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50 年代中期,父母親都在山區(qū)公社工作。我出世六個月后,父母因工作繁忙,便將我托付給在縣城里生活的外婆撫養(yǎng)。隔三岔五,外婆便到養(yǎng)羊專業(yè)戶慶舅處購買回新鮮羊奶喂養(yǎng)我。有時晚上我淘氣不肯睡覺,外婆便給我講“夜漏”(怪物)專捉不愿意入睡的孩子的故事,嚇得我屏住呼吸,緊閉眼睛,安靜入夢。
也不知是哪個年代落下的疾病,外婆每天都咳嗽,久治不愈。雖然咳嗽煩人,但時間久了我也習慣了。每晚我都在外婆的咳嗽聲中入眠。我膽子小,醒來不見外婆,便會哭泣到處找人。外婆的咳嗽聲成為傳遞安全信息的音符,不管外婆的咳嗽聲是從屋隅還是廚房傳來,我都知道外婆就在附近守護著我,驚慌隨之消失,心中滿是安寧和放松。
兩歲那年,父母為了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決定將我送進縣城機關托兒所。每周周一分離,都如同一場生離死別。我緊緊地抓住外婆衣襟不松手,號啕大哭,而外婆也是淚水漣漣,是托兒所亞姨從外婆懷里強硬地將我抱走。每到周六下午,準備出園的小朋友們都爭先恐后地聚集在木板大門后面等待著親人接走。我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著門外動靜,只要是外婆到了,她的咳嗽聲就會響起,這時我會聲嘶力竭地對老師喊道:“我外婆來了,快開門讓我出去!”在回家路上,我伏在外婆背上撒嬌賣萌。外婆的雙腳,在舊社會里被纏過布帶,是典型的“三寸金蓮”腳,步幅小,走路慢,背著我似蝸牛般移動,但我卻覺得堅韌和沉穩(wěn)。
也許是為了彌補托兒所婆孫分離那份痛吧,外婆疼愛我遠勝于她任何一個孫子孫女。她常常購買些餅干、糖果、冬瓜糖等零食分給孫輩們,每次我都是分得最多那個。沒分完的,外婆則用一個小竹籃裝著,系上一條繩索懸掛于高高屋梁上,以防孫輩們偷吃。第二天,避開其他人目光悄悄地拿給我。孫輩們都說外婆偏心,昵稱我為“外甥王”。外婆那份偏愛,甜蜜了我整個童年。
外婆疼愛我并不是一味地溺愛,而是嚴教與慈愛并用,尤其對人品培養(yǎng)更是用心良苦。記得有一次,外婆給了我一角一分錢買醬油。書攤兒上連環(huán)畫《西游記》如同磁石般吸引著我。我經不住誘惑,偷偷克扣下一分錢,只為一睹我心中羨慕的孫悟空。油瓶中少了醬油,自然躲不過外婆的眼睛。面對外婆的發(fā)問,我矢口否認。為了給我一個終生難忘的教訓,她決定帶我去商店與店員對質。那一刻,我為自己不誠實內疚極了,我連忙低頭認錯。外婆嚴厲批評地教育我,并要求我做個誠實的好孩子。后來外婆每星期都給我兩分錢看連環(huán)畫,鼓勵我閱讀增長知識。外婆用智慧和慈愛照亮我成長之路。
我和鄰居小伙伴喜歡在街道上打陀螺。有一次,因我用力過猛,陀螺飛出去砸中正蹲在街道前方刷洗衣服的鄰居哥額頭。瞬間,他額頭起了個大青塊,疼痛難忍。我嚇得驚呆了,哭著跑回家纏著外婆將我藏起來,外婆問明情況后,說:“男子漢做錯了事要敢于擔當,逃避解決不了問題?!闭f完拉著我,拿起跌打藥粉和藥酒,毫不猶豫地走進鄰居家。我嚇得蜷縮在外婆身后,外婆將我拉到前面,讓我和她一起給鄰居哥賠禮道歉,然后為他敷上自制的傷藥。外婆家族世代以醫(yī)治骨傷為生,她憑借祖?zhèn)髅胤街谱鞯牡虻秱幏坌Ч茫h近聞名,平時街坊們有什么磕磕碰碰的傷病都來找她醫(yī)治。鄰居哥涂上藥后,疼痛減輕了,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外婆及時化解了危機。
夜,萬籟俱寂。外婆諄諄教誨糅著一陣陣咳嗽聲又在低矮的屋里響起,好似一眼淙淙鳴響的泉水,洗滌著我靈魂的塵埃,給我內心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
七歲那年,我告別了外婆,回到父母所在的公社讀書,只有寒暑假才到縣城探望外婆。她是位烹飪高手,她用花生油炸出的咕嚕肉堪稱一絕。每次我們到來,她都會炸出一盤熱騰騰的咕嚕肉招呼我們,那香味彌漫著整個屋子。
高中畢業(yè)后,我上山下鄉(xiāng)到了粵西化北山區(qū)林場,見到外婆機會更少了。直到1979 年春,我回縣城一中補習準備高考,才又住進外婆家,享受外婆那份久違的愛。此時外婆已79 歲,人貌清瘦,背脊微駝,步履蹣跚,咳嗽間隔時間更短。為了不影響外婆家人生活,經六舅母介紹,我在縣城供銷社職工飯?zhí)么铒?。那時我正值長身體階段,飯量特別大,而豬肉和糧食都實行定量供應,飯?zhí)媚撬膬擅纂y填肚皮。每天外婆都在自家的鐵鍋中給我留下一碗肉湯和一碗白米飯,這是外婆家人口中留情節(jié)省下來的一份至愛。如今想起這些有點兒酸澀,但又充滿溫暖的過往,常常是淚眼婆娑。
外婆雖年事已高,但還頭腦清醒,思維敏捷,對我的言行舉止情緒變化觀察入微,及時給我安慰和鼓勵。盡管她的話中夾雜著時斷時續(xù)的咳嗽,但一點兒也不影響語言的穿透力。高考應試那幾天,我哪科考得怎么樣,她都能從我臉上的表情變化推斷出端倪,且八九不離十。記得考完地理科出來,我春風滿面,外婆說:“你這科一定考得好!”果然不出外婆所料,這科我考了全縣第一名,得到地理科任老師贊賞。
金秋時節(jié),我終于大學夢圓。次年春天,大學放寒假,我回到縣城,外婆圍著我團團轉,問寒問暖,熟悉的咳嗽聲又在我耳畔縈繞起來,我感到是那么親切舒服。
作短暫停留后,我告別外婆乘車返鄉(xiāng)下與父母團聚。外婆邁著顫抖的雙腿,一直送我到大門外,我走出很遠了,回過頭來,外婆還站在原地朝我揮手。寒風中傳來了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聲,猶如遠山鐘聲,深沉而悠遠,仿佛在訴說著對我一生永無止境的牽掛。那一刻,我熱淚盈眶,感慨萬千。沒想到這次分別竟成為我和外婆的永別。當我還在鄉(xiāng)下休假時,外婆突然辭世,讓我始料不及,心如刀絞,肝腸寸斷。
夢是思念的延續(xù)。外婆帶著慈祥的微笑,穿著黑色綢緞大襟衣,邁著“三寸金蓮”腳,從我夢鄉(xiāng)中走來,像風一樣拂過我心際,留下一串熟悉的咳嗽聲……