于終極的無光狀態(tài)。五色對應(yīng)四時,黑對應(yīng)著冬,蘊含著向死而生、循環(huán)往復(fù)的大智慧。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中也蘊含著這種智慧,所謂“墨分五色”,水墨畫僅憑單一的黑色,便能通過“濃、重、淡、清、焦”的細膩變化,于方寸畫卷之間勾勒出天地乾坤的廣闊與壯美。文人畫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追求一種恬淡寂寞的氣質(zhì),明代畫家惲向稱之為“畫氣必冬”。正如元代畫家倪云林的畫作,尺幅之間是空曠的天地山水,似超脫于宇宙之外,融合于時空之中,傳達出清靜而寂寞的永恒感。
與玄英同為黑色相的,還有“百草霜”色。初見百草霜,覺其意象凄涼,“萬花落盡,百草成霜”,頗為蕭索。據(jù)《本草綱目》記載,百草霜實際上就是稻草、麥秸等燃燒后,在灶額、煙爐上結(jié)成的黑煙灰,“其質(zhì)輕細,故謂之霜”。百草霜雖看似暗淡平凡,卻有止血消積、解毒散火的功效,實為好物。治愈疾痛的百草霜,更應(yīng)了“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中蘊含的哲理。
明代文人畫家陳洪綬有詩云:“蕭索見本來,艷麗知儼象?!辈唤?jīng)意間道出了由秋入冬的色彩變化,富有哲思。深秋時節(jié)大自然色彩絢麗繁復(fù),氣象萬千。步入寒冬,在荒蕪清冷的天地間,繁華褪去,萬物顯得更加純凈、真實,生命的本質(zhì)因此顯現(xiàn)。人在冬季似乎更易感知時間的流逝、生命的落幕,所以王獻之漫步山陰林間,不由發(fā)出“秋冬之際,尤難為懷”的感慨。
時光荏苒,在距離東晉千年之后的明代,譚元春寫下《秋冬之際草》對話古人,顯示出更為豁達的心境。其中言:“夫已冬而秋,不猶之方春而夏乎哉?鶯花藻野,則春全在夏矣;紅黃振谷,則秋不遽冬矣。故君子際之以答歲也?!彼J為君子應(yīng)當(dāng)懂得在四季更迭中找到平衡,從容應(yīng)對歲月的流轉(zhuǎn)。說到底,便是悲喜自渡,冷暖自知。秋去冬來,如同春夏交替一樣自然而耐人尋味。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活在當(dāng)下,坦然前行。
季節(jié)的更替,亦猶如從容的腳步聲,徐徐前進,步履不停。當(dāng)再次回望孟冬時節(jié),秋冬之交的色彩,無論是絢爛還是靜美,都是生命不可或缺的詩篇。四時流轉(zhuǎn),是時間的印記,更是心靈的修煉場。懷著一顆平和的心,珍惜每一刻的生命體驗,方能得大自在。天開圖畫即江山,在自然輪回的時序之外,享受天地萬物之美,找尋生命的真諦與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